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秋意已不知不覺遊走在大上海的每個角落,這個秋天注定是特別的,許多人沒能見到飄落的梧桐葉就已凋零,匆匆走完一生,有的雖苟活著,也隻是一息尚存罷了,更多人是在苦難與絕望中拚死掙紮著,他們不想死,要活下去。


    宋紫嫣躺在小木床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聲,難民若想活下去的特質之一就是無論白天遭遇什麽,夜晚都能快速入眠,將所有苦痛浸沒在噩夢中,而紫嫣卻怎麽也睡不著,爬起來靠在床頭把腦袋枕在膝蓋上,月光透過帳篷上的小窗灑在她的臉上,思緒在心頭盤旋。


    與幾年前宋凱峰因殺人逃亡,宋紫嫣思念兄長的七百八十九個日夜不同,此刻大哥或許就在距離她不到十幾公裏的某個戰壕或防禦工事裏,宋凱峰本可以撤迴後方聽從派遣,但以他的性格,是不會眼睜睜看著日本人橫行家園,燒殺搶掠,但‘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嗎,所有子彈都繞開我的哥哥吧’,這是紫嫣的默默祈禱,而她的樂觀與自信已無法阻止愈發強烈的恐懼感,但除了祈禱,她已無能為力。


    黑暗逐漸褪去,晨光勾勒出公共租界內建築物的輪廓,河對岸刺耳的空襲警報聲驟然響起,喚醒了仍在沉睡中的人們。


    進入十月,隨著日本在公大紗廠修建的機場投入使用,日軍戰機在性能和數量上開始碾壓國軍,民國政府空軍的戰機數量銳減,隻能集中力量勉強負責首都南京上空的防衛,而東南沿海隻能任由日軍轟炸了,戰略部署也從增兵進攻轉為防禦堅守,被日軍占領的街區紛紛飄起了太陽旗,但仍有部分殘留的國軍將士以巷戰和遊擊戰的形式予以抵抗,宋凱峰就是其中一員。


    那日宋凱峰與小武分別後帶領兩名手下前往旅部所在地,到了地方,發現那裏已被日軍占領,宋凱峰意識到全師戰前的作戰部署已被徹底打亂,一路上遇到幾股與加強連一樣退下來的國軍士兵,有八十八師的,也有兄弟部隊的,大多都掛了彩,與宋凱峰一樣不想退往後方,欲接茬跟小鬼子幹,大家最後推舉宋凱峰率領大夥打遊擊巷戰,騷擾日軍向前推進的同時,找尋國軍大部隊的下落。


    宋凱峰他們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水壺裏的水也見了底,宋凱峰帶著幾名戰士偷偷摸到街角的一家店鋪,這裏原是經營副食品的商店,或許能找到些吃的,幾個人剛到拐角處,從對麵街巷傳來機器轟鳴聲,宋凱峰連忙蹲下,示意大夥立刻隱蔽。


    透過被熏黑的磚牆縫隙望見一支日軍正朝這邊而來,為首的是一輛九零式裝甲車,圓柱形的車頂前端伸出長長的炮筒,車身兩側的射擊口裏黑漆漆的機槍口隱約可見,後麵跟著幾名陸戰士兵持槍警戒,接著是兩輛卡車,一輛上運載著一小隊日本兵,另一輛上的是十幾名國軍戰俘,手被綁在背後,渾身是血。


    “是我們的人。”蹲在宋凱峰身邊的一名士兵提醒道。


    宋凱峰示意他躲在磚牆後麵,剛蹲好,日軍車隊忽然停下,日本兵從卡車上跳下來,另一輛車上的日軍推搡著國軍俘虜下車。


    “好像是八十七師的。”剛才那名士兵低聲說。


    宋凱峰也從軍裝和一位被捕尉官的肩章予以確認。


    “鬼子要幹嘛?”


    宋凱峰搖搖頭,迴頭示意大夥聽他的命令不要亂動。


    一名日軍少佐指揮部下將俘虜押過來在馬路中間排成一列跪好,雙手抱頭,然後十幾名日本兵子彈上膛槍口對準國軍士兵的後腦。


    “他們。。。”小戰士後麵的話被宋凱峰捂住他的嘴憋了迴去,目光中充滿血色。


    宋凱峰用力咬著牙,滲出了血,攥緊槍身的手變成紫紅色,對麵那些已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國士兵,被俘後卻遭如此下場,宋凱峰真想衝過去救下他們,哪怕一兩個也好,但如果那樣,自己連同身邊的戰友也將喪命,伴著幾聲槍響,被俘國軍士兵依次倒在血泊中,那位尉官臨死前破口大罵:“小日本,我cao你八輩祖宗!”


    日軍少佐拔出王八盒子朝著屍體逐一補槍,臉上竟浮現出冷冷蔑笑,宋凱峰強忍怒火記住了他那張臉。


    車隊繼續行進,留下幾名日軍負責將太陽旗插在臨街店鋪的房頂,這時,兩個日本兵押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大伯從一間鋪麵走出來,顯然大伯沒來得及撤離,亦或是不願離開。


    一個日本兵推搡著大伯讓他把旗幟插好,大伯手一抖日本旗落在地上,日本大兵揮起槍托將他打倒,順著口鼻竄出血漿,另一名日本兵踢在大伯腹部命其立刻撿起旗幟爬起來,大伯吃力地站起身,臉上已血肉模糊。


    兩名日本兵用日語交談著,意思是這個老家夥腿腳不利索插完這片兒打死算了,再抓個年輕力壯的,其餘幾名士兵衝進一家裁縫店,從模特身上扒下旗袍,還做出下流的動作,宋凱峰和戰友們忍無可忍。


    “幹吧,隊長,替死的那些將士報仇。”


    宋凱峰咬合肌動了動,望見老伯插好旗幟從牆頭爬下來,把幾個人召集過來低聲布置著。


    日本兵有的腰間纏著旗袍,有的把胸zhao掛在耳朵上,有的將女士nei褲放在鼻前摩挲著,老伯攥著最後一麵日本旗來到街角的副食店。


    一名日本兵子彈上膛,朝身邊的同伴笑了下,望見老伯吃力地爬上牆頭,幾個小鬼子嬉笑著,隻等目睹老家夥中彈栽倒下來的慘狀,老伯聽見身後的笑聲清楚生命已到盡頭,隻怪自己年老體衰,如果能年輕幾歲,一定跳下去砸死個小鬼子陪葬,老伯決心赴死,抬手想要撕掉旗幟,忽然餘光瞟見斷牆後麵的宋凱峰正朝他使著眼色,老伯望見宋凱峰身上的軍裝接收到了信號,故意放慢速度,手指哆嗦了幾次都沒插好,下麵的日本兵失去耐心,舉起槍對準老伯的後背,扣動扳機的刹那感覺脖頸熱乎乎的,頃刻鮮血噴濺,與此同時,幾名國軍士兵紛紛從身後用軍刺結果了小鬼子的命,不料一名日軍閃身躲開,隻劃開了個口子,立刻朝幾個人舉槍射擊,宋凱峰抬起衝鋒槍,一梭子子彈把他打成篩子。


    一名戰士把老伯扶下來,另一名士兵手裏攥著剛才被槍斃國軍官兵的銘牌走到近前,突然從不遠處響起哨鳴和嘈雜聲,剛剛的槍響驚動了沒走多遠的日軍車隊,返頭撲迴來。


    “怎麽辦,隊長?”


    “趕快帶老伯離開,我斷後。”


    “不,你們快走吧,我來拖住鬼子。”


    “老伯。。。”宋凱峰神情急切地望向老伯。


    老伯輕唿了口氣,迴道:“我的全家都被小鬼子殺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上路了。”


    宋凱峰眉頭緊鎖,從腰間抽出兩顆手榴彈放在老伯手上,然後把那麵日本旗塞進懷裏。


    老伯迴身指了指街對麵,說:“穿過巷口有座紅頂子的弄堂,後院是個菜窖,裏麵有吃的,你們拿去吧,替我們多殺幾個鬼子。”


    周圍的士兵們頓時紅了眼眶,車輪聲越來越近,宋凱峰來不及猶豫帶著手下穿過馬路鑽進胡同,沒跑出幾米就聽見幾聲槍響,緊接著是震耳的爆炸聲。


    宋凱峰帶著從地窖裏找到的糧食迴到隊伍,士兵們大口嚼著卻滿嘴苦澀,老伯全家都命喪日本人的槍口之下,這個仇必須報,宋凱峰將另一支小隊搜集迴來的武器彈藥分發給大家,清點人數,共三十九人,差不多是一個排的兵力,宋凱峰自任敢死隊排長,戰士們喝下血酒,誓與大上海共存亡。


    從月初到下旬,敢死隊在被日軍占領的閘北、虹口等地打起了遊擊戰,憑借地利優勢以及靈活機動性,神出鬼沒般至少消滅了日軍一個中隊的敵人,起初日軍為了盡快突破國軍防線沒太在意小股部隊的騷擾,隨著傷亡數量逐步擴大,海軍陸戰隊派出一支裝備精良的特戰隊徹底殲滅這支陰魂不散的頑敵,敢死隊連日作戰疲憊不堪,加之彈藥補給短缺而遭受重創,最後隻剩下不到十個人被包圍在一座教堂裏。


    宋凱峰腿上、肩頭都掛了彩,三年前腹部槍傷的部位也開始隱隱作痛,所有人已彈盡糧絕,正當幾個人把軍刺插在槍口準備與外麵敵人肉搏之時,那名加強連僅存的戰士從地道口爬出來。


    “怎麽樣?”眾人圍上前問道。


    “出口外沒發現小鬼子。”


    大家聽了臉上浮現出希望的神采,宋凱峰把水壺遞給小吳。


    “喝口水,還打聽到什麽了嗎?”


    小吳仰首喝著,臉上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嗯,昨天我遇到一支後撤的部隊,好像是八十七師的,他們接到上方命令撤離閘北防線,前往上海西郊駐守。”


    “什麽,就這麽放棄抵抗了?”一名戰士質疑道。


    “那我們拚死殺敵還有什麽意義?”


    “真搞不懂老蔣怎麽想的,他娘的。”


    幾個人憤憤不平,抱怨著。


    “還有嗎?”宋凱峰問。


    “有,連長。。。”小吳顯得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都什麽時候了,小鬼子馬上就要衝進來了!”


    宋凱峰接過水壺,說道:“說吧。”


    “我聽說,不一定是真的。。。”


    “別磨嘰了,快說,真急死人了。”一個戰士快瘋掉了。


    “聽說上方隻留下一個團的兵力死守在公共租界北區的四行倉庫,為大部隊撤離爭取時間。”


    幾個人聽完全懵了,一個團抵擋幾萬裝備精良的日軍,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們無法理解上方的戰略決策,因九國公約的簽字國將於十一月六日召開會議,老蔣希望以部分軍人的慘烈犧牲來贏得國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


    拿主意的還是宋凱峰,是隨同大部隊撤離,還是與外麵的敵人血戰到底,宋凱峰最終決定前往四行倉庫與那裏的守軍匯合。


    趁著夜色幾個人順著地道口爬出來,用最後兩顆手榴彈炸毀出口,穿街過巷趕往十幾公裏外的四行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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