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勉離開魚貨鋪返迴租界的家中,一整晚他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怎樣才能盡快拿迴那本字帖,晚一天就將增添一分失去那批國寶的風險。


    第二天,何仲勉來到虹口國中,即將開學,學校各學科組的教師為新學年的課程召開準備會,辦公室裏的氣氛有些壓抑,這是上海淪陷後的第一個學期,教材大綱和教學計劃都進行了調整,雖身處租界,但被統治的日子終究不好過,而學校是重中之重,為避免開學後學生返校情緒產生波動,校委會特別下發紅頭文件,務必做好安撫工作,引導各年級學生按照最新調整的大綱作息上課,並加入日語等新課程。


    何仲勉所在的美音組還好,因不是主科,隻是強調不許在課堂上教授與抗日愛國有關的歌曲和美術作品,而組裏眼下最緊迫的問題是教師人數短缺,會後何仲勉向美術組組長推薦了宋紫嫣,組長同意讓她來學校麵試。


    中午,學校在教工食堂為慶祝春節組織全體教職員工聚餐,何仲勉坐在角落無心享用想著心事,忽然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生走到近前,抬頭看竟是純子小姐。


    “你好,何先生。”


    何仲勉急忙起身:“你好,叫我何老師就好。”


    純子的突然出現,令隻有過一麵之緣的何仲勉有些意外。


    “沒有打擾您用餐吧?”


    “當然沒有,沒想到純子小姐的中文講得這麽好。”


    “你知道我的名字?”


    “校長在學校教職員工大會上做了重點介紹,雖然我坐在後排,畢竟是搞音樂的,耳朵。。。”


    純子被何仲勉的幽默逗笑,說:“我聽說何先生是學校著名的音樂才子,想敬您一杯酒。”


    “呦,又是誰在背後捧殺我,著名和才子愧不敢當,隻是一名普通的音樂教員罷了。”


    “何先生既幽默又謙遜,聽說您在日本留過學,以後還請多多關照。”純子小姐說完傾身鞠躬,何仲勉的腦子飛轉著。


    “您這樣,捧殺我的人恐怕又要成倍增加了。”何仲勉瞥著周圍投來的無數目光低聲說。


    純子小姐笑笑,說:“我剛來學校教書,沒什麽朋友,聽說何先生在日本留過學,想必會有些共同語言,相信同事們都會理解的。”


    何仲勉從眾人投來的驚訝目光中絲毫瞧不出理解的意思。


    “沒問題,今後隻要我能幫忙的,定會竭盡全力。”


    純子小姐開心地端起酒杯,二人碰杯仰首喝下。


    “我聽同事們說何先生剛做了一套新裝?”


    何仲勉瞪大眼睛:“我真的這麽出名了嗎?”


    純子再次被逗笑,迴道:“就是這件嗎?”


    何仲勉點頭迴應。


    “我剛來學校,想做兩身上課時穿的旗袍,不知道哪家裁縫鋪的手藝好?”純子小姐邊說邊上下打量著何仲勉。


    “這你還真問對人了。”何仲勉笑著迴道。


    熊記成衣店門前裝點得喜慶洋洋,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窗花,大紅的楹聯,用老板娘安素娥的話講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紅色能辟邪,如同門兩側貼著的兩個門神用來驅煞神,安素娥特意把原先的文門神換成了武門神秦瓊和尉遲恭,寓意不言自明。


    楹聯上的書法字體看上去很熟悉,出自宋紫嫣筆下,還有一段小插曲。


    民間素有“臘月二十八貼窗花,二十九貼倒酉”的諺語,每年安素娥都會讓店裏的小夥計去集市上請老書匠寫好春聯拿迴來,偏巧年根生意實在太忙小夥計忘記了,傍晚安素娥得知後氣憤不已。


    李阿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除了對裁縫工藝要求極為苛刻外,為人處世寬厚仁慈,他假裝訓斥了幾句委屈的小夥計,轉過身勸慰安素娥,隻要明天天亮前能貼上楹聯就來得及。


    “集市的老書匠隻出攤到今天就迴鄉下過年了,你說,這麽晚了上哪去找人寫?”安素娥說完望向作坊裏的師傅們。


    李阿伯聽了啞口無言,抬起布滿皺紋的手說:“我這雙老手拿拿剪刀和針線還行,寫春聯。。。要不問問後院的房客們,沒準有會寫毛筆字的呢?”


    “他們還不如我們呢。”安素娥一籌莫展。


    這時門一開,宋紫嫣抱著幾匹絲綢走進來放在堆放布料的地方,說:“這是剛送來的綢緞,應該夠用年前這批訂單了,還有展廳模特身上的旗袍都換上新款了,老板娘。”


    宋紫嫣望見安素娥和李阿伯瞧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晤怎麽覺得,阿拉最得意的徒弟能再給我們一個驚喜呢。”李阿伯低聲說。


    “我也有同樣的預感。”安素娥迴道。


    宋紫嫣走過來,問:“怎麽了,李阿伯,老板娘?”


    安素娥朝李阿伯使了個眼色:“你說?”


    “我?還是你問吧。”


    “你說。”


    “你說。”


    “你們是在為春聯的事著急吧?”紫嫣問道。


    “你怎麽知道?”


    “你還會算命?”李阿伯露出訝異之情。


    宋紫嫣笑了笑:“小方告訴我的,說他闖了禍。”


    “那你。。。”李阿伯和安素娥露出同款期待的眼神望向紫嫣。


    “我可以試試。”


    作坊裏燈火通明,下了班的師傅們誰也沒走,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圍在李阿伯專屬的裁剪桌案一圈望向裏麵。宋紫嫣神色淡然,將筆尖在硯台裏蘸墨掭筆,落在紅紙上一氣嗬成寫下橫批“國泰民安”四個字。


    圍觀的師傅們或者說已路轉粉的擁躉們呆呆盯著春聯上的墨字,內心獨白是這姑娘一定是隱瞞年齡了,如此深厚的書法功底至少也得年過半百了,竟出自這般年輕漂亮的女生筆下,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


    李阿伯和安素娥的讚美之詞不必贅述,他們不曉得從紫嫣十四歲起,每年春節家裏的春聯都是她寫的,宋紫嫣謙遜地解釋自己寫得沒那麽好,內行一眼就能瞧得出,她最擅長的是臨摹,史上書法名家的字體在她筆下足以以假亂真,圍觀的師傅們憨笑著,在宋紫嫣的能力值後麵添上了天賦異稟四個字。


    晚飯過程中,後院旅館的房客們也聽說了這件事,康先生和康太太特意跑到前院親眼核實,迴到飯桌對宋紫嫣讚不絕口,說得紫嫣有些難為情,胡愷之和周惜君笑而不語。


    飯後,安素娥和宋紫嫣在院子裏閑聊,安素娥忽然提起後天就是除夕,她聽說何仲勉在上海單身一人,想請何先生來店裏吃年夜飯,征詢紫嫣的意見。


    “為什麽讓我去請?”宋紫嫣略顯羞澀地問。


    “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聰明的紫嫣自然懂得老板娘的用意,之前何仲勉幫助宋紫嫣修好了小提琴,借這頓年夜飯表達感激之情,紫嫣點頭同意,安素娥笑了笑起身走開,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兩個女人已成為最懂得彼此的人。


    宋紫嫣迴到房間,望著牆上宋凱峰的畫像和全家福照片不禁紅了眼眶,這個春節注定無法在親人身旁度過。


    第二天,小方起得比往常都早,鄒姐走進廚房看見他正在灶台前熬著漿糊,昨晚他把宋紫嫣寫好的春聯鎖在櫃台旁邊的箱子裏,要趁店鋪開張前把春聯貼好。


    春節前的最後一天營業,喜慶氛圍下客人似乎格外得多,大部分是約好前來取做好的成衣的,男賓和女賓展廳試衣鏡前擠滿了試穿的顧客,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安素娥、李阿伯和夥計們忙得應接不暇,清脆的門鈴聲響起,一位身著素雅的年輕女士走進來。


    李阿伯剛送走一位客人,望見進來的女士。


    “您好小姐,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你好,是一位朋友介紹我來的,想不到生意這麽好,我想做兩身旗袍。”純子小姐迴道。


    即便純子小姐的漢語講得很標準,甚至有些江南口音,但閱人無數的李阿伯還是立刻辨別出她是日本人的身份,臉上卻絲毫覺察不出異樣。


    “沒問題,老主顧介紹的更得讓您滿意而歸,請小姐移步到裏麵的女賓廳。”純子小姐跟在李阿伯身後走進去。


    安素娥幫純子小姐測量著尺寸,誇讚她的身材太好了,純子小姐不好意思地笑著,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走過。


    “怎麽了,小姐?”


    “哦,好像看見一個熟人。”純子望見宋紫嫣的背影走進作坊。


    “怎麽了,小姐?”


    “哦,好像看見一個熟人。”純子望見宋紫嫣的背影走進作坊。


    安素娥順著純子目光的方向望了望:“是嗎?”


    “請問,多長時間能夠做好?”


    “您著急嗎?”


    “不。。。太著急。”


    “明天就過年了,今天是年前最後一天營業,師傅們也都會放假了。”


    “哦。”純子小姐抿了抿嘴唇。


    “沒關係,您如果著急,可以加班趕製,除了值班的師傅,還有我呢。”


    “謝謝你老板娘,我是國中的老師,想新學期開學的時候穿。”


    “虹口國中?”


    “嗯。”純子小姐點點頭。


    “你們學校的一位老師是我們的老主顧。”


    “何老師,對吧?”


    “你怎麽知道?”


    “就是他推薦我來這家店的。”


    “是嘛,那必須讓您滿意才行。。。”


    這時一位夥計喊老板娘有客人讓她過去,安素娥收好卷尺,拿起記錄單子說:“不好意思小姐,讓我的徒弟幫你選擇麵料和樣式可以嗎,我要。。。”


    “沒問題,您去忙吧。”


    安素娥迴到作坊讓宋紫嫣去接待客人,叮囑對方是日本人,是何先生介紹而來,紫嫣滿臉疑惑地走出來望見坐在沙發裏純子小姐的背影停下腳步,心想怎麽是她,難道。。。何先生。。。


    “你好。”


    純子聽見聲音抬頭望見熟悉的麵孔有些激動:“真的是你?”


    後院花圃的亭子裏,宋紫嫣和純子小姐對麵而坐,純子講述了當年離開蘇州來到上海讀書的經過,心裏一直牽掛著宋紫嫣和宋家人直到戰爭爆發,聲音變得哽咽,甚至抽泣起來,她已經知曉宋凱峰犧牲的消息,最後提出想去看看凱峰。


    宋紫嫣的內心無比糾結,大哥就是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之下,而眼前這個日本女人卻提出這樣的請求,宋紫嫣輕輕唿出一口氣,點頭同意。純子小姐捧起一盆花,把一遝錢放在花盆留下的印記上。


    望著宋凱峰的畫像,純子淚流雨下,是傷心痛苦的淚水,假如當年她沒有向父親告密,也許結局會完全不一樣,但純子很清楚,隻要日本侵華的野心不變,誓死報國的宋凱峰終究會成為自己和國家的敵人,生在這樣的時代,她無能為力。純子把花盆放在宋凱峰的骨灰壇旁,然後深鞠三躬,與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訣別。宋紫嫣站在純子的側後方,眉頭微皺思索著什麽。


    迴到花圃,氛圍輕鬆了許多,純子提起自己馬上就要去虹口國中教書了,而且最近她瘋狂地喜歡上了書法,交談中純子提及父親最近收集到很多藏家的好書,其中一定有她喜歡的字帖,等搬到租好的新家,希望宋紫嫣可以教她寫書法,宋紫嫣得知澀穀平介也在上海不禁心頭一緊,而純子接下來的話讓她的神色變得有些慌張。


    “我們有緣相見應該感謝何先生。”


    “誰?”


    “你不認識何先生?”


    宋紫嫣搖搖頭,她的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


    “我們國中的音樂老師何仲勉先生啊,他是你們店裏的老主顧,你不認識?”


    “我剛來店裏時間不長,很多客人都不認識。”宋紫嫣迴道。


    “對了,還沒問你怎麽來上海了,家裏人都還好嗎。。。”


    忽然,前院的門打開,小方走出來:“紫嫣姐,老板娘叫你。”


    “好,我馬上就來。”宋紫嫣起身對純子小姐說:“不好意思,活太忙就不陪你了,等衣服做好了,我會打電話告訴你來取的。”


    “謝謝你,紫嫣。”純子小姐站起來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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