“黃公公,華妃娘娘喊您往翊坤宮去一趟。”


    黃規全雙眸下視,瞧了一眼跪在腳前的小路子,一口茶葉沫子“呸”在他頭上。


    午後這不是剛去翊坤宮迴過話嗎?怎麽又要去啊?


    黃規全心想,他也不是翊坤宮的奴才啊,內務府事忙,又近最後一輪殿選,他看著挺體麵一總管,如今連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沒了。


    他腳尖微抬,一腳蹬在小路子臉上,反複揉搓。


    “沒瞧見本公公正喝茶呢嘛,沒眼力見兒,去,把外頭院子掃了。”


    黃規全悠悠然放下茶杯,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身子,見腳下的小路子還沒起身,他挑眉問道:“怎麽個意思呢?”


    “求公公饒恕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黃規全右手翹起蘭花指,食指點在小路子腦門上,“蠢貨,本公公這是教你!這點兒眼色不會看,來日到了貴人跟前,得罪了人自己個兒都不知道!”


    起身往翊坤宮去,黃規全雙手架著拂塵走在最前頭。


    “黃公公好。黃公公好......”


    宮道上的太監無一敢不給他麵子,此起彼伏地給他打招唿,弓腰對他行禮。黃規全嘴角一扯,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是自顧自的邁著小步子匆匆朝前走。


    在這宮裏,旁人敬他不過是敬“內務府總管”這個官位,與他黃規全無關。


    人人都說他見風使舵,可不就得這麽著嗎?


    這紫禁城的風,是皇上。皇上要往東,他這使舵的哪敢往西?若這船往東開得好,那還得是皇上的風刮得好,可不能是他這使舵的使得好。


    *


    翊坤宮。


    門口多了一個眼生的小宮女,穿著一身灰藍色宮裝,上頭的竹葉紋倒是淡雅。


    黃規全一瞧便想起了這是內務府剛撥到景仁宮裏的。


    他深諳“好馬配好鞍”的道理,奴才也要匹配主子的性子,送進景仁宮的都是這種沉靜自持的款兒。這丫頭突然出現在翊坤宮,那便是“蘿卜紮錯了坑”,不會長。


    “奴才黃規全,給華妃娘娘請安!”


    黃規全笑盈盈地擺起自己的招牌喜慶假笑,跪到華妃跟前。


    華妃盤著腿坐在榻上,眼神裏火看著馬上就要燒出來了。黃規全知道今兒的差事不好辦,垂眸低下頭,嘴上的笑容卻不敢鬆下來。


    “庫銀空虛,本宮又得顧得皇上體麵,這殿選......”


    黃規全心想,完了,又得加錢。


    要不皇上怎麽讓華妃主持選秀一事呢?不就是明明白白點了他來當這個惡人,在後宮搜刮斂財,好給皇上裝點麵子嗎?


    這個中滋味,真是......嗐。


    “體元殿雖不華麗,但是氣派。奴才定盯著下頭人裏裏外外、仔仔細細打掃,保證既幹淨又亮堂。”


    黃規全迴完話,見華妃還是默不作聲,冷汗不由從額頭滑落。


    “選秀當日備的茶有廬山雲霧、武夷山小種、青稞奶茶、茉莉花茶。準備的點心有綠豆糕、馬奶糕、豆沙卷、玫瑰乳酥。”


    華妃終於“誒”了一聲,嘴角揚起一笑,“把豆沙卷換成牡丹卷吧,聽說皇後宮中新做的牡丹卷滋味極好,也讓各位閨秀嚐嚐鮮。”


    啊?


    牡丹卷......牡丹唯有皇後可用。這,這不是讓他難做人嗎?


    黃規全看向頌芝,她也傲然得意,他雖不知內情,但也不敢違抗,隻能笑著附和道:“奴才遵命。”


    華妃一抬眼,黃規全隻能繼續賠笑著說道:“賜花用的是蘇州織造新供的絹花,香囊備的是針工局做的緙絲蝶戀花......”


    華妃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黃規全也停住了不再言語,抬眸看著她試探地答道:“要不香囊改用滿繡蝙蝠紋,更熱鬧喜慶些?”


    她仍舊沒說話,黃規全繼續試探道:“或者蜀繡花卉紋,蜀錦局送來了好些個花卉圖案的樣子,說是讓娘娘揀選著瞧瞧二月裏要送的緞子繡什麽花樣。”


    華妃冷笑一聲,“蜀錦局倒是機靈。不過,留牌子的秀女才賜香囊,以後這可都是宮裏的小主。東西差了,小心她們枕頭風一吹,到皇上那兒告你一狀!”


    黃規全尷尬一笑,往前跪了跪,伏在地上給華妃嗑了一個響頭,“謝娘娘疼奴才。廣西總督進貢了一批苗繡珍品,繡的是錦雞報春。這京中的閨秀怕是見都沒見過,絕不丟了皇上和娘娘的麵子。”


    華妃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額前的珍珠微微搖動,笑道:“山雞?不錯。”


    頌芝忙不迭地逢迎道:“咱們娘娘才是枝頭鳳凰呢。”


    黃規全害怕地吸了一口氣,希望自己沒聽到這僭越之詞,恨不能裝自己沒來過。


    *


    景仁宮。


    黃規全跪在殿中,舉著托盤。托盤上是本次殿選備給閨秀的糕點,其中有一個是華妃欽點的牡丹卷。


    他可不敢背著皇後把這事兒辦了,還是得過了皇後這條明路才可。


    “大膽!牡丹乃中宮可用。黃規全,這內務府的差事,你怕是不想幹了!”


    剪秋一瞧見牡丹卷立刻就發作起來,代替皇後訓斥他。


    “迴稟娘娘,奴才想著各家閨秀也都是高門貴女,即便不采選入宮,大多將來也是官宦嫡妻、宗室命婦,給她們體麵,也是成全娘娘和皇上的體麵。”


    皇後嫻靜一笑,“黃規全,辛苦你了,如此替本宮與皇上周全。”


    黃規全咧開嘴,笑著奉承道:“謝娘娘抬舉。奴才辦的不過是微末小事。哪兒有娘娘操心六宮大事辛苦。能替娘娘和皇上周全,是奴才之幸。”


    “本宮聽聞不是所有的宮室都打掃出來了,還有哪些地方沒收拾啊?”


    黃規全心想,完了,又要加活兒。


    “奴才打掃了延禧宮、儲秀宮、鹹福宮、啟祥宮。”


    剪秋又道:“碎玉軒不是還空著嗎?芳貴人打入冷宮後,那地兒都沒人氣了。”


    黃規全趕緊點頭,“是。”


    皇後溫柔一笑,繼續說道:“新入宮的妹妹們日日都要來景仁宮請安,為免她們辛苦不便,住得近些也好。”


    黃規全立刻明白了皇後的意思,就是:新人盡量都往東六宮塞。


    “倒也不是本宮有意冷落西六宮,一則是怕華妃管著西六宮事多辛苦,二則敬嬪、麗嬪、華妃她們雖住得遠,到底都是一宮主位有轎輦可乘。若是讓新進宮的常在答應日日來往行走,天長日久難免多生怨懟。”


    黃規全崇敬地附和道:“娘娘思慮周詳,奴才明白。”


    總之就是,西六宮的宮室白打掃了,他得趕緊撥人把東六宮這邊空著的宮室也打掃出來,還有西北邊荒廢的碎玉軒。


    這叫怎麽個事兒啊......


    *


    皇上選了八位新人。庫裏撥了八人的份例下來。


    黃規全是個最會做事的,得寵的沈貴人和富察貴人好好哄著,其餘的人能扣炭火扣炭火,能扣飲食扣飲食。


    就單三個常在身上,他一個月便能薅出二十兩銀子。入了冬月,敬嬪和沈貴人被華妃罰了俸,能薅出來的就更多了。


    倒不是他這個當內務府總管的摳門,而是皇上太摳門,迴迴擺宴辦事兒不撥錢糧,一股腦兒地推給華妃去辦。


    華妃娘家雖有貼補,那也不好總吃虧,這斂財的活計還是得細水長流地由他來幹。


    開了春,皇上新封了一個莞貴人,但正好又禁足了一個餘答應,收支上倒也平衡。


    夜晚,黃規全帶著手下小太監到了翊坤宮。


    “華妃娘娘萬福金安。”


    黃規全的規矩是最全的,雙腿跪在地上,像拜菩薩似的對華妃叩拜。


    華妃拿著玉輪正在按臉,神色淡淡的。不過黃規全知道,隻要華妃沒有“高興”,那就全算“不高興”,得好好伺候。


    掛起喜洋洋的笑容,黃規全討好地說道:“奴才今兒過來,是把翊坤宮的月錢送來。”


    華妃瞧著那兩大包銀子,不怒自威,“看樣子,這分量好似沉了點兒。”


    “份例歸份例,咱們內務府上下倚仗娘娘關照,自該多孝敬著點兒。”


    華妃愛折騰也會折騰,一折騰少不得這宮裏就得安排歌舞、準備餐食、調撥人手。別看這看似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實則名堂大著呢。


    安排歌舞,總得選節目挑人吧,上頭人看什麽無所謂,下頭人可卯著勁想掙個“禦前”的臉麵。有了這一層“包金”,樂師去官員家中過府演奏,那打賞都得加倍。舞女若是被在場的親王看中那就飛上枝頭,若沒有以後嫁人也是一本談資。


    花錢買名,最尋常不過。還真以為舞跳得好、歌唱得好就能露臉呢?都是生意。


    準備餐食就更是了,挑什麽菜,選什麽產地,用什麽工藝,每個環節都有油水可撈。要不怎麽說位高權重,銀錢自來呢?皇上這個位置就更是了,什麽都不用做,各地名廚、最新鮮的瓜果都上趕著送進宮來。


    一旦成了“紫禁城嚴選”,哪怕隻是一道酸黃瓜也能價值翻倍。翊坤宮的小廚房看似是服侍好皇上的胃,實則是借了皇上的恩寵,盤活了一整條線上的人口。


    做內務府總管,黃規全於公於私都是向著華妃的,皇後那兒死水一潭,沒有競爭是太平,但不爭是絕對出不了好東西的。


    這個道理皇上懂,他這個當內務府總管的更得懂。


    “皇上近來又封了一位貴人,你們內務府上下打點怕是要忙了。”


    黃規全一聽華妃這話茬知道她有意抬舉這位莞貴人,生了拉攏之意,但嘴上還是奉承道:“謝娘娘體恤,再忙也不過是個貴人的差事,不費工夫。”


    這宮裏的新人,也不是華妃個個都打壓的。她也知道不給皇後留機會的道理。


    家裏官大的她不用,家底太硬的她也不喜。隻要肯順服,她都樂意用。畢竟華妃娘娘“容色冠絕六宮”的自信還是有的。


    自沈貴人和富察貴人之後,莞貴人還是新人中頭一個晉封的,容色家世又一般,華妃自然看得上她。


    “那位莞貴人一直默默無聞,想必是吃了你們內務府不少委屈吧。”


    黃規全尷尬地賠笑道:“嗐......”


    “她眼看著得寵,你們就敷衍吧。有你們的好。皇上若是聽了她的枕頭風,本宮也幫不了你們。”


    喲,黃規全臉色忽變,發現華妃這一次是動真格的了,這可不是拉攏,這是忌憚?


    一個貴人讓華妃娘娘如此忌憚,黃規全更知道該怎麽辦事了:麵子給足,捧殺最好。


    “還請娘娘疼奴才。”


    黃規全對著華妃再次叩拜,手搭在華妃腳邊,恭敬卑微。


    可倒黴死他了,以後除了景仁宮和翊坤宮要親自跑,連碎玉軒都得上著心了。


    要知道別的小主那兒若無皇上親自吩咐,或是晉位大喜,他才不用親自過問呢......


    又多了一個主子,嗐!


    “本宮能疼你們什麽呀?你們守著個內務府的差事,小心挑人去伺候著吧?”


    哦,聽懂了,得插眼線進去。


    黃規全跪在地上,腦袋伏地,抬都不敢抬,仔仔細細琢磨著華妃的話,心裏不甚唏噓。


    這調撥人手的學問可不小,平時安排人那講究個“匹配”,這會兒安排人可就講究個“添堵”。這親近生疏、相投怨懟之間的分寸拿捏,可不是誰都能遊刃有餘的。


    黃規全對著華妃再拜,規矩周全。


    *


    碎玉軒。


    黃規全一大早就帶著一溜兒人趕到了莞貴人這兒。


    一見到莞貴人便單膝跪地給她行禮,“奴才給小主請安”。


    “啟稟小主,這些個宮女,太監,都是精挑細選出來伺候小主的。”


    黃規全翹著蘭花指,滿臉堆笑,他深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假笑也比不笑好,這就叫討喜。


    “黃公公挑的人自然是好的,要不然以後有什麽事兒,我便隻找黃公公一個了。”


    喲,給下馬威了。


    黃規全笑容僵在臉上,心想:這個莞貴人,還真得好好捧著,若她掌權可不得把他從這個位置上扯下來?這會兒就曉得追責了。


    “是是。”


    黃規全附和地弓腰點頭,繼續說道:“奴才昏聵,因前幾日忙著內務府的瑣事,把給小主宮裏桌椅上漆那迴事交給小路子去辦,誰知道這狗奴才辦事不上心,居然給忘了。”


    黃規全一邊委屈告罪,一邊蹬了小路子一腳,勁兒使得不大,小路子卻還是被踢得倒了一下。


    “奴才今日特意帶了他來,給小主請罪,還請小主發落。”


    黃規全低頭弓著腰,比一旁的小允子還卑微。


    “黃公公的請罪我們可不敢受,沒得背後又聽了那些不該聽的,叫人嗆得慌。”


    流朱言辭犀利,比皇後身邊的剪秋還要不客氣,黃規全心裏都樂了,這叫怎麽個事兒啊。


    “流朱,越發沒規矩了。”


    莞貴人說罷,黃規全連忙繼續賠罪道:“哎呀,瞧姑娘說的,這都是奴才教導下麵人無方。對了,奴才還叫人抬了一張新桌子來,還請小主不嫌粗陋。”


    黃規全帶著人退下了。


    迴到內務府,小路子規規矩矩跪在黃規全身前,“謝公公抬舉。”


    黃規全一樂,拿起手邊的茶杯,“痛不痛啊?”


    “輕得很輕得很。奴才曉得,公公叫奴才演戲,便是看得起奴才,日後各宮裏都知道奴才是黃公公您的人,怎麽敢不敬著呢?”


    黃規全抿了一口茶,翹著蘭花指又點了點他的腦門,笑道:“你小子,上道兒啦。”


    這宮裏當奴才,別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用。


    能扛事兒、能背鍋、有眼力見兒,不把自己個兒當個人,比什麽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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