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總是這般不期而遇。


    一九三七年初,種種跡象表明日本侵略者除了繼續在中國華北頻頻挑起事端,在華東地區特別是海運港口和長江下遊等重要戰略要地,時常會出現日本軍艦的異常調動以及偵察機的頻擾,國民政府不敢怠慢展開針對性部署,宋凱峰和任陵生所屬的獨立旅奉命派駐到蘇州城區外圍戰訓布防,思鄉心切的宋凱峰終於盼來了與家人重逢的曙光。


    宋凱峰請了探親假,卻不敢直接迴家,隻得讓任陵生拿著玉鐲去找妹妹,幾經輾轉兄妹二人終於相見。


    兩年多不見宋紫嫣長高了也成熟了,但在大哥懷中還是那個疼愛的妹妹,紫嫣抹去淚水望向凱峰的腰間。


    宋凱峰拍了拍,說:“早就好了,阿媽和銘瀚都還好嗎?”


    宋紫嫣點點頭,迴道:“嗯,都好,隻是阿爸。。。”


    “我已經知道了,還帶來了阿爸的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


    宋凱峰見任陵生走過來,說:“多虧了陵生,你們認識了吧?”


    任陵生走到近前,紫嫣的臉頰微微泛紅,被宋凱峰瞥見。


    “還沒正式介紹過。”任陵生望向宋紫嫣。


    “我叫宋紫嫣,今年十八歲,謝謝你帶我來見大哥。”宋紫嫣伸出手和任陵生握了下。


    “怎麽樣,我沒說錯吧?”宋凱峰笑著說道,任陵生會意點頭。


    “哥,你在背後講我什麽壞話了?”


    “怎麽是壞話,是誇讚你,陵生的眼神已經證明一定超出了他的想象。”


    “大哥。。。”宋紫嫣的臉更紅了,過往的十一次相親經曆從未有過。


    “哥,連裏隻給了咱們一天假,還是趕快迴去看望母親吧。”任陵生提醒道。


    “你叫他什麽?”宋紫嫣疑惑地問。


    “哥呀。”任陵生迴答。


    宋凱峰笑著說:“路上再給你講我和陵生的事,先迴家吧。”


    “家裏安全嗎?”任陵生問。


    宋凱峰望向紫嫣。


    “我有辦法。”


    辦法在來時的路上宋紫嫣已想好。


    兩輛黃包車停下,塗寶茹和宋紫嫣來到蘇州本地一座小有名氣的茶樓傳雲軒,而兩個人卻繞道走進後門,這裏是蘇州昆曲傳字輩戲班所在地。民國時期昆曲的衰敗勢頭已無法逆轉,但仍有一批熱愛這門源於蘇州的傳統藝術藝人默默堅守,茶樓裏的演出大部分是京劇和評彈,但每天都會有一場原汁原味的昆曲劇目。


    兩個人穿過走廊,兩側的牆壁上貼著《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經典劇目的海報和名角照片,塗寶茹卻無心觀賞,急切的神情掛在臉上。


    之所以選在這裏見麵,一是塗寶茹和戲班老板是多年故交,宋家破敗前戲班用來製作戲服的麵料都是在宋氏綢緞莊采購的,出事後老板依舊照顧塗寶茹的生意,塗寶茹經常出入此地不會引起注意;二是宋紫嫣與傳習社的名角牡丹姑娘私交甚密,之前紫嫣組織國中學子上街遊行示威改裝的外套,就是在戲班後台和牡丹姑娘等人連夜縫製的,因此在宋紫嫣心中這裏是最佳場所。


    紫嫣和母親穿過後台練功房,演員們唱念做打各自操練著,牡丹姑娘看見她們迎上來並未說話,朝簾子後麵的房間眺了眼,宋紫嫣心領神會帶著母親來到化妝間。


    門一開,宋紫嫣扶著塗寶茹走進來,一路上她已把大哥兩年間的遭遇講給母親,宋凱峰也了解了家中境況,母子二人終得重逢,宋凱峰上前兩步噗通一聲跪倒,一旁的任陵生一驚,原地未動。


    “媽,兒子不孝,讓您受苦了。”這是宋凱峰發自心底的愧疚之情。


    塗寶茹雙腿如灌鉛般一動不動,宋紫嫣連忙扶起大哥。


    “哥,快起來,阿媽已經原諒你了。”


    宋凱峰起身望著塗寶茹微微顫抖的嘴角,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塗寶茹揚起手臂攥著拳頭捶打在宋凱峰前胸,積蓄在內心許久的複雜情感終以這種方式徹底釋放,宋凱峰沒有任何痛感,母親怎舍得打日夜掛念的孩子啊,為了整個宋家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塗寶茹隻能用平靜掩飾一切,但火山終會爆發,母子二人抱頭而泣,撲簌簌的淚水從宋紫嫣眼眶湧出。


    塗寶茹似乎有問不完的話,雙手一直握著凱峰的手不放,宋凱峰隻能挑其中的重點報喜不報憂地講述,最後說到塗寶茹和宋紫嫣最關心的有關宋啟昌的近況。


    這還要感謝任陵生,在他和叔叔的幫助下,打探到羈押在上海大牢中宋啟昌的近況並疏通關係予以關照,尤其是國民政府與蘇聯的關係得到緩解後,宋啟昌的官司似乎有了鬆動的可能性,至少不會是終身監禁,但宋凱峰不敢給父親寫信,希望母親能代表全家寫封家書寄給父親,部隊可能會很快調往上海布防,到時他再去監獄探視宋啟昌。


    塗寶茹和宋紫嫣聽了欣喜不已,看來今年對宋家來說是個好年頭,但當得知宋凱峰隻請了一天假,晚上就要趕迴部隊,母女二人立刻皺起了眉頭。


    “今晚就要迴去?”


    宋凱峰朝母親點下頭,說:“時局緊張,長官隻批了一天假。”


    “可銘瀚還在家裏等你呢,你要走了,他非得出城去軍營找你不可。”紫嫣講的一點不誇張,宋銘瀚絕對做得出。


    “天快黑了,迴家吃頓娘做的飯,明早再走吧。”塗寶茹說。


    “對呀,天黑沒人看得清的。”紫嫣補充道。


    宋凱峰有些為難,抬眼望向任陵生。


    “哥,我覺得領導批給我們的假期是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時,隻要明早準時趕迴營地應該不算違反軍紀。”


    宋紫嫣的嘴角瞬間翹起,宋凱峰闔首迴道:“好吧,那就聽作戰參謀的,戰時嘛。”


    宋紫嫣望了眼任陵生,任陵生也笑著望向她。


    傍晚,宋家小院鄰居們閑聊的話題是老宋家又出什麽事了,一早一晚兩撥身穿軍裝的軍人造訪,早上的年輕人文質彬彬很有禮貌,傍晚匆匆進院的雖沒看清五官,但瞧氣勢應該是個大官。


    宋銘瀚在學校一整天像丟了魂似的,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立刻飛奔迴家,蘇懿鳴想陪他一塊,卻被宋銘瀚強行阻止,說今後若想再見到姐姐紫嫣就立馬消失,蘇懿鳴頓時沒了蹤跡。


    宋銘瀚的頭頂已接近凱峰的下巴磕,宋凱峰望著門框上姐弟倆的身高刻痕已非常接近,銘瀚從廚房捧出最後一盤母親晾曬的柿子片給大哥和任陵生,宋凱峰邊嚼邊聽宋銘瀚講述著驚心動魄的采摘過程。


    宋紫嫣幫母親在廚房忙碌,家裏許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連續三年的春節都隻是母女三人,今晚卻多了兩位英武軍官,塗寶茹瞟向院子裏的凱峰和銘瀚感到一股暖意。


    “這封信還是你幫阿媽寫吧。”


    “嗯,父親看了一定也會開心的。”宋紫嫣心想終於不用再寫藏尾詩了。


    “菩薩終於保佑咱們宋家了,下月初一陪我一塊到廟裏還願去。”


    宋紫嫣點點頭,這時任陵生拎著一桶水走進來,剛從院裏的井裏打的。


    “阿姨,水打來了。”


    “呦,怎麽能讓客人幹活呢,紫嫣,快去搭把手。”


    “沒關係,當兵的這點活不算什麽。”


    宋紫嫣過去和任陵生一起提起桶倒進水缸裏。


    “還有什麽活嗎?”任陵生挺直腰攏了下頭發問。


    “沒了,做飯是我們女人的活,快去屋裏歇會吧。”


    “那就辛苦阿姨和紫嫣妹妹了。”任陵生禮貌地躬身出門。


    “多麽好的小夥子啊,凱峰能遇見他。。。瞧我這記性,叫什麽來著?”


    “任陵生,南京人,爺爺給他起的名字。”宋紫嫣隨口答道。


    “第一次見麵就這麽了解人家啊。”


    宋紫嫣的臉騰一下紅了,羞澀地說:“媽,說什麽呢,是大哥介紹的。”


    “我覺得小夥子人不錯,出身好,又沒有公子哥的習氣,還很懂禮貌,對吧?”塗寶茹早已瞧出端倪。


    “問我幹嘛,你覺得好就好唄,我去擇菜了。”


    宋紫嫣一臉嬌羞地走開,很少從女兒臉上見到這種表情,塗寶茹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桌豐盛的晚宴,都是宋凱峰喜歡吃的菜,隻可惜沒有酒,倒不是怕違反軍紀,宋凱峰最喜歡喝母親親手釀的沙洲黃酒,每到逢年過節他都會陪父親飲上幾杯,特別是秋冬時節,一口熱熱的沙洲黃下肚,頓覺七竅通暢溫胃沁脾,渾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舒坦,可惜三年前那場禍端事發突然,兩壇三年期的沙洲黃被遺忘在老宅院中,想起來再迴去找,已被遺棄在垃圾堆中酒灑了一地,塗寶茹也沒了心思再釀,竟成了宋凱峰的終生遺憾。


    “沒關係,明天我就去集市買糯米和原料,迴來幫阿媽一起釀,明年春節就能喝了。”宋紫嫣說。


    “對對,再等不到一年就能釀好,到時你一定帶著陵生一塊迴家嚐嚐。”


    “謝謝阿姨,我一定來,哥,我真有點羨慕你了,有這麽愛你的母親和妹妹。”


    自打坐在飯桌旁望著滿桌菜肴,宋凱峰就有些不能自已,聽了母親和紫嫣的話淚水已沁滿眼眶,紫嫣見了端起杯子說:“我當然愛大哥了,沒有酒就以水代酒,我們全家終於可以吃頓團圓飯了。”


    “紫嫣說的對,來,以水代酒。。。”


    宋凱峰、任陵生、塗寶茹都舉起酒杯,隻剩宋銘瀚。


    宋銘瀚正低頭專注擺弄著兩把手槍,彈夾已被宋凱峰和任陵生取下,宋銘瀚從小就喜歡槍,今天終於見到真家夥愛不釋手,大人們說的話他根本沒聽見。


    宋凱峰的腰間還插著那支日製十四年式手槍,彈夾內僅剩的五發子彈將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射出。


    宋凱峰從宋銘瀚手裏拿過槍遞給任陵生,塞進槍套內,估計再給銘瀚一夜時間,準能盤出包漿來,宋銘瀚有些不悅,卻隻得端起酒杯與大家相碰。


    晚宴結束,宋凱峰吃撐了,又不敢去院外,隻好在小院裏踱步,宋銘瀚一直在身邊纏著他,嘰嘰喳喳。


    塗寶茹收拾著床鋪,讓凱峰睡在紫嫣的房間,隻能委屈任陵生在宋銘瀚的小床上對付一宿,娘仨擠在她的房間。


    “三年逃亡在外,總算迴來了,卻隻能在家住一晚。”塗寶茹邊收拾邊叨念著。


    “大哥不是說會經常給家裏寫信嘛。”宋紫嫣安慰著母親。


    “時局動亂,在外當兵打仗,怎能放心得下?”


    “媽,國破導致家亡,年輕人自當奮勇報國上陣殺敵,我們該為大哥感到驕傲才對。”


    塗寶茹搖搖頭,歎息道:“你呀,剛熄滅的火苗又被點燃了。”


    宋紫嫣抿了下嘴唇:“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我欣然接受。”


    “凱峰參了軍,銘瀚也嚷嚷著長大後跟大哥一樣,你再。。。就不能讓媽安心些嗎?”


    宋紫嫣接過母親手裏的東西放在一邊,摟起塗寶茹說:“媽,大哥一定會平平安安的,我會在菩薩麵前為他祈福的。”


    塗寶茹撫摸著女兒的頭發,這同樣是她的祈願。


    宋凱峰從銘瀚口中得知了錢永勝的卑鄙行徑義憤填膺,為了生計母親不得不賣掉長卷《姹紫嫣紅》更是難以接受,作為家中長子他非但沒能撐起整個家,還讓家人受到牽連悔恨不已,反思當初的自己太年輕,做事太莽撞,決心彌補這一切。


    宋銘瀚還把一年前宋紫嫣組織發起遊行示威活動的經過講給大哥,著重提到了那次秘密行動,被警察逮捕險些坐牢,宋凱峰吃驚不已詢問其中的細節,忽然門一開宋紫嫣走出來把銘瀚拉到一邊。


    “你不累大哥還累呢,快去睡覺吧。”


    宋銘瀚滿臉不甘心地問:“那你呢?”


    “該輪到我了。”


    宋銘瀚撅起小嘴不舍地望了眼大哥,走進母親房間,紫嫣和宋凱峰迴到她的屋中。


    “看來還有好多事瞞著我呢。”


    “誰瞞你了,銘瀚那張嘴一定幹不了情報工作。”


    “你更適合嘍?”


    宋紫嫣笑而不語,俯身從床底下翻出一個盒子,掀開盒蓋拿出一瓶溶液。


    “這是什麽?”宋凱峰問。


    就在此刻,任陵生來到門外剛要敲門,聽聞裏麵兄妹二人的談話內容,宋紫嫣是如何給宋啟昌寫去那封密信的經過,任陵生放下手傾聽著,宋紫嫣不會想到這段對話在日後會使她身陷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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