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倆一路迴家,秉辰都沒再出聲。


    舜華說:“阿姐支持你藏書,先做好規劃,有選擇地搜集有用的書,不要隻限於經史子集。”


    秉辰點點頭:“我聽阿姐的。”


    迴到二進的院子,見秉哲的兩個小廝正在廊簷下立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秉哲又在看書,他明年要參加鄉試,壓力很大,不肯放過每一點空閑的時間。


    舜華敲門:“秉哲,阿姐跟你聊聊?”


    不一會兒,秉哲拉開門:“阿姐,請進。”


    “看什麽書呢?”舜華見他的書案上,擺著好幾本書冊,旁邊還有他自己裝訂的讀書筆記。


    “小弟在對比,書院裏各位先生對同一條經義的釋,有何異同。”


    涉及到這個時代的各個學派的學問,舜華這個學外貿的,就一竅不通了,她隻能虛心討教:“不是按朱子的注解答題,就行了嗎?”


    秉哲搖搖頭:“沒有那麽簡單,先生們說,具體到考試,還要研究當時的主考官。


    比如說,隻一個陽明先生的學說,就有好多種門派,什麽泰州派、江右派、北派王門、南派王門……


    如果主考官是泰州學派的,而你答題的時候,用了北派王門的觀點,就有可能被主考官不喜,而落榜。”


    舜華才知道,科舉考試從隋朝到大明,已被讀書人們研究到極致,不僅要研究四書五經,還要研究主考的官員,跟隨他們的喜好來答題。


    “你在書院,聽得最多的,是誰的課?”


    “《易經》聽章山長的,書院學易經的,都聽章山長的課。


    其他的,多聽鄒元標先生的課。”


    舜華這個曆史白癡,也聽說過“打不死的鄒元標,割不盡的韭菜”這句俗話,沒想到,他在白鹿洞書院講學。


    “鄒先生人品貴重,不畏權貴,熱心國事,所以,許多學生追隨鄒先生。


    他在家鄉,就有許多學生聽他的課,他出來遊學,也帶著一群學生。”


    大明朝的官場,有個比較搞笑的現象,官員們都喜歡激怒皇帝,博得一個挨廷杖的機會。


    隻要挨了庭杖,這人立即博得一個“直臣”的好名聲,哪怕是流放、坐牢,被整得越慘,在讀書人中的名聲越響。


    鄒元標剛中進士時,是個憤青,敢跟權臣張居正硬剛,挨了八十庭杖,腿都打瘸了,也沒有屈服,果然是讀書人的楷模。


    如此盛名之下,跟隨他的學生就更多了,連到白鹿洞書院講學,也帶著一幫學生。


    看來,秉哲對鄒元標十分推崇。


    “鄒先生的學問是極好的,”舜華不想在這個時候,破壞一位先生在學生心目中的形象,“值得尊敬。”


    “是啊,追隨鄒先生的學生,有童生、有秀才,還有舉人呢。”秉哲眼中露出異彩,“有劉季晦兄弟三人,同一年中舉,如今都跟在鄒先生身邊學習呢。”


    舜華驚異:“兄弟三人同一科中舉?這麽厲害?哪裏人啊?”


    “南昌府,季晦兄對小弟多有照顧,時常指點小弟的學問,這一次放冬假,還邀請小弟去南昌遊玩呢。”


    舜華點點頭,送秉哲兄弟去白鹿洞書院讀書,是她做得最正確的選擇了。


    看看,兄弟二人結交的朋友,一個是皇長子師,供職於翰林院,一個,一門同科三舉人,妥妥的學霸之家啊。


    算了,學問上,她已經指導不了這個大弟了,隻能在生活上關心關心他。


    “南昌也不是很遠,隔壁的鴻亮二叔,長期在鄱陽湖周邊收糧,用的還是四爺爺家的船,去南昌也很方便。”


    秉哲說:“我不喜歡鴻亮二叔,阿姐忘了,他欺負咱們的時候了?阿姐還用他,不怕他再算計咱們?”


    舜華皺皺眉頭:“阿姐也不喜歡他,所以才把他踢到碼頭上去。


    大弟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使功不如使過’。”


    舜華用毛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這幾個字,秉哲湊上前讀道:“‘使功不如使過’,阿姐,什麽意思?”


    “用人的時候,用一個立下過功勞的人,還不如用一個犯過錯誤的人。


    立過功勞的人,容易挾恩圖報,而一個犯過錯誤的人,會很珍惜你給的機會,兢兢業業地做事。”


    秉哲陷入了沉思。


    舜華又說:“這點,可能跟你的先生們講的不一樣,他們追求的是完美的人格,一次不忠,一世不用。


    孔子都說人無完人,先生們講的那種人,到哪裏去尋呢?


    所以,阿姐也要用鴻亮二叔,你看,他現在不但不敢來算計咱們家,還要時時擔心,阿姐把他的活計給停掉,天天算計自怎麽把事情做好。


    這就是使功不如使過的結果,不是挺好嗎?


    大弟想想,要是把他留在村子裏,他還不得天天算計咱們?


    哪種結果好?”


    “阿姐這樣一說,小弟就想起來,古人常常說‘戴罪立功’,也是這個道理吧?”


    秉哲已經學會了,一個論點,總要找到與他相同,或相近的說法,還有事例來佐證,否則,這個論點就站不住腳。


    “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你要能控製得住局麵,否則容易被反噬。”舜華說。


    “鴻亮二叔現在的生意,一部分是裝卸公司的吊架,隻占到公司生意的很小一部分。


    哪怕砍掉它,對公司業績也不會有大的影響。


    第二部分,他帶著船隊收糧,其實也隻是跑腿的活計,船隊是四爺爺家的,住在當地收糧的,是王公子的掌櫃。


    鴻亮二叔的位置,是可以隨時替換的。


    他是個聰明人,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你看,這幾年,他哪裏還有當初的囂張樣子?”


    秉哲被書院的先生,教得愛憎分明,非黑即白,那是象牙塔裏的世界。


    現實世界裏,哪有那麽分明,大部分,是灰色的中間地帶。


    姐弟兩人,開始在典籍中尋找例子,找了幾例,秉哲發現,古人用人,還真的是,像阿姐說的那樣,君子也用,小人更要用。


    “當今朝堂,滿朝都是所謂的正人君子,”舜華小聲地對大弟說道,“把萬曆皇帝噴得,連朝都懶得上了。


    他要是能抓到那些噴子們的把柄,看誰還敢跳得那麽高?


    大明,有幾個海瑞?”


    今日討論的話題比較現實,書院的先生們不會教導。


    隻有那些官宦世家,把它當成處世秘籍,隻教給自家子弟。


    對外人,一律是孔孟之道,讀書人要是全信了,就會成為鄒元標那樣的直臣,被打成瘸子,沉淪三十年。


    當鄒元標再站到天啟朝的朝堂上的時候,他已經被磨平了棱角,變成了一個滿臉溫和的謙謙君子。


    舜華可不願意,她的弟弟們像鄒先生那樣,被社會教他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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