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年開學,宋紫嫣迴到學校,同學們看她的眼神變得異樣,紫嫣則依然是開朗樂觀的樣子。好事者私下聚議,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居然還能麵帶燦笑,就在這時小團體被一名女生憤然“驅散”,她叫方慧。


    方慧是從無錫舉家遷來蘇州的,父親是小商人,賣文房用品的。高中第一學期開學,方慧就與宋紫嫣成了要好的朋友,源自一場“戰爭”。


    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宋紫嫣這朵小花是那般自由、另類且灑脫地成長綻放著,以至於開學第一天,其琴棋書畫等方麵的才華與天賦驚掉了全班所有人的下巴,包括老師在內。但宋紫嫣也存在缺點,生性過於樂觀,在她眼裏再大的難事也會有辦法解決,因此讓班裏優秀男同學暗生情愫的同時又不免產生些許敵意,選拔班長就成為當日最亟待解決之難題。送孩子讀高中的家庭無外兩種,一是家庭條件尚可,能夠支持兒女繼續求學。二是家長思想較為進步,雖家境一般,卻仍希望孩子可以接受教育。五四運動後,人們的思想逐漸覺醒,良好的教育可以讓青年人陶冶情操開闊眼界,但遠未達到男女平等的地步,全班三十幾名新生隻有五位女生,班長候選人自然是兩位男同學,老師執起毛筆剛要做出決定,方慧突然站起來表示反對。


    方慧的觀點十分鮮明,為什麽女生不能當班長,雖從未有過先例,但先例就是用來打破的,她推舉宋紫嫣。


    全班頓時亂了,青年學子的燃點向來是最低的。


    老師對班裏每位同學的概況均有所了解,特別是宋紫嫣,是蘇州本地富商的千金,聽說在刺繡和繪畫方麵都有不錯的功底,他認為這種家庭的孩子應該來學校讀書,但拋頭露麵當班長的活似乎不太適合,不曾想荷爾蒙躁動的男生們被方慧的一句話引燃。首先是下棋。


    幾名好奇的男同學不知從哪抱來了幾副棋盤,包括兩名候選人在內共有五位男生會下圍棋,老師自然是裁判人選,宋紫嫣竟提出一對五車輪戰。


    滿滿的不屑掛在幾位男同學臉上。對弈開始,不屑隨即化為遲疑、慌亂與不可思議,宋紫嫣遊走在五名男生之間,子起子落間殺人於無形。


    接著是書畫。


    號稱全校柳體楷書第一人的班長候選人於嘉澍現場揮毫,看得出有一定的書法功底,不料想宋紫嫣竟模仿他的字體寫下了《木蘭辭》中“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的名句,後麵三句分別使用歐、顏、趙三種楷書字體,全體男生驚得目呆啞言,包括老師在內。方慧和其他三名女同學的身姿則越發挺拔。


    最後的琴藝展示成了獨角戲,老師親自去借小提琴卻抱迴一把琵琶,宋紫嫣雖之前隻彈過幾次,卻足以征服三十幾位同學的耳朵與雙手,紛紛鼓掌叫好。


    曲罷,兩名候選人起身擦去了黑板上各自的名字。


    宋紫嫣沒有當選,是她主動提出的,與男生們比試隻想證明女人也可以很優秀,她的業餘時間已被排滿,無法勝任班長的角色,最終於嘉澍勝出,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放學後,宋紫嫣和方慧一塊迴家。


    “你怎麽知道我會彈琴寫字?”紫嫣問道。


    “不知道啊,但我清楚你一定不比他們差,我看人很準的。”方慧迴答。


    宋紫嫣淺笑下,故問:“那我沒讓你失望吧?”


    “瞧得出你給男生們留了麵子,人品又加了分。”


    “是嘛,大家都說咱倆早有預謀,一定是摯友。”


    “不是嗎?”方慧停下望向宋紫嫣。


    宋紫嫣扇了下睫毛,迴複:“預謀絕沒有,摯友從此刻算起。”


    方慧開心地挽起宋紫嫣的胳膊,兩人瞬間變迴了小女生應有的模樣邊走邊聊,話題圍繞著比試時男生們的醜態與崇拜,以及於嘉澍有點帥,老師的嚴厲是外強中幹,宋紫嫣從此成為隱形的班長。。。


    方慧望著笑顏如初的宋紫嫣內心不免隱隱感傷,出事後她去宋家大院找過紫嫣卻已物是人非,沒人比她更了解宋紫嫣承受著多麽大的傷痛,方慧剛想過去給紫嫣一個擁抱,卻被於嘉澍叫到一邊。校門口有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來找宋紫嫣,被看門的劉大爺攔住,通知了班長,於嘉澍擔心宋紫嫣受牽連才告知了方慧。


    來人正是升仔,在宋氏綢緞莊老店曾見過一麵,方慧一眼認出了他。


    宋紫嫣和方慧把升仔帶到學校食堂,於嘉澍在外麵放哨。


    升仔望著眼前的飯菜眼淚倏地湧出來,參雜著滿是泥垢的消瘦臉頰淌下黑水,他已顧不上宋紫嫣遞來的手絹去擦拭,抄起碗筷一陣風卷殘雲,估計沒吃出什麽味道,他已三天三夜粒米未進。


    事發後,升仔留在上海打探宋啟昌被捕後的消息,等到的卻是老板身犯重罪罪加一等的審判結果,出庭作證指認宋啟昌整個犯罪過程的竟是錢永勝,升仔看著報紙上的新聞不敢相信,錢經理不是說好迴蘇州老家籌錢替老板打點疏通關係去了嘛,憤慨的同時意識到自身的安危,因宋啟昌與蘇聯人密談之時,升仔和錢永勝一直陪伴左右,錢永勝倒戈相向,自己一定不會有好下場,果不其然錢永勝向警方舉報宋啟昌的同夥升仔仍在逃,警察局立刻發出通緝令全城搜捕。


    試圖置升仔於死地的還有另外一夥人,上海碼頭的黑幫,收了錢永勝的錢財,自然要替人消災,隻怪升仔知道的太多了。


    升仔身無分文又被警察和黑幫追殺,偌大的上海灘竟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升仔當然想過逃迴蘇州,但鐵路公路水路都設有檢查點,他這張臉隻要一露麵就可以和宋啟昌在獄中重逢了,升仔深知絕不能被捕或死掉,錢永勝的卑劣行徑宋家人可能還被蒙在鼓裏,必須將真相當麵告知塗夫人成了他唯一的信念,就這樣升仔晝伏夜出東躲西藏了一個多月,最後僥幸爬上一輛開往蘇州的貨運列車,才脫離險境。迴到蘇州,發現店鋪被封老宅易主,升仔用盡最後力氣才來到國中門口。


    宋紫嫣接過那張皺巴巴的,已在升仔懷裏漚了半月之久的報紙,宋啟昌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新聞標題讓紫嫣瞬間崩潰,之前同學們在她臉上看到的笑容再也不見了。


    這一月全家人都祈盼著能從上海傳來好消息,即使各種流言蜚語令母女三人惴惴不安,但塗寶茹仍然相信錢永勝會設法幫宋啟昌減輕刑罰,也成為宋紫嫣的精神寄托,大哥去南京參軍不必太擔心,隻要父親能挺過這關,屬於宋家的春天一定會到來的。


    升仔似乎沒吃飽,方慧起身去打飯被紫嫣拽住。宋凱峰曾經給她講過一個故事,很多鬧饑荒地方的人都是被撐死的,當時的紫嫣尚不能完全理解,此刻望著眼前的升仔終於明白。升仔想立刻去見夫人,宋紫嫣抹去眼角的淚水搖了搖頭。


    紫嫣的判斷沒錯,雖然搬了家,但仍有很多雙眼睛在暗中監視著宋家人的一舉一動,包括警察和日本特務,況且升仔是逃犯,倘若把他帶迴家,不但害了升仔,還會連累家人。


    傍晚,穿著一身學生裝的升仔混雜在一群同學中間走出校門,衣服是於嘉澍的,看上去又肥又大。升仔和於嘉澍、方慧一起來到方慧父親經營文房用品的小店鋪,原先的小夥計因老家受災離開了,方慧勸說父親收留升仔,方錦忠瞧著瘦骨嶙峋的升仔麵露難色,但女兒的央求無法拒絕隻好點頭同意。升仔激動地跪地磕頭,剛俯下身感覺頭昏目眩暈倒在地。


    宋紫嫣和塗寶茹以采買繪畫用具為由來到店裏,床上的升仔睜開眼睛望見塗夫人的刹那淚流滿麵,塗寶茹緊攥著他的手安慰著,宋紫嫣已向母親講述了一切。


    方慧咬牙切齒,無法相信世間會有錢永勝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一定會遭到報應的,她讓紫嫣畫幾幅錢永勝的肖像,每天早晚都用針紮它幾百下。宋紫嫣掏出錢永勝簽下的那張字據,總有一天會讓錢永勝血債血償。


    塗寶茹拿出這一月替人做繡活賺來的錢交給方錦忠,升仔留在店裏讓方家人受牽連了,方慧說什麽也不收,若是這樣今後與紫嫣連朋友也沒得做了,宋紫嫣知道方慧的脾氣替母親收起錢,升仔稱身體已沒什麽大礙,會幫助方老板打理好生意的。


    迴到家,宋銘瀚問起阿爸的情況,塗寶茹沒有隱瞞講給了他,宋銘瀚自然知道無期徒刑意味著什麽,含淚說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漢,會讓大哥放心照顧好母親和姐姐,但他很想阿爸,問紫嫣什麽時候能見父親一麵。


    見麵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盡快給父親寫封信說明家中情況是急需做的,相信獄中的宋啟昌也一定日夜思念著他們。


    宋啟昌被關進上海黃浦區的大牢,在法庭上當錢永勝指認他整個犯罪過程時,宋啟昌起初的反應是驚愕、憤怒,最後隻剩一聲歎息,闖蕩半生閱人無數的他竟會被錢永勝這般無恥小人所蒙騙,雖刑期遙遙,但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的信念時刻縈繞在腦海中,最令宋啟昌放心不下的還是家人,近況如何,凱峰被捕與否,夫人和兒女都還好嗎,千萬不要上錢永勝的當。


    宋紫嫣找到方慧商量想寫封家書給父親寄去,但談何容易。


    就這樣新學年的日子悄然流逝,同學們很難在宋紫嫣臉上再看到那如沐春風的笑容,方慧遇見小團體的議論也不再理睬,在這對摯友心中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兩個月後的一天,事情發生了轉機。


    放學後天色陰沉,宋紫嫣和方慧走出校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純子小姐,三個人來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純子小姐是來辭行的,方慧盯著對麵那張抹得慘白的臉,心說趕快滾迴你們國家,不送!宋紫嫣問她準備去哪,當聽見純子小姐迴答去上海時,二人不由互望了下,這兩個字太親切了。


    澀穀純子比宋紫嫣大三歲,與宋凱峰談戀愛時就很喜歡紫嫣,以姐妹相稱,宋紫嫣也覺得純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很單純,除了語言和國籍,看上去與普通江南女子無異,直到得知宋凱峰被追殺、受傷皆因純子向澀穀平介告的密,想不到此刻這個陰險的女人還敢來見她。


    純子小姐是去上海讀書的,進修國文,雖然她的漢語水平已算流利,但仍希望深入學習和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剛落座純子就起身向宋紫嫣深鞠一躬以表歉意。方慧麵無表情地瞧著她,內心獨白是:“裝什麽裝,日本婊。”宋紫嫣有些意外,連忙起身扶純子坐下。


    純子小姐道出了幾個月以來積壓在心底的苦楚,那日她聽說宋凱峰來府邸見家父,悄悄躲在會客室走廊外麵的拐角處偷望,宋凱峰的異常舉動引起了她的懷疑,當純子得知田川等人的身份後猶豫再三還是提醒了父親,想不到害得宋凱峰被通緝,宋氏家族家破人散的悲慘結果,純子嘴唇動了幾下欲向紫嫣詢問宋凱峰的下落,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你們全家都很恨我,今天來見你,也不奢求你會原諒我,隻想說出我的心裏話,我真的沒想傷害凱峰,希望有一天你們全家能夠再次團圓。”純子的語氣很懇切。


    宋紫嫣剛要說什麽,方慧碰了下她的胳膊肘。


    “你要去上海?”


    純子朝方慧點點頭。


    “你真的希望宋家能夠團圓嗎?”


    純子再次頷首。


    宋紫嫣似乎猜出了方慧的用意。


    “那你就幫紫嫣,不,是整個宋家做件事,證明你說的話。”


    “什麽事?”


    方慧沒迴答,扭頭望向宋紫嫣。


    迴家的路上,宋紫嫣覺得方慧提出讓純子給獄中的父親宋啟昌捎去家書的想法太瘋狂了,雖然純子小姐滿口答應,一定會盡全力將信送達,但關卡重重,怎麽可能實現,方慧聽完什麽也沒說,拉起紫嫣來到父親的店鋪。


    筆墨、鋼筆、信紙、信封和一小瓶淺粉色的溶液擺在桌麵上,宋紫嫣瞧著一頭霧水。方慧讓紫嫣給父親寫信,而對宋啟昌講的心裏話要用這支鋼筆寫在信封背麵。


    就在幾天前,於嘉澍向方慧提起了一件趣事,他和同學們去學校實驗室打掃衛生時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溶液灑在衣服上,於嘉澍並沒在意,第二天坐在火爐邊上課的他,衣服上突然出現一片藍色印記,遠離熱源顏色隨即褪去。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慧偷偷溜進實驗室盜走了那瓶溶液迴到家一試果然如此,興奮地連蹦帶跳,嚇壞了父母,困擾她和紫嫣多日的難題終於有了破解之法,因此當純子小姐說出將去上海之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從方慧腦海閃過。


    雖然搞不清究竟是什麽化學原理,但當宋紫嫣將信將疑地按照方慧所說試過之後,真的在被炭火微烤過後的白色紙張上出現“紫嫣”兩個藍色字體時,驚喜交加差點哭出來,方慧朝紫嫣投去那般可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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