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龍書院的清明節可以足足休息五日,待到第三日時,黛姬心中便開始有些焦慮了。


    這幾日她一直閉門不出,和景明待在府中,可若是休假一過,景明便要迴學堂了。她擔心,何信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對景明不利。可若是不去學堂,等皇上一來徐州,事情一出,徐州城內未必安全,景明還不如在雲龍山上更讓人放心。


    如此,就有些進退兩難了。


    說到底,景明不是她親生的。沒出事時她自然千好萬好,一旦出了事,關老太太怕不是能活剝了她。


    黛姬如今的心境已經不同以往了。


    從前她隻是把自己當成楚王的人,她在趙瑾身邊,除了方便幫楚王傳遞消息給趙家,也是圖一時的享樂。黛姬顛沛流離半生,先是陪嫁到中原,又從宮內死裏逃生,被迫隱姓埋名。一朝嫁進豪門,她自然饞鎮國公府的榮華富貴,也饞趙瑾這樣的夫君。


    但是,富貴與歡情都不是長久的東西,日後楚王事成,她也不見得就非要留在鎮國公府。一開始,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可是如今,她改變了這樣的想法。


    正如趙瑾此前所言,楚王若想名正言順地登基,恐怕要舍了苗人的身份,而自己作為楚王的族人,也需要舍去苗人的身份。那她日後若想名正言順地活在這世上,就隻能認下東平侯之女這個身份了。


    趙瑾剛提出這樣的說法時,黛姬還覺得是趙瑾在嚇唬自己,想讓自己在楚王跟前幫他說好話,可是如今,皇上一行都快抵達徐州了,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楚王卻依然沒有通知她聯絡苗部,請苗部從中相助。


    這足以說明,不到萬不得已,楚王不想讓苗部介入,這樣他便可以隨時舍棄苗人的身份了。


    以楚王的性子,他登基後可能也會給苗部一些好處,不可能拋得幹幹淨淨,但黛姬卻明白,自己在苗疆已經無家可歸了,日後若想有個好的安身之處,還是得抱緊趙瑾這棵大樹。


    關氏雖然年紀大了,身體卻沒有什麽大毛病,也還算硬朗,再活個十來年應當不是問題。既然一時半會兒熬不死這個婆婆,那就隻能和她好好相處。


    因此,黛姬不想給關氏落下話柄,也真的不想讓景明出事。


    她隻能暗自祈禱,趙瑾最好能在清明休假結束前趕到徐州,這樣她就可以和趙瑾商量著來,盡量在皇上進城前把趙景明送去雲龍山。


    憂心忡忡地捱到了第四日,黛姬終於盼來了趙瑾的消息,趙瑾和趙蘭溪將會在這日午時進城。


    ……


    然而,午時剛過,一輛紅棕色馬車和一輛青色馬車就被一同攔在了徐州城門口。


    何信抱著懷立在馬車前,沉聲道:


    “趙少卿,請下車吧!”


    馬車裏的趙瑾拉開了車門,隻見何信身後站著兩隊身穿鎧甲的廂軍步軍,各個手握長矛。


    “何指揮,您這是何意?”


    “皇上南巡即將抵達徐州,在下卻接到密報,說京中有人要謀權篡位,趙少卿此時來徐亦是帶著任務來的。為確保皇上的安全,咱們還是城防處走一趟吧!”


    趙瑾聞言,卻心平氣和地說:


    “何指揮所言與我何幹?我是奉了楚王之命,為他來徐州采買酥糖的。楚王殿下如今監國,我持有他的手諭一路南下,未曾受阻,怎麽偏偏到了何指揮這裏就變得如此麻煩!”


    何信聽了這話,卻陰沉著臉笑了笑,說:


    “趙少卿還是不要負隅頑抗了,買酥糖這種荒誕的說辭,也就楚王想得出來!如今楚王自己都背負著謀權篡位的嫌疑,趙少卿你又何必裝傻呢?你跟我去城防處走一趟,老老實實把該交待的交待清楚,我自會放你迴府與妻兒團聚。”


    趙瑾知道,何信定是收到了宣王的密信。他們敢說楚王謀權篡位,那他也敢說宣王道聽途說、禍國殃民:


    “楚王殿下有皇上親授的監國之權,若無皇上旨意,豈容你們妄加猜測、肆意編排?你說你接到密報,密報在哪?誰給的密報?莫非是有邊塞國的細作趁機挑撥離間,妄圖入主中原?何指揮,您可別誤信了什麽謠言,葬送了我大梁的江山啊!”


    “你……”


    何信被激怒,他抬袖直指趙瑾,怒斥道: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裏是徐州地界,該怎麽做,由不得你來指手畫腳!趙少卿若是非要跟何某對著幹,隻怕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了!一旦動刑,我看你這副養尊處優的身子能頑抗到幾時?”


    這時,坐在後麵那輛馬車裏的趙蘭溪不禁替趙瑾捏了把汗。


    何信那狗東西帶來那麽多人,若是硬碰硬,他們恐怕沒有什麽勝算。也不知道黛姬進城這麽多日,有沒有和廂軍總指揮陸振聯絡上。


    這個時候,能壓住何信的恐怕隻有陸振了。


    陸振和沈家有著很深的交情,陸振如今擔任廂軍總指揮使之職,也是沈浩存當年舉薦的。陸振曾答應沈驥幫他為父複仇,而陸振也正是何信的頂頭上司。


    趙瑾見何信要對他動刑,心裏雖有了幾分忌憚,但也絕不能在這個時候直接示弱,遂上前兩步,不悅道:


    “何信,我乃京中八大公爵之一,祖上是本朝高祖皇帝親封的世襲鎮國公!你一個州營廂軍的步軍指揮使,哪來的膽子對我動用私刑!”


    何信聞言,似乎更加肆無忌憚,隻笑著說:


    “不就是開國功臣嗎?有什麽了不起的?沈家都完了,你趙家還能蹦躂多久?趙少卿,你若是不肯跟我迴城防處,那就請恕何某失禮,隻能在這裏對趙少卿動刑了。這城門口人來人往,光天化日,趙少卿何必非要受這份折辱呢?”


    馬車裏的趙蘭溪一隻手緊緊地扒著馬車內壁的窗框,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趙瑾對她說過,不論發生什麽,隻要他不叫她,她就不能露麵。


    可是如今都火燒眉毛了,趙蘭溪實在是不忍心看趙瑾被何信欺負,遂把心一橫,決定下車見一見何信。她這個時候忽然從馬車裏現身,何信必然會起疑,這樣何信就會把關注點轉移到她的身上。


    趙蘭溪咬了咬牙,抬手扣住馬車的門閂,就在她將要打開車門之時,何信忽然高聲道:


    “來人!剝去趙瑾的外袍,把鞭子給我拿上來!”


    “慢著!”


    趙瑾叫住了何信。馬車裏的趙蘭溪一怔,遲疑了一瞬——趙瑾還有後招嗎?


    何信見狀,隻咧了咧嘴,笑著說:


    “怎麽?趙少卿後悔了?您要是現在說您怕了,倒還來得及。”


    誰知,趙瑾卻笑著說:


    “何指揮,我怕不怕,不是您該操心的事,您還是先操心一下您自己吧。也不知道,您現在怕不怕?”


    趙瑾的語氣那叫一個陰陽怪氣,何信蹙了蹙眉,疑惑道:


    “你什麽意思?”


    “你隻有兩刻鍾的時間了。”


    “什麽兩刻鍾?”


    “兩刻鍾後,我若是還沒抵達趙府。何指揮,您為官這些年,手上的那些人命,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恐怕要惹來滿城風雨了。”


    “你……”


    胡氏是何信殺死的,原徐州州衙捕頭段武也是何信派人殺死的。何信還有沒有其它見不得光的事,趙瑾也不清楚,但他卻故意沒有點出具體是哪件事,隻是說得模模糊糊,讓何信自己去揣摩。


    何信不知道趙瑾指的是什麽事,是胡氏,還是段武,還是早年的一些醃臢……


    “趙瑾,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


    “說清楚?那咱們就在這耗著吧!等過了兩刻鍾,可就不止你清楚了,滿城的人就都清楚了。皇上南巡的儀仗隊最遲明日一早便能進城,不知何指揮想讓皇上聽到你哪件豐功偉績呢?”


    何信深吸一口氣,險些咬碎後槽牙。


    這個時候,比的就是雙方的心理承受能力。


    趙瑾自然怕那些刑具,他的身份和尊嚴也不允許他在城門口被人這麽欺辱。而何信自然也怕自己手上的事情被皇上知道,那不僅會讓自己性命不保,也會牽扯出宣王,甚至可能會讓事情一度失控,害宣王白白籌劃那麽久……


    雙方拉扯到了極限,仿佛有一根皮筋橫在何信與趙瑾之間,繃得緊緊的,誰也不能再動一下。


    馬車裏的趙蘭溪仔細聽著外頭的對話,慢慢把手從門閂上收了迴來。看來,暫時還不需要她出手,趙瑾還能再拖延一陣子。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時,遠處忽然響起噠噠的馬蹄聲。趙瑾和何信循聲看去,卻見廂軍總指揮使陸振帶著一隊人馬趕來。


    何信的眸中顯然露出不滿,但陸振到底官大一級壓死人,見到陸振下馬,何信連忙收斂了情緒,上前恭敬行禮道:


    “陸指揮!”


    “何指揮啊,我聽手下來報,說這裏起了爭執,這是怎麽了?”


    說完,陸振看向一旁的趙瑾,趙瑾連忙拿出楚王的手諭,向陸振說明來意。陸振是收到黛姬的消息才來接趙瑾的,他知道這是沈驥的意思,趙瑾必須進城。


    “原來是趙少卿啊。何指揮,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迴大人,屬下接到探子來報,說京中可能有異動,為了防止有人在徐州刺殺皇上,屬下這才嚴查從京城來徐的人。”


    陸振看向何信,故意追問道:


    “哪個探子?叫什麽名字?你為何不來稟報本官就私自行動?”


    何信自知理虧,他不能說出宣王,便隻避重就輕地迴答了其中一個問題:


    “屬下確實私自行動了,但屬下也是一時心急,生怕城中混進什麽不三不四的人。更何況,屬下調用的都是自己步軍營的人。”


    陸振自然知道何信在想什麽,故意沉著臉追問道:


    “我問你那探子是誰,到底叫什麽名字?為何不來報我?”


    何信抿著嘴,氣得肺都要炸了。


    實在不能供出宣王,何信隻得咬了咬牙,跪在了地上,把事情全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屬下該死!屬下隻是聽到城中不知從哪傳來的風言風語,一心想抓住細作邀功,便擅自做主……”


    “你好大的本事!你都能做得了我的主了!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總指揮使!”


    何信一向與陸振不對付,他最恨陸振罵他,尤其是在城門口,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但此時,他也隻能先順服。隻有先保住自己,才能等到皇上和宣王進城後,讓宣王再做打算。


    “陸指揮,屬下知錯了,屬下甘願領罰!”


    陸振眯了眯眼睛,厲聲道:


    “按照軍規,自己去州營裏領三十軍棍!”


    “是,屬下遵命!”


    何信不甘地站起身來,低著頭,咬著牙,被陸振帶來的人前後左右地圍著,離開了城門,往州營而去。


    陸指揮用眼神示意趙瑾趕快上馬車,而後對城門守衛說:


    “趙少卿自京中持楚王手諭而來,還不速速放行!”


    隨著兩隊人馬讓開,馬車車門關閉,兩輛馬車分別載著趙瑾和趙蘭溪,緩緩駛入徐州城。


    馬車裏,趙瑾把手從披風下拿出,解下披風的係帶,一低頭,這才驚覺,掌心裏已布滿細密的汗珠。


    趙瑾頓了頓,遂從袖中摸出一方幹淨的白色手帕,默默將掌心擦幹淨。他知道,今日過後,宣王一派與楚王一派便算是徹底撕破臉了。


    暗戰終於被熬成了明戰,這一天就這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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