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繡!”


    赫連瑤華飛奔而歸,上氣不接下氣之際,仍嘶叫著縈迴心底的名。


    醒來了!


    木伯捎來消息,說綺繡醒過來了!


    乍聞時,他完全呆住,以為是自己又在白日裏發夢,做著不切實際的妄想,直到木伯急忙拉他,他才驚醒,不是夢,木伯枯老發皺的手,使勁握牢他的手腕,傳來了激動收緊的疼痛。


    是真的!老天爺聽到他的祈求,將綺繡還給了他!


    匆匆迴到赫連府,對府裏每人一臉難以置信或驚恐害怕完全視若無睹,赫連瑤華直抵他為綺繡特別建造的梅園,梅瓣飄飄紛墜,美若飛雪,他無心賞景,大步跨進房,房裏雕花洞門係綁的淺綠垂紗被風兒微微撩撥,款款生姿如浪,床幔間,隱約可見一道纖纖身影坐臥架子床中央,熟悉的翦影,舉手投足的嫻美姿態,教赫連瑤華雙眼一濕。


    他屏息靠近,床幔後朦朧似霧的人影輕動,原先低垂的螓首緩慢轉動,朝向他佇足的方向望來,他撩開阻礙在兩人之間,一層一層薄如蟬翼的純白柔幔。


    他怕動作太慢,她會如曇花一現,清醒隻是片刻,在他見到她之前,她又會恢複原樣,失去生氣與活力地軟倒在床鋪;他更怕動作太快,撥開床幔之後發覺她隨之煙消雲散……


    “綺繡……”


    她還在,沒有倒下,沒有消失,削瘦許多的蒼白臉頰仍能看出往昔清妍美麗,如綢青絲由兩鬢邊流泄而下,滑過肩頸,覆住她泰半身軀,使她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胸前白銀長命鎖,輝映她眸間的溫潤,她雙眼眨也不眨,與他互視。


    “……我……不是已經……死掉了嗎?”太久不曾開口說話的嗓音,帶著艱辛的瘖啞,白皙容顏上布滿困惑,對於自己身在此處感到茫然。


    “綺繡!”赫連瑤華收臂抱緊她,牢牢地,將她箝滿懷,舍不得放,他微微顫抖著,必須深深吸氣來克製翻騰躁動的狂喜情緒,她發間幽香繚繞在鼻前,他珍惜啄吻每綹青絲,自發鬢吻至臉頰,一寸一寸,眷戀盤旋,輕移到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綿密如雨的吻,貪婪地不肯止歇。


    太久了,他有太久沒能摟著她、吻著她、感受著她暖熱氣息噴吐在他身上……


    他糾纏廝磨著她微冷唇瓣,濕濡她、溫暖她、探索她,十指梳弄她柔軟綢發,唇舌吻得更深,此時此刻,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太高興了……不,高興兩字不足以形容他的感受,他不敢太使勁,怕她壞了、碎了,卻又不願意讓她離開他的懷抱半寸。


    他的吻,混合輕喃她閨名的滿足喟歎。


    “……我明明……死了……為什麽……”白綺繡細若蚊蚋的迷惑,從他口中含糊傳出,她好不容易才抬起輕輕顫動的柔荑,握住他的衣襟,試了幾迴,終於收緊十指,攀牢。


    “我不確定是哪一種原因讓你活過來,我用過太多太多太多的方法,究竟是哪一項救活你我一點也不在意,我隻在意你醒來了。綺繡,你總算迴到我身邊,綺繡……”赫連瑤華嗓音按捺不住大喜若狂的激動。


    是兩年前的金絲蠱?


    是那瓶要價十兩黃金的續命丹?


    是夜夜喂置在她舌下的解毒丸?


    是他拜遍仙佛,立下誓約,拿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官位甚至壽命,來換取她複生的祈願得到了允許?


    無論是哪一項,他都深深感謝──


    “……為什麽……”白綺繡渾身發顫,淚水紛紛,卻不為歡喜,她撇開螓首,咬著被他吻紅的唇瓣,雙手揪絞腿側那塊絲綢月牙裙,“為什麽要讓我活過來……為什麽……為什麽……”


    “綺繡?”赫連瑤華再蠢再笨也不會視她的反應為喜極而泣,她爬滿淚水的芙顏上,沒有半絲感動,有的隻是驚恐及難以接受。


    “你為什麽要讓我活過來?!”她抬起水濕眸子,不諒解地望向他,嗔怒啞吼:“我根本就不想要活!我想死呀──為什麽連死都不容我如願?!”


    赫連瑤華倏然一震。


    不是綺繡。


    她不是他的綺繡。


    他的綺繡不會說出這番話,他的綺繡答應要跟他白頭到老,他的綺繡舍不得拋下他一個人獨飲寂寞,他的綺繡──


    “你是誰?!”他臉上的溫柔瞬間消失無跡,變得冰冷無情,一瞬間,某隻孤魂野鬼霸占了白綺繡肉身的憤怒念頭閃入他的腦海。


    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然而,再定下神凝思,她哭喊的那短短幾句話,卻又透露出些許端倪。


    她識得他,若她是另一個女人,他擁抱她親吻她時,她應該會手足無措、會驚慌抗拒,甚至會想賞他一巴掌──但,她沒有。


    她並不是另一隻侵占綺繡身體的孤魂野鬼,因為,她接下來說了──


    “我沒有選擇生死的權利嗎?!我放棄生命也不能嗎?!為何讓我再迴來?!為何逼我再迴來……”她掄握得死緊的拳,搥打雲錦絲衾,發出軟弱悶聲,淚水一滴一滴在衾麵暈開,染成墨花一般。


    “綺繡!”赫連瑤華篤定了她的身分,她說了“迴來”,迴到她熟悉之地,這間房,充滿他與她的迴憶。


    他握住她纖細雙臂,要她冷靜下來,她不喜反驚的反應隻是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死而複生的奇跡,他放軟聲調,哄著:“你在胡說什麽?你看著我……綺繡,我是瑤華,我是瑤華呀,你認得我嗎?綺繡……”


    她被迫抬眸覷他,烏黑長睫上猶掛著晶瑩淚光,他麵目柔情繾綣,萬縷憐愛,十指力道緩緩放鬆,怕抓疼了她,這般的凝視,她早已熟稔到不行,他總是如此望著她,好似她無比珍貴,世上再沒有其它人事物足以比擬,換成任何一位女人,得夫如斯,夫複何求?


    是她不懂知足惜福嗎?她被他所深愛,她沒有驕傲、沒有歡喜,她寧願他不愛她,寧願他視她如同一般人,對她無情、待她冷漠,她也就不會日夜倍受煎熬,痛苦翻騰……


    “我認得你,你是赫連瑤華……”她低喃:“我的夫君……”


    赫連瑤華鬆口氣地輕籲,沒錯,她是白綺繡,他多心了。


    他輕輕磨搓她蒼白頰畔,她摸起來像雪,冰冰涼涼,他以掌心掬捧她臉龐,試圖將自身體溫過渡予她,兩額相抵,氣息交融,他感受到她淺淺吐納的暖熱,險些要為此而濕潤了眼眶。


    她失去生命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有做過類似舉動,可她不曾響應過他,無論兩人靠得多近,都不會有芬芳溫息溫暖他,即使他親吻她,也吻不到屬於生命的熱度,此刻,她正在唿吸,小小的、規律的,吐息。


    “你不開心看到我嗎?你不想念我嗎?能重迴我身邊,你沒有與我一樣欣喜若狂的激動?……為何說出那番話?為何說你不想活?讓我以為是誰占據了你的身體,我真怕醒過來的人不是你,綺繡,我真怕得到無窮希望之後的失望……”赫連瑤華像個孩子,枕偎在她肩頸,尋求安心依靠。


    “……”她唇瓣蠕動,欲言又止。


    “你不會知道我現在有多高興,我等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五年裏,對我簡直是度日如年,他們都說我瘋了,連我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瘋……”他執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記自己允諾過,此生絕不輕放這雙手,他要牽著她,從年少到年老,從青絲到白發。


    她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來柔弱文靜的麵容,沒有嫻雅的笑意,沒有感動的深情,沒有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傾戀,她俯覷著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幾分怨懟。


    怨懟?


    他的綺繡……怎會這般望著他?


    “我確實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高興……你總是如此,一意孤行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傷害別人,你從不問別人是否願意……我怎麽會開心?怎麽會欣喜若狂?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得以解脫,如願逃離你遠遠,又被迫再度迴到這裏的時候?”白綺繡淌著淚,道出的話語卻字字如冰似霜。


    赫連瑤華怔然,他緩慢抬頭,腦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綺繡眼中看到她說那番話語的篤定。


    “解脫?”他艱澀重複這兩字。


    她將她的死亡視為……解脫?


    她將她的離世視為遠遠逃離他的……解脫?


    他不明白,他與綺繡是教人稱羨的神仙眷侶,他們兩人自成親那日起,不曾爭執拌嘴過,他也沒有招惹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來教她傷心垂淚,他們夫妻倆相敬如賓,她是他唯一深愛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軟的一部分,兩人鶼鰈情深的種種情景依舊曆曆在目,何以她死而複生,竟道出教他震撼無比的狠絕字句?


    她恨他嗎?


    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恨著他嗎?


    “你就讓我歸於黃土,不是很好嗎?我可以帶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無知地緬懷我們那段虛偽的甜蜜婚姻,迴憶『白綺繡』對你的情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白綺繡近乎自言自語低喃,嗓音縹遠渺茫。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與你哪來恩怨?!我們的姻緣又豈會虛偽?!”赫連瑤華如坐針氈地倏然起身。


    “我真羨慕你,什麽事都不知道……也正因為如此,你才會用盡辦法想救迴我。若我告訴你,前塵往事,全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一直深深恨著你,我不是你所以為的『白綺繡』,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動,我冷眼看著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假裝自己耽溺於你的寵愛之中,讓你放鬆戒心,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尋找時機殺你,這樣,你還會為我的蘇醒而感到喜悅嗎?!”她身子搖晃一下,過長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說得既慢又輕,一字一字,清晰可聞。


    言語的銳利,不在於用盡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語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毀滅一個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來認定的事實。


    她用他愛極的嫩嗓,殘忍地告訴他,她對他的愛,假的。


    那些噓寒問暖、那些關懷備至、那些輕聲細語,都是假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你病得太久,弄混了現實與虛無。你怎可能帶著恨意留在我身邊?綺繡,你隻是暫時忘掉我們相愛,忘掉你有多愛我。”赫連瑤華穩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撫她,更在說服自己,五年不是一個眨眼即至的短短時日,她曆經五年空白沉眠,難免意識混沌,興許她在那千餘個日子裏,作了漫長的夢境,在夢裏,他與她發生過嫌隙,導致她醒來之後,以為她依然身處夢中,連帶將夢裏夢外的他混為一談。“你會慢慢想起來,想起來我們倆夫妻的感情,我會一直陪著你。你餓了吧?我讓人替你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墊墊胃,還得請大夫來為你診脈,萬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白綺繡靜默凝望“她的夫君”,他為她挪好軟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並沒有掙紮抵抗,任由他輕托著肩,躺平榻上,為她攏梳如瀑長發。


    她確實仍倦著,這具甫蘇的身體,沒有足夠體力支持她繼續消耗,每抬動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屬於她的感覺。


    她方才幾乎要被他所說服,以為自己對他的恨是不存在,隻是自己胡思亂想而編織出來的惡夢,彼此深愛才是真實,但,她清楚,她醒來了,從教她痛苦掙紮的處境中,醒過來了……


    赫連瑤華待她的嬌寵憐惜,是她最難忍的折磨。


    為何讓她迴來?


    為何還要讓她迴來……


    “白書亭這個名字,你記得嗎?”她閉上雙眸之前,以歎息的方式,低聲問。長睫陰影,深深遮蔽住她眼中光采。


    “我沒聽過這個人。”


    “你聽過,隻是他的存在對你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你沒有費神去記。有多少的人,被你毀得家破人亡,你卻連他們的姓名都記不住。”她不再看他,疲累睡去。


    赫連瑤華半晌不敢發出動靜驚擾她,直到她平穩唿吸傳來,他慢慢貼近,感受著她的吐納。


    她的言詞、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陰霾,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曾見過如此模樣的她,他可以編織許多理由來告訴自己,再給她幾天時間,也許,她便會恢複成他所熟悉的“綺繡”。


    然而,她提及一個人名,白書亭。


    隱隱約約,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這名字,他並非全然陌生,許多年之前,好似在哪裏聽過誰提及……


    赫連瑤華遇過許許多多這類無名小卒。


    他們有些自詡清廉潔士,不屑與貪官汙吏為伍,他們處處高高在上,唯我獨清,不食人間煙火地挾帶天下太平的美麗遠景,幻想世間沒有罪惡、沒有醜陋,行為古板、思想迂腐,像顆又臭又硬的糞石,阻擋在前方,淨做些壞人好事之舉,下場自然是被一腳踢開,除之後快。


    他們有些曾與他處於相同陣線,聯手抗衡主要敵人,待共同敵人消失,雙方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虛偽得不堪一擊,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無遺。


    他們不見得與赫連瑤華有深仇大恨,不見得惹他不悅,就隻是他們礙著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書亭便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綠豆芝麻官,專管誰家狗兒偷咬了誰家的雞,樹上果子落地該歸東家大嬸還是西家大叔等等這種閑雜小事的小官吏。


    赫連瑤華記起了白書亭敦厚老實的模樣,老好人一隻,寒窗苦讀三十載,千辛萬苦才考取功名,為官時年紀已屆花甲,足足大上赫連瑤華兩輪有餘,卻得鞠躬哈腰恭稱赫連瑤華一聲大人。


    白書亭在鄉裏間頗受愛戴,為人公正廉明,隻可惜用武之地寥寥可數,沒辦過哪些大案子,與百姓倒是親若家人兄弟,時常府衙無事還會卷起褲管,幫老人家下田秧苗或收割,好幾迴要找他辦案,得往農田裏去尋。


    白書亭對赫連瑤華是全然無害的存在,他太老實、太忠厚,不懂貪、不懂利,甘心窩在破舊官衙裏當個地方小官,這樣的男人,赫連瑤華連出手對付他都嫌費事。怪隻怪白書亭不懂變通,善與惡在他單純的眼中沒有模糊地帶,他堅信書冊上那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虛偽謊言,天真得近乎愚蠢。


    天子犯法,永遠不可能與庶民同罪,這是階級身分上的差異,是人一出世時便先劃分下的鴻溝。別說是“天子”,即使僅是個“官吏之子”犯下了罪,也有數百種方法掩蓋其惡,隻有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才會成為嚴法之下的伏罪者。


    白書亭沒弄懂官場文化,死守書上教條,以為先人流傳下來的道理堅不可破,他相信有理走遍天下,就算麵對著犯下殺人案的某高官寶貝愛子,他也絕不屈服——


    他忘了另一句更重要的話。


    官官相護。


    既然是高官的寶貝愛子,高官豈可能眼睜睜看兒子被判刑處死?自然動用所有力量與關係,也要保兒子全身而退。高官找上赫連瑤華及其他官場友人,要眾人幫忙想辦法。就利益論,高官對赫連瑤華的用處大過於白書亭千倍不止,這是一個多龐大的利益勾結,單憑白書亭小小一隻螳螂,又如何能抵抗載滿達官富人的豪美華車?


    想當然耳,眾官連選都不用選,全數往高官那方站,即便心裏清楚,高官愛兒惡名在外,此迴正是覬覦別人家新娶的小媳婦兒,心生歹念,端出他爹的名號想欺負良家婦女,孰料惡霸行徑耍過了頭,弄出人命,將小媳婦兒的夫婿活活打死——如此劣等作為,有良心的官,都該要為受害的百姓出口氣,好好教訓這隻仗勢欺人的人麵畜牲,可惜,好官何其少,世上當然有,隻是三四隻。


    至少,赫連瑤華不在“好官”之列。


    那時,他在眾官之中,戲謔說了一句時常掛嘴邊的冷漠話語: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他沒興致幫在場眾人思索半條“處置”白書亭的計謀,毫無挑戰性的敵人,他不屑出手,於是他口氣慵懶,意興闌珊,說完便隨便找了理由先行離開,後頭他們還商討了什麽,他並不清楚。


    此刻,他才看見白書亭的下場,由手裏書冊內的那幾行短短敘述——


    白書亭一家,在某次返家途中,慘遭匪徒洗劫,奪財隻是掩飾,取命才是目的,白書亭身中五刀,當場死亡,其妻兒分別受到輕重傷,非死即殘……而高官愛子的堂審,因白書亭的驟逝換成了高官相熟之友,判決情況自然是一麵倒,高官愛兒不僅無罪釋放,更反控受害人誣蔑。


    赫連瑤華重重合上塵封數年的老舊官名冊,潮般席卷的迴憶猶如走馬看花在眼前匆匆閃過,同時,一股強烈的不安,急速擴大。


    千萬別是他現在心裏想的那般……


    白書亭,白綺繡……


    相同的姓氏,她眼底對他的怨憤,還有,她雪白無瑕的背上,數道淩亂的傷痕盤踞,他好奇詢問過她,她隻是反問“醜嗎?”,醜倒不至於,但思及她受到如此嚴重傷勢之際,極可能失去性命,他仍是蹙擰了一雙劍眉,每每歡愛時,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親吻那些傷疤。


    綺繡難道就是……


    “少爺!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割腕自盡——”被安排在白綺繡身旁伺侯的小婢玲兒花容失色地急急來報,赫連瑤華心驚而起,狂奔迴房。


    房裏寧靜如昔,毫無一絲淩亂,冬日暖陽依舊,透窗而入,光輝仍灑滿偌大花廳,室內色調柔軟怡人,白的縵,綠的紗,全是綺繡最喜愛的淡雅顏色,突兀的血紅,濺了一地,噴染在他費上好一番勸夫才自外域運輸迴南城的手工織毯,毯上是巨幅的雪白山景,雲霧縹緲,美若仙境,此時雨一般的血珠子,零星遍布,一點一點一點,更觸目驚心的是,一床被褥像極了落日晚霞暈染開的血色牡丹,開得囂狂、開得恣意。


    白綺繡身處一片鮮豔妖紅之中,素潔衣裳上亦是狼籍駭人的血跡,她神情蒼白茫然,宛若迷途孩子,右手握住鮮血淋漓的繡剪子,軟軟擱於腿邊。


    “綺繡!”赫連瑤華箭步上前,邊對身後提裙緊隨的玲兒急吼:“快去請大夫!快——”


    他擒起她的手腕,趕忙要替她止血,她的左袖沉沉濕濡,紅灩灩血珠子沿著袖緣滴下,足見有多少鮮血流失——


    心急如焚翻過被血染得粘稠的纖腕,他以為會看到皮開肉綻的巨大血口,然而,此時映入眼簾,是幾道泛著淡淡紅澤的痕,猶如指腹沾了胭脂,輕輕在雪白膚上一抹而過。


    這種痕跡,他見過,還不隻一迴,當初將古初歲開膛破肚,取出他體內金絲蠱時,那種根本不可能存活的傷口,一瞬之間,被神奇的金色小蟲吐出絲線給縫合起來,血肉間穿梭來迴的半透明銀絲,消失無蹤的致命傷勢……


    “我怎麽了?”白綺繡喃喃自問,定定看著自己的腕脈,方才她明明就……剪子劃破膚肉的疼痛,劇烈得教她哆嗦,那不是作夢,她是真的打算尋死,可是……“傷口為什麽自己密合?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是金絲蠱。


    兩年前喂進她口中的蠱卵,孵化了,這便是她能複活的原因,赫連瑤華確定了這一點。


    白綺繡見他沒有任何驚訝的反應,立即做出聯想:“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不答,她扯緊他的衣襟,忍住失血過多的搖搖欲墜,再質問:“你把我變成怎樣的妖物?!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了!你……”她眼前一黑,險些癱軟地倒進他懷裏,她強撐著雙臂,不允許自己在他麵前示弱。


    “你怎麽可以如此輕賤自己性命?!”赫連瑤華搶走她手裏繡剪,視它如毒蛇猛獸,丟得遠遠,總是待她和顏悅色的他,看到她傷害自己,用天底下最蠢最笨最懦弱最自私的方法,想要結束生命,他動怒了,真的感到非常生氣,他無法放軟嗓音哄著她,五年前失去她的恐懼,他至今沒有忘掉過,剛才踏進房內時,那股絕望和焦急又重新迴來了,那股恨極了自己沒能保護她的怨懣又重新迴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我已經死了,我不該在這裏!我要迴去我該去的地方!”白綺繡掙不開他的鉗製,隻剩言語能與他對抗。


    “這裏就是你該迴來的地方!”


    兩人身後傳來玲兒拉著大夫狂奔迴來的腳步聲,赫連瑤華頭也不迴,冷喝道:“誰都不許進來!”


    “呀?!可是少夫人的傷……”


    “出去!”


    赫連瑤華震天價響咆哮,玲兒嚇得不敢再多嘴半句,連忙再拉住大夫退出去。


    房內兩人沉默對峙,她眼光不肯瞟向他,他卻是不願將眼神從她倔強緊繃的小臉上挪開。他低下頭,要親吻她泛白的唇,她立刻撇頭避開,兀自咬著嘴,以為這樣就能不讓他得逞,他沒有放棄,追逐上來,她無處閃躲,被他溫暖的雙唇吻住,她不鬆放牙關,更是咬緊下唇,他以舌尖輕輕滑過她的嘴角,搔癢似地撩動她,她好氣,氣他在這種時侯竟然隻想著要親吻她,他們正在爭吵呀!況且她還深深恨著他……


    她終於反擊,張口咬了他的舌,用她認為已經是很大的力道,咬破他的嘴,血腥味蔓延兩人口鼻間,他稍稍離開她的唇,但也僅有半寸,足以讓他低沉開口說話:“我不許你再做出這樣的事,不許你傷害自己,不許你死。綺繡,允諾我,向我保證,你不會再自殘,你會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越來越健康,氣色越來越好。”


    “我不!”她不給他任何安心的擔保。


    “你必須要。綺繡,你答應要陪我一輩子。”


    確確實實從她口中,說出過這樣的誓言。


    白頭偕老……


    一生一世……


    “那是謊言!全是騙你的!她狠下心說,將自己隱藏在深處的黑暗麵全盤托出,要他對她死心!要他看清楚她的用意。要他幹脆就這麽放棄她,讓她死去:“我告訴過你,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我不愛你,我恨你!你被我騙了!我不溫柔不嫻雅不恬靜,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妻子,你把我留在你身邊,危險的人是你!我隨時都會殺你,用下毒的方式!用夜裏偷襲的方式——”


    “但你沒這麽做過。”赫連瑤華接續她未完的低吼,淡淡幾字,粉碎她義憤填膺的咬牙切齒:“你比任何人都要擁有更多機會,你很清楚,我從來不防你,你要下手,我絕對逃不過。


    “那是——”她驀然辭窮。


    對,她有太多太多次的動手時機。


    每一夜,他與她同床共枕,他睡得毫無防備,擁抱著她入眠,她可以下手。


    每一杯她端給他的茶水,是府裏唯一毋需被護衛以銀針探毒便能送抵他手上的食物,隻要加入幾滴毒液,足以讓赫連瑤華死去成千上萬次。


    她為什麽錯放一遍又一遍的絕妙好機會?僅隻有那麽一迴……


    她問過自己。


    也勉強給了自己一個心安的答案。


    她不敢殺生,別說是一條活生生人命,她連一隻螞蟻亦不忍擰死,所以她沒有傷害赫連瑤華,無關情愛,隻是出自於人性中的一絲柔軟。


    那麽,你最後又為何寧願失去性命,也沒有實質傷害他?有道聲音在問。


    她答不出來。


    她帶著滿身怨恨而來,一步一步接近他,先是獲得他的愛情,進而成為他的妻,在她的算計之中,她成功了,她來到他的身邊,比任何人都更要靠近他,受他傾心疼愛,接著她就應該要實行她的報複計畫,讓毒瘤般的惡官自嚐惡果


    她卻沒有。


    她選擇了另一個逃避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結束自己在痛苦抉擇的秤中,擺蕩不安的折磨,做了怯懦的逃兵。


    她不想要再過著掙紮於“殺他”與“不殺他”的天人交戰之中,她不想被他擁抱之時,分心思索該不該握住匕首,朝他溫暖跳動的胸口鑿刺下去——她受不了,她真的已經受不了了……


    她不想要迴來這裏,她不想要迴到他的身邊。


    她不想……傷害他。


    承認吧,這才是隱藏在她心底深處,真正的答案。


    “瑤華……”白綺繡斂去方才強端起來的倔顏,流露出哀求神情,不再與他硬碰硬,嗓音可憐兮兮:“你向來最疼我,無論我提出哪樣央求,你不曾不允準過,我求你,讓我死,算我求你了……”


    “這種請求,我不可能答應你。”他斷然拒絕,心裏覺得荒謬,他最憐愛的妻,不求他給予華服美裳,不求他贈送金銀珠寶,不求他一日比一日更愛她,竟然是求他讓她死?!


    “你會後悔的……”後悔將一個仇視他的女人留在身邊。


    “我赫連瑤華從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聞言,她又怒又悲。


    他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他竟然敢這麽說?!在他完全摧毀掉她的人生之後——


    倘若他有一絲絲悔意,為自己曾犯下的錯誤懊悔,那麽,她尚能說服自己對他的心軟是可以得到原諒,但他沒有,他說,他從不後悔。


    她恨他!恨他!恨他!恨極了他!


    白綺繡淚水滑下,心底不斷反覆喃著恨意。


    對,要恨他,該恨他。赫連瑤華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聽見他姓名時,她就知道他並非善類,他是個惡人,他做了太多不可原諒之事,而他毫無悔意,他真教人痛恨……


    老天爺,你讓我再度迴來,難道正是要告訴我,我不能逃,我必須要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是嗎?


    是吧。


    我當初來到他身邊的目的,未能實現的話,我也不能死,是嗎……


    “不論你為了何原因而來,我都要你留在我身邊。別再說什麽尋不尋死,綺繡,我絕不會答應你。”


    赫連瑤華擁她入懷,唇瓣輕抵她柔軟發梢,說話時的籲息,暖暖地如潮襲來。


    她與他不同,她的人生中,有好多後悔的事,而她最後悔的一件,是與他相遇。


    兩人命運重疊之日,她後悔得希冀……它不曾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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