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桌其他人都沒想到譚雲竟直接跳過了其他演員都有的寒暄環節,直接切入正題。


    不遠處,執行製片卓文眉頭一皺,抱著雙臂後仰靠在椅背上。


    譚雲好歹也是業內老前輩了,怎麽今天一個新人就能讓她這樣迫不及待地省略流程?


    她席亦安一個入圈多年近來才依靠炒作翻紅的二世祖難道真是什麽天賦異稟靈氣逼人的影圈滄海遺珠不成?


    明明方才自家外甥女謝抒丹表演得那樣出色譚雲都不為所動,難不成她堅持了一輩子的原則最終還是被席氏的金錢收買了?


    卓文餘光不著痕跡地在席亦安和譚雲之間徘徊,而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畢竟身為製片人她最清楚,電影圈冠冕堂皇的外殼下都是些唯利是圖的商人,譚雲堅持這麽多年的底線也不過如此。


    礙於對方在業內的地位,卓文暫時沒說什麽,隻是本就板著的五官變得更加刻薄。


    上午武戲看不出什麽演技,等會她倒要看看這席亦安到底有幾分真本事。


    總導演的指令一層層傳達下去,影棚裏嗡嗡的低語聲逐漸安靜下來,隻餘下調動器具時細碎的機械裝置摩擦聲。


    譚雲放下筆目不轉睛地盯著鏡頭中唯一的身影,一貫落拓不羈的嚴玉商也收起折扇眯眼瞧著調試中的屏幕。


    見兩位都這般鄭重,主桌其餘人也不由得正色望向他們原認為是來打醬油的某位二世祖。


    席亦安並沒有其他打光要求,於是一切光影都按照譚雲和嚴玉商最初的設想布置。


    伴隨著最後一聲倒計時響起,鏡頭下的人再抬眸時,眼中氣定神閑的淡然全然消失不見。


    她機敏地警戒著四周的動靜,確認無人後身手利落地翻過“圍牆”。


    幹脆利落的身影明明看似駕輕就熟,但細微處顫抖的指尖、因重傷蒼白的臉龐和緊抿皸裂的唇角卻隱隱透露著驚弓之鳥般的惶然。


    她僅剩的理智成為矛盾情緒之間唯一的橋梁,強行接續著這份岌岌可危的清醒。


    此時的她就像一張撐到極致的弓,一擊必中還是弓崩弦斷,隻在一念之間。


    許嬌嬌已經不記得今天是得知父母親族慘死噩耗的第幾日了。


    她剛接到飛鴿傳書時,心中還暗笑這定是父母誆她歸家的詭計,可緊隨而來的殺手差一寸就能斬下她的頭顱。


    許父是威震四海的武林盟主,從未有人敢對武林盟主的女兒拔刀相向。


    除非……武林盟主死了。


    許嬌嬌不敢再想下去,仇人也沒好心到給她留出痛哭流涕的時間,眼淚還沒流出眼眶,緊隨而來的就是沒日沒夜的追殺。


    不久前她還是離家出走行俠仗義的武林盟主之女,如今卻成了通緝榜上萬金懸賞的肥羊。


    從小就是父母族人掌中寶的許嬌嬌從未有如此狼狽的時刻。


    從練武時不慎劃出一道血痕都要哀嚎半天到深可見骨的傷痕都能麵不改色地上藥包紮,不過半月光景。


    對方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她九死一生才勉強逃脫敵人布下的天羅地網,而後冒險以身入局使出一記調虎離山後悄然迴到故鄉。


    翻過圍牆,濃重的血腥腐臭味和滿地狼藉讓許嬌嬌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聽見噩耗和親眼目睹,終歸是不一樣的。


    那群惡人不僅虐殺了許氏族人,還示威般將這座宅院蕩然一空。


    雕梁畫棟的門扉被刀劍劈碎,母親特地尋來太湖石上沾染著幹涸發黑的血跡,父親精心料理的奇花異草被連根拔起,就連後院姐姐飼養的那群仙鶴彩雉都隻剩下一堆沾滿髒汙的黯淡羽毛。


    她的雙腳仿佛灌了鉛,全身上下都被凍結,唯一活動的隻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她睜大雙眼愣怔地注視著這片腥臭彌漫的斷瓦殘垣,茫然地尋找著什麽,卻一無所獲。


    縱使親眼所見,她依舊無法將麵前的慘劇與記憶中魚鱗覆瓦、柏木檁條的精致宅院聯係在一起。


    這是她自小棲身的家,一磚一瓦早就銘記在心,但現在她卻無法從中尋到任何一絲熟悉的痕跡。


    它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它不應該是這樣。


    就在這時,幾隻漆黑的烏鴉撲扇翅膀落在這片墳墓般死寂的土地,熟練地一步一啄找尋可以果腹的腐肉。


    不知何處起的風吹得被砍倒在地的古樹沙沙作響,好似嗚咽的哭聲散在風中。


    如果許宅成了一片死地,那麽她至親的屍骨呢?


    許嬌嬌持劍撲上前趕走烏鴉,她徒勞地翻動著破碎的斷柱碎瓦下的東西,布滿新傷舊疤的指尖被磚瓦磨得血肉模糊她也熟視無睹,就好像失去痛覺的活死人,隻是機械地翻找著什麽。


    劇烈的動作撕裂了身上還未愈合得傷口,鮮血透過粗糙包紮的繃帶染上破舊的衣袖,殷紅順著手臂劃過腕骨,最終隨著許嬌嬌的動作滴滴答答滾落在碎石雜草中。


    此次許嬌嬌不惜以命設局冒險歸家,隻是為收殮至親的屍骨。


    然而她找遍整座宅院,連一根骨頭都沒找到。


    有的隻是被血洗刷浸透的庭院,以及倉惶間激烈的打鬥痕跡。


    仇家行事滴水不漏,許氏一族上百口人的屍骨定是被他帶走,至於是已被銷毀還是留下威脅許嬌嬌自投羅網就不得而知了。


    用手生生扒開了每一塊碎磚斷柱,許嬌嬌扒得雙手鮮血淋漓,隻找到了幾片破碎的、可能是至親生前所穿的衣裳。


    他們給她留下的,也隻有這幾片髒兮兮、輕飄飄的布帛。


    前些日子許嬌嬌才知道,自己武力高強的父母被敵人營造的假象欺騙,誤以為她已經落入敵手,再加上不知為何身中奇毒,這才不得不放下武器引頸受戮。


    他們是因為她而死的。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唯獨隻有她活下來了呢?


    她還有很多想說的話、想道的歉還沒來得及說給他們聽。


    可他們永遠都聽不見了。


    如果那日她沒有為自己一意孤行仗劍江湖和父母大吵一架。


    如果當初她沒有對父母出言不遜賭氣出走。


    如果她從小好好學劍,早日傳承許氏劍法。


    如果……


    ……


    可是這世間,哪有如果?


    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情感如泰山般向許嬌嬌壓來,仿佛要將她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擠壓碾碎,磨成齏粉。


    手腳麻木,血液凝固,心髒跳動的聲音震耳欲聾,一直以來被強行壓製的痛在此刻決堤爆發。


    好痛啊……


    ……好痛啊……誰能來救救她……


    ……誰能來救救她的親人……


    肩膀忍不住地劇烈顫抖著,許嬌嬌用那幾片薄布捂住了自己的雙眼,蜷縮在一塊斷裂的石板旁,好似一隻遍體鱗傷的幼獸。


    淚水洇透薄布,順著指縫和滿地血跡混雜在一起。


    這是她自逃亡後第一次流淚。


    沒有哭聲,隻是淚水不住地流淌而下。


    因為許嬌嬌知道,再沒有親人聽見她的哭聲就急忙忙上前拿著飴糖首飾哄她展顏一笑了。


    隻有無止境的追殺和藏在暗處的仇人覬覦著她的頭顱。


    這偌大的世間,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日落西山,遠處村莊飄起幾縷炊煙,坐在廢墟上的許嬌嬌哭幹了眼淚。


    她呆呆地看向身邊的佩劍,半晌後握住劍柄,抽出劍鋒。


    過去一塵不染的佩劍如今早已染上無法洗去的血跡,寒光凜凜的劍鋒上,許嬌嬌看見自己滿臉淚痕。


    她握著劍柄的手在發抖,但最終卻決絕地橫上了自己的脖頸。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石塊突然滑落,發出的聲響止住了許嬌嬌的動作。


    她迴頭看向那片廢墟,霎時間突然想起什麽。


    許嬌嬌猛地迴過神。


    她收劍入鞘,拄著劍柄緩緩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走到父母曾經的書房。


    搬開堆在上邊的碎石木塊,她終於找到一塊平平無奇的青石地磚。


    許嬌嬌用手握劍柄,用盡全身力氣磕向地磚中央。


    數十次後,地磚碎裂,她抬手拂去表麵碎石,一個黃銅鎖口赫然出現在地磚之下。


    發現寶物,許嬌嬌沒有半分喜色。


    她木然摘下劍穗上的雲紋玉佩,插入鎖口,擰開。


    一聲機關彈響後,一個造型古樸的木盒出現在她麵前,盒中是兩卷泛黃的書籍。


    這是許氏一族的傳承,也是許氏浩劫的根源。


    父母即使付出生命也沒有將它交出。


    如果這場浩劫因她而起,那麽就由她來終結。


    她會拾起許氏的傳承,用自己的劍,仇人都血,告慰父母親族在天之靈。


    恰巧此時,隻聽一聲尖嘯,遠處一束煙火點亮夜空。


    這是她先前設下的預警,看來追兵已近了。


    許嬌嬌將劍譜收起,望了一眼夜色中模模糊糊的老宅廢墟,拿出火折子引燃一塊碎木後丟在許宅廢墟上。


    秋日幹燥多風,金紅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很快將整座宅院都吞噬殆盡,火勢急驟,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照亮了半邊天。


    木塊燃燒的爆裂聲和石塊倒塌的聲音在火舌中此起彼伏,仿佛將過去的某些東西一並焚燒了斷。


    許嬌嬌站在火海前注視著它的崩塌,火光映照下,那雙眼瞳中的惶然不安盡數退卻,如大浪淘沙般,隻餘下波瀾不驚的黑。


    看著前廳最大的橫梁燒斷倒塌發出轟隆哀鳴,許嬌嬌後退一步,挺直脊梁鄭重捧起佩劍。


    她凝望著火舌張牙舞爪的模樣,雙膝下跪,俯身朝火海裏許氏親族上下百口人的冤魂重重叩首。


    額頭重重磕在門檻前的青石板上。那些擲地有聲的,是她未說出口的承諾。


    這是許氏族人成年時會有的授劍禮,前後程序繁瑣,本該在這個秋天由父母替她籌辦。


    但現在沒有這個機會了。


    禮畢,許嬌嬌站起身來。


    她沒再流淚,提劍利落割下一縷發絲丟進火海,而後轉身毫不留戀地消失在夜色裏。


    那縷發絲就當作她這個女兒陪著父母親族踏上輪迴路。待大仇得報,她必將追上他們的腳步。


    今夜過後,世間再無許嬌嬌。


    唯有許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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