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內一處較為僻靜的街巷,街口第二家商鋪門上掛著“永寧書局”的招牌。一輛黃包車在門前停下,何仲勉付錢下車,壓低帽簷走了進去。


    跨進店門,一股書香撲麵而來,幾排書架裏整齊碼放著各類書籍,書架對麵是兩張桌案,幾位讀者正伏案而閱,櫃台裏一位年輕小夥計熟練地用麻繩把兩本牛皮紙包裹的書籍捆好遞給顧客,說了句:“您拿好,歡迎下次光臨”,何仲勉走上前。


    “先生,你好。”小夥計禮貌問候。


    “你好,我是從國外留學迴來的,想買兩本原版詩集《荒原》和《草葉集》,請問咱們店裏有嗎?”


    小夥計微頓了下,迅速打量著何仲勉,迴道:“不好意思先生,《草葉集》暫時斷貨,《荒原》隻有譯文版的。”


    “也可以。”


    “前麵沒有,請先生跟我到庫房吧。”


    小夥計從櫃台內出來帶著何仲勉走上台階,來到二樓。


    “先生,稍等一下。”小夥計說完拐入裏麵的一間屋子,頃刻走出來。


    “先生,我幫您查過了,還剩下最後一本《荒原》,老板在裏麵等您。”


    “謝謝。”


    何仲勉走進房間,一位肩膀寬厚的中年男人正側對著他摘抄書籍上的語錄,聞聲放下筆,抬起頭望向何仲勉。


    “你好。”


    “是先生要買《荒原》?”


    “嗯,請問是趙蘿蕤先生的譯本嗎?”


    “看來先生很喜歡這本書,其中的詩句能背誦一二嗎?”


    何仲勉摘下禮帽輕輕放在旁邊,笑著點點頭。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中年男人的聲音很渾厚。


    “把迴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何仲勉隨即朗朗而迴。


    中年男人緊接著:“世間繁花簇擁。”


    何仲勉脫口而出:“我們的內心,卻愈發成為一片荒蕪。”


    許冠發嘴角微抿,向何仲勉伸出無名指斷了一截的手掌:“香爐同誌你好,我是廬山。”


    何仲勉難掩激動,立刻伸出雙手相握:“你好,終於找到組織了。”


    小夥計推門進來把兩杯茶放在桌案上,朝何仲勉投來和善的目光,轉身關門出去。


    “歡迎迴家。”許冠發說。


    當年許冠發離開蘇州將槍械模具和圖紙送往蘇北根據地後,受中央委派前往上海繼續開展地下工作。一九三一年六月,中共特科領導人顧順章被捕叛變,使得中共中*央在上海難以立足,不得不轉移到江西中*央蘇區,直至一九三五年,上海地下黨組織多次遭到嚴重破壞,幾乎損失殆盡,到一九三六年底中央才開始製定重建上海地下黨的計劃,許冠發就是這個時候來到上海灘。


    淞滬會戰爆發後,許冠發所在的閘北等國統區被日軍占領,日本特務開始瘋狂清剿包括中共地下交通站在內的國共兩黨諜報機構,許冠發所領導的情報線遭到破壞,隻好暫時轉移至江西蘇區,上海淪陷後再次返迴,這家“永寧書局”就是中共在法租界設立的重要聯絡處。


    聽了許冠發的講述,何仲勉心潮澎湃,終於與黨組織取得了聯係,新的上線領導就坐在眼前。


    “以後你就是我的上線領導了。”何仲勉激動地說。


    “都是革命同誌,不必這麽客氣,叫我的代號或老許就好。”


    “明白,廬山同。。。還是叫老許吧。”


    許冠發笑了笑:“是不是好奇上級組織為什麽給你取香爐這個代號?”


    “不愧是老特工,內心所想逃不出你的眼睛。”


    “日本人已侵占了東北、華北、華東等大片國土,迫於壓力蔣·介石終於改變固有政策決定聯合我黨共同抗日,上海是經濟金融中心,前線打仗需要大量財力和物資,這次返滬的目的就是要在租界潛伏下來,恢複情報網,重建交通站,主要任務是獲取日軍軍事行動情報並設法收集資金,購買各類戰備物資輸送到前線和遊擊區,我是江西廬山人,這次返迴老家,上級組織決定啟用新代號‘廬山’,而你。。。”許冠發眯起眼睛望向何仲勉。


    “香爐峰?”


    許冠發點了點頭。


    何仲勉的新代號之所以為“香爐”,源於他和許冠發共同結識的一位至交——田漢。


    許冠發和田漢相識已久,沒想到前不久二人在江西重逢,交談中田漢提到了何仲勉,曾與聶耳共赴日本留學。何仲勉的父親是湖北武漢人,母親是江西九江人,因此何仲勉小時候經常隨母親去廬山玩,每次都會登上主峰香爐峰山頂,一覽奇偉雄壯的飛流瀑布,希望親眼目睹李白詩句中的‘紫煙’,卻從未見到過。每每此時,慈祥的母親都會擦去何仲勉額頭的汗水,用那句蘇東坡的名句“隻緣身在此山中”來解釋緣由,因此母親、廬山、瀑布和香爐峰在何仲勉幼年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後來父母先後離世,何仲勉跟隨盲人叔叔流落街頭,長大後投身革命,與田漢成為摯友,時常會講起兒時的往事,就在何仲勉從日本迴國,後來秘密前往上海的前夜,田漢送給他一隻明宣德年製的香爐以作紀念,聽了田漢的講述,上級組織和許冠發決定讓何仲勉使用“香爐”這個代號。


    何仲勉聽著聽著眼圈已然浸潤,對於他來講,“香爐”已不僅僅是個簡單的代號,更是一種虔誠,一種信仰,“廬山”與“香爐”再一次緊握雙手,迎接他們的將是極其殘酷且未知的挑戰。


    何仲勉詳細匯報了之前獲取並轉移那批國寶古籍善本的整個過程,著重提到了下線交通員丁翔和交通站丁記魚貨鋪的情況,以及在轉移運輸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的碼頭青幫小頭目倫哥餘家倫,並且這位倫哥曾多次向丁翔表示希望加入黨組織,最後何仲勉說起一位虹口國中的年輕美術老師,沒等他說出宋紫嫣的名字,就被許冠發打斷。


    “重點介紹一下這位倫哥,對我們接下來的任務至關重要。”


    “好。”


    國中畢業後不久,於嘉澍就離開蘇州前往上海立誌考取國立交通大學,臨行那天在蘇州火車站的情景令於嘉澍永生難忘。前來送行的一個是從競爭班長的對手到攜手共闖難關,甚至心生崇拜的同窗摯友宋紫嫣;一個是誌同道合已近談婚論嫁的戀人方慧。於嘉澍望向兩個人強忍著淚水,宋紫嫣笑著鼓勵他說,一定要考上大學,成為全班的驕傲,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班長,於嘉澍與紫嫣緊緊擁抱。


    車輪緩緩轉動,方慧追趕著火車大聲喊著:“於嘉澍,我等你迴來娶我”,於嘉澍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用力揮舞著手臂,發誓要盡快學成歸來,迎娶美麗的新娘,不讓愛他的人等太久。


    人世間最常態的不尋常就是事與願違,於嘉澍抵達上海後不久就爆發了戰事,許多高校不得已隻好遷離上海,招生報考計劃暫時取消,國立交通大學也不例外,於嘉澍一時難以抉擇,是返迴蘇州老家,還是留在上海,這時接到父母發來的電報,將舉家搬來上海與於嘉澍團圓。


    一家三口蝸居在閘北火車站附近一處簡陋狹窄的弄堂裏,這裏恰是日軍空襲的重點目標,很快房屋就被炸毀,全家人與難民一起湧向租界區,不料於嘉澍的父親腿受了傷無法繼續走路,母親的老胃病突然發作,於嘉澍和父母隻好藏身胡同裏一間廢棄的民房暫避,這一躲卻等來了禍患。日本陸軍迅速入侵閘北區,與留守國軍展開激烈巷戰,第二天當於嘉澍終於找到外傷藥和食物返迴住所時,見到的竟是父母雙親慘死的一幕,母親是被軍刺劃破腹部血流不止身亡,父親身中數彈,是拖著傷腿撲向鬼子時被殘忍殺害的,隻因日軍發現母親身上佩戴的首飾強行搶奪釀成的結果,於嘉澍噗通一聲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當於嘉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夜幕降臨,他忽然發覺自己的淚水哭幹了,趁著夜色拖著父母二人的遺體到郊外掩埋,並做下標記,等戰爭結束後再把雙親接迴蘇州老家安葬。按實墳頭的最後一捧土,天已蒙蒙亮,昏暗的光線中於嘉澍緩緩抬起頭,露出令人膽顫的目光,曾經的書生氣消失不見,於嘉澍雙拳緊攥在墳前磕了三個頭,起身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於嘉澍采用不同方法獵殺了五個鬼子,他的目標是三十個,因為那天是一支日軍小隊共三十人屠殺了整條胡同。


    五個鬼子中的第一個是於嘉澍趁落單的日本兵撒尿時,從身後用匕首割斷了喉嚨,鮮血噴薄而出。於嘉澍從小就有暈血的毛病,在學校常被同學們開玩笑是最膽小班長,那是因為母親年輕時落下胃部痼疾,經常吐血久治不愈,因此給年幼的於嘉澍留下陰影,而此刻雙手已被染紅的他抱住日本兵的屍首,輕輕拖拽到隱蔽處用雜物蓋住,在日軍軍服上擦去手上的血漬,拿起一旁的三八式步槍,第二名日本兵就死在這支槍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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