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雷五聽說曹栓寶的父親病了,做為朋友,他當然要去探望一番。


    初次上門,各種規格的茶葉帶了幾斤,因他們是江西來的,又到瓷器街買了兩套景德鎮產的細瓷餐具,紗帽街買了兩匹分宜夏布,再買上幾盒點心,湊成四樣禮品,其中三樣都是江西特產,算是有心。


    大明時,運送漕糧的不是漕幫,叫運軍,沒錯,明代的漕糧是由衛所軍負責運輸,他們就叫“運軍”,負責撐船押運的人,叫“運丁”。


    曹栓寶一家是南京龍江右衛的軍戶,世代負責押送漕糧,老爹曹大運是一個百戶,現在病得下不了地。


    既是來探病的,少不得要問一下曹老爹的病,這曹栓寶隻有一個幾歲的弟弟,可能是實在沒有人傾訴了,在頭次上門的朋友麵前,吐起了苦水。


    話還得從頭說起,先說明代的漕運,剛開始,南直隸各府縣的漕糧,由各地糧長運到淮安倉交割後,再由像曹栓寶家這樣的運軍負責運送到濟寧倉,再交由那邊的運軍轉運。


    後來,政府官員和運軍都覺得,這樣轉運,上貨下貨,清點交割太麻煩,耗時耗力,朝廷就下令改分段運輸為直運,由運軍領糧後,直接運送到北京通州倉交貨。


    再後來,各地糧長嫌運糧到淮安倉太麻煩,朝廷又允許運軍直接開船到各府縣的糧倉裝糧,運往北京。


    再後來,江南地區多官宦大戶,這些人任糧長的時候,又嫌運糧到官倉太麻煩,幹脆在家裏私建倉庫收糧,再由運軍到自家私倉運糧。


    問題就出在,這些私倉的糧食,沒經過官府嚴格的檢測,他們仗著豪強身份,強行把陳芝麻爛穀子兌給運軍。


    不要?拖你個三五個月,讓你延期,你就等著朝廷的處罰吧。


    這些“大戶”,不是在朝廷裏有人,就是在當地有勢,外來的運軍根本惹不起。


    運軍這邊,收到腐爛的糧食,到官倉那邊就交不了差,隻好自掏腰包來填補虧空,為此家破人亡的運丁不計其數。


    運軍為了逃避到大戶們的私倉收糧,常常要賄賂上官,希望給分個有點良心的大戶,最好能到府縣的官倉裝糧。


    曹栓寶的爹曹大運,為了爭左衛千戶,跟一向交好的陳百戶明爭暗鬥了幾個月,最終也沒能爭到千戶官職,讓對方上了位。


    曹大運氣不過,糾集了一幫親友跟對方打了一架,把人家一個親親的侄兒打死了。


    不僅賠上大半的身家,還讓曹栓寶在長江上差點丟命,曹百戶在龍江左衛也開始受排擠。


    這不,曹家今年分到的大戶,是鬆江府徐家,遠且不說,誰不知道徐家仗著前首輔徐階,從來不把運軍放在眼裏?


    運丁在他家就沒收到過好糧!曹家這次,注定要傾家蕩產了,曹大運又氣又急,吐血暈倒了。


    雷五雖然在碼頭上混,卻是第一次,如此詳細地聽說漕運和運軍的事,他呆傻著一張臉,完全沒有了剛來時,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氣勢。


    但也不能啥都不說,便問:“我能幫到啥?”


    “夏糧早已起運,到鬆江裝糧已來不及。


    我阿爹的意思,是要在本地買糧,加上曆年的積存,先應差北上,再派船到鬆江裝糧,迴來賣了,多少能補一點虧空。”


    曹栓寶說:“朝廷正在西北用兵,去年河南要賑災,如今南京的糧價也沒降下來,百戶所裏,所有人家的家產加在一起,也湊不夠買糧的錢。”


    小夥子愁得,連客人也顧不得招唿了,揪著自己的頭發一把一把的往下薅。


    雷五這時候又不好抽身走人,隻得斟酌著說:“兄弟這次來南京,身上現銀不多,隻能湊出三二百兩,還望曹兄不要嫌氣,先應應急。”


    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三張銀票,雙手捧給曹栓寶:“總要先應了朝廷的差事。”


    運軍本就貧窮,曹家又被新千戶不喜,左衛的其他人,怕得罪千戶大人,落得跟曹家一樣的下場,都不敢理他們。


    曹百戶倒下後,初次掌家的曹栓寶,就嚐遍了人間冷暖,告借無門。


    他連跑幾次潤龍裏,除了想要報答救命之恩,更是報了求助之心。


    三百兩銀子,能買四百多石稻穀,曹家一個百戶所,最多出一艘四百料的漕船,加上運丁沿途吃用,五百石糧已夠了。


    曹栓寶在長江上被救起時沒有掉淚,現在卻掉淚了:“雷兄這是又救我一次,不,這次又救了我曹家,救了我百戶所的兩百多口人,某……”


    曹栓寶顧不得擦眼淚,忙叫來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把銀票交給他:“二叔,去買糧,先起運再說。”


    中年人接過銀票,又憂慮地說:“咱們本來隻有三十來個青壯,這又被田千戶調走十幾人,再被我帶去購糧,剩下的老弱連裝船都困難。”


    曹栓寶初次當家,哪裏想得到其他辦法?隻得說道:“先拉到碼頭上再說,隻得叫泥鰍他們多出點力了。”


    一個百戶所有兵額一百一十二人,明朝兩百多年下來,衛所糜爛,逃戶嚴重。


    一個衛所,隻有百戶和總旗、小旗養的幾個私兵,其他兵員,早就十不存一。


    運軍因為年年護運漕糧,還保有一些青壯,曹大運這個百戶所,能拉出三十來個青壯,已是很有實力的了。


    待中年人出去後,雷五才對曹栓寶說:“曹兄弟忘了,為兄在碼頭上做的,就是上貨下貨的活計?”


    卻說曹百戶曹大運,聽兒子說漕船已經起運,病就好了一半。


    又聽說買糧的銀子,是兒子新認識的朋友借的。


    曹百戶生怕兒子被人算計,執意要設宴感謝人家,他也好借此探一下雷五的虛實。


    聽說兒子把袁家的船,留在了自家的碼頭上,他決定親自到船上向雷五表達謝意。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立在碼頭上的架子,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明堂,就指著架子問兒子:“那是啥?你幾時立的架子?”


    曹栓寶這才想起,忘了向老爹匯報這個吊架的事,當下便將這吊架的作用講了,最後說:“這一個架子,抵得上五十個力工。”


    “這麽厲害?”曹百戶吃驚地問,心裏卻轉開了主意,這麽好的工具,他當然想據為己有。


    隻是,人家在江上救了兒子的命,又借錢解了自家的危機。


    他在龍江左衛再蠻橫,也是要名聲的,隻好按下火辣辣的心思,先表達自己的謝意。


    雷五卻不在船上,進城去了。


    父子倆轉迴家裏,曹大運道:“這架子立在咱們碼頭上,一年也用不了幾次,可惜了。”


    曹栓寶立即道:“我覺得雷兄弟出的主意好,咱們可以用這個碼頭和架子賺錢。”


    曹大運一聽“錢”字,立即精神了,他推開兒子遞上的藥碗,雙眼發光,瞪著兒子:“快說說。”


    “雷兄弟說,咱們的碼頭歸運軍管,普通商船不敢過來停靠,就是停靠了,也不敢請咱們衛所的人裝卸貨。


    咱們要賺錢,還得將碼頭向商人開放。


    有了這個吊架,聽說還要加上他們的推車,一組二十來人,像咱們四百料的漕船,兩個時辰就能裝卸完,抵得過上百人幹一天的活。”


    曹大運邊聽兒子的話,邊在心裏飛快地計算著,就聽兒子又說:“現在裝卸一船貨得十五兩銀子,每天裝卸五艘船,就是七十五兩。


    二十個工人,每人每天算多點,一百文,二十個工人也隻要二兩……”


    “碼頭上的力工,哪裏就要一百文一天?”曹大運聽兒子如此大方,不由得呲了一下牙,“一天能掙五十文,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那啥,”曹大運也不要兒子照顧了,催著他去辦事。


    “去找二寶,讓他跟你到江上,去找願意來咱們碼頭卸貨的商船,試一下你雷兄弟說的是不是真的。”


    曹栓寶帶著他堂弟曹二寶來到江邊,正碰上雷五從城裏迴來,當即邀請他一起上了一艘小船,到其它碼頭上拉客。


    龍江關碼頭十分繁忙,外地船隻往往要找許久,才能停靠到碼頭。


    所以長江上早就有許多專門吃這碗飯的帶路黨,為外地船隻指路,賺幾枚辛苦錢。


    曹二寶十五六歲,活潑得很。


    小船一撐到江上,他就靠上那些準備卸貨的商船:“老板,我家碼頭上岸就是龍江市場,方便得很。我家碼頭不收泊位費,卸貨費隻收八成。”


    憑一張巧嘴,還真被他拉到一艘二百料左右的運糧船,一路跟著他們的小船迴到碼頭。


    走得近了,見是一個漕運碼頭,就狐疑地停了船,生怕跟朝廷的軍隊扯上關係。


    民不與官鬥,何況是商人,無論曹二寶如何勸說,人家還是掉轉船頭開走了。


    雷五看得直搖頭:漕運碼頭,不是一個理想的市場啊。


    “再去,把裝卸費降到五成!”曹栓寶卻不輕易言敗,又掉頭往江中心劃去。


    這次終於拉到一艘不怕死的,還是一隻四百料的沙船,管事的也不怕什麽漕運碼頭,圖它夠大,裝卸費便宜。


    雷五隻帶了兩個手下,百戶所裏的青壯大都出差了,曹二寶隻找來幾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少年。


    雷五看了不由得皺眉頭,他沒有帶手推車來,船上的貨卸下來後,還要靠人力扛到岸上的鋪子裏去,這些少年可經不住累。


    “他們不行,”雷五跟曹栓寶說,“還是請一些扛包的力工來吧。”


    “不怕,他們做慣活的,平日也在別的碼頭上扛大包。”曹栓寶卻毫不在意地說,“窮人的孩子沒那麽金貴。”


    雷五不再強求,便指揮這些人幹起活來。


    曹大運忍不住好奇,也拖著病體來到碼頭,見雷五正指揮著人卸貨,不便上前打招唿,他就坐在一邊,看這個架子如何省力。


    隻見雷五親自操控著吊架,他的兩個手下,一人在船上帶著人忙活,一人在岸上,推著空中的糧食包,把它輕輕地放在力工們的背上。


    省了力工上下船的時間,速度確實快多了。


    這一天,曹栓寶兄弟二人共拉來了三艘船,因為減了一半的裝卸費,隻收到二十一兩銀子。


    力工辛苦,在雷五的建議下,曹栓寶又去人市上請了六十多個力工,加上衛所的少年,共有八十多人,每人付了八十文的工錢。


    他爹曹大運心疼得抽冷氣,直說給五十文就夠了。


    扣去力工錢,今日掙了十一兩銀子。


    曹大運終於明白,他一直打心眼裏看不上的打手混混,為啥要霸占碼頭上裝卸貨的生意了,原來是真來錢啊。


    他也看上這筆生意,執意要請雷五上家裏吃飯。


    他熱情地給雷五倒酒:“雷老板既與我家栓兒兄弟相稱,老夫就鬥膽稱一聲賢侄吧。”


    “賢侄,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在長江上救了我兒的命,還助我家應了朝廷的差。


    現在,又送我兒這個卸貨的架子,你是我曹家的貴人,以後你在南京,這裏就是你的家。”


    雷五:……他啥時候說過要送他們吊架了?


    “不是,曹大人,這貨架……”雷五說道。


    “賢侄放心,這貨架,我不白用你的,我會向指揮使大人匯報,向朝廷為你請功,到時朝廷會獎賞你的。”


    曹大運跟衛所千戶有仇,正想著用什麽法子,重新贏得指揮使大人的歡心。


    運軍每年要運送多少漕糧?有了這個架子,要省多少的人工?他就不信新千戶還能搶了他的功勞去。


    “賢侄以後在南京碼頭,有我曹大運罩著,看哪個不長眼的敢惹你!”


    南京那麽多碼頭,他一個衛所百戶能罩住哪裏?這是欺負雷五是外地來的,人又年輕,沒有見識。


    雷五幾次提起合作的事,都被他拿話岔開,竟是連兩座吊架也要白白的占去,連材料費都不想給了。


    曹栓寶的爹,原來是這個樣子的?md,給老子設鴻門宴,看老子外地人好欺負?


    依雷五原來的脾氣,早擼袖子上前幹架了,他心裏窩著一團火,臉色就陰沉下來,推掉曹大運敬的酒,起身就要告辭。


    曹栓寶見他爹如此見錢眼開,如此貪婪,早羞得恨不能鑽到地底下去。


    他也無顏再挽留雷五,隻得羞愧地把他送出門。


    在大門口,他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雷兄放心,我絕不會讓我阿爹亂來的,我明日上門賠罪。”


    “不用了,我明日迴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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