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沒說都是你的錯,我是說,你不能全怪我!我會去逛街買東西,還不是因為你都不在家,沒人陪我,所以……”


    “我是去工作!去賺錢!”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很忍耐,隻是偶爾去逛街有什麽關係?”


    “但你買了這麽多東西,又是衣服,又是鞋子,還有名牌包包,還有——這是什麽?”


    “是送給你的袖扣,你喜歡嗎?”她興致勃勃地展示。“還有領帶夾、皮帶、皮鞋——”


    “汪語臻!”他怒吼。


    “是。”她仰起甜美的臉蛋,朝他綻開燦美的笑,圓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清純無辜的模樣。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真的很生氣?


    他百般無奈,清銳的眸光掃過散落一地的紙盒,每一樣她隨手買下的東西,可能都要花去他幾個禮拜的薪水。


    他隻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上班族,公司派他到上海,是提供了食宿津貼,但也隻夠他們兩個小夫妻窩在一間老舊的公寓。


    他知道,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為他不惜反抗家人,與他私奔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住狹窄的空間、吃粗糙的料理,對她而言,生活不啻是從雲端墜落凡塵,的確委屈。


    再加上他忙於工作,沒空多陪伴她,她難免感到寂寞,借著逛街購物打發時間也無可厚非。


    但她,就不能考量他的經濟實力嗎?一出手就是頂級名牌,他怎麽付得起?


    “這些都拿去退吧!”他不能阻止她購物,至少可以拒絕她特意買給他的禮物。“我不需要。”


    “為什麽?”她顰眉。“人家是為你買的,你每天都隻有那兩、三套西裝輪流換,不覺得難過嗎?領帶也隻有幾條,領夾都是廉價品,皮鞋也是——”


    “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他焦躁地打斷她。“我隻是最基層的業務員,不需要穿太好。”


    “可是人家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語臻,算我拜托你,你去把這些都退了好嗎?”


    “我知道,你擔心沒錢付對吧?”她眨眨眼,笑眯眯地掏出一張金融卡。“你看這是什麽?”


    他皺眉。


    “這是我媽幫我辦的,她說從這個月開始,她會固定匯錢給我——所以不用擔心,我們現在很有錢了!”


    他聞言,倒抽口氣,不可思議地瞪視妻子快樂的嬌顏。


    她搞什麽?居然跟家裏伸手要錢?


    “嗬嗬,你很驚訝吧?”她誤解了他的震驚。“其實我也是,本來我想我偷偷跟你結婚,我家人一定都氣到不理我了,可我媽說,她舍不得看我一個人流落在外頭,所以……”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他咬牙,一字一句從齒縫擲落。


    “我知道,我媽不是那意思,她是怕我過得不好……”


    “跟我在一起有那麽淒慘嗎?既然這樣,你迴台灣好了!”


    “袁少齊,你很無聊耶!”她也惱了,提高聲調。“我有說我過得不好嗎?有說我想迴台灣嗎?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好好聽我說完話?”


    “那你答應我,別再跟你家裏拿錢。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一切開銷都由我負責。”


    “我知道,你有你大男人的自尊要顧,可我不懂,明明可以讓生活好過一些,為什麽要這樣勉強自己?”


    “你覺得很勉強嗎?你決定嫁給我的時候,不就知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所以啦,我們就讓我媽幫個小忙——”


    “不準!”


    “袁少齊,你這人脾氣真的很拗耶!你憑什麽不準啦?”


    “憑我是你的丈夫——”


    憑他,是她的丈夫。


    與她成婚時,他便痛下決心,這輩子要竭盡一切所能保護她、給她幸福、供她優渥的生活。


    他會用美滿的婚姻,彌補她失去的親情。


    他會證明給她的家人看,他袁少齊配得起他們家寶貝女兒,從他們手中搶來的明珠,他會用心嗬護……


    當年的他,不曾懷疑自己做不到……


    袁少齊陰鬱地收迴思緒,右手下意識的撫上額角。


    那裏有個小小的傷痕,是汪語臻的父親賞給他的,最深刻的印記。


    那天,汪夫父命令他過去,當麵挖苦他,指控他妄想攀龍附鳳。


    “我查過你的底了,死小子,你爸隻不過是個建築工人,你媽跟人跑了,你念中學的時候老是逃學打架,進出警局,還曾經被送進少年輔育院——就憑你這種出身背景,想高攀我們家語臻?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別癡心妄想了!”


    一連串叫囂怒吼後,汪父連甩他幾個耳光,最後還用高爾夫球杆敲他的頭。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那種近乎絕望的羞辱感。他到醫院縫了好幾針,傷口縫合了,心卻裂開一道。


    他考慮過放棄,試著說服自己告別這段無望的愛情。他對她提出分手,反倒是她一直死纏著他,堅決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因為愛已經太深、太狂,他們都對彼此難分難舍終於不顧一切地私奔。


    或許,是他們錯了。


    或許愛情,終究敵不過現實,隻怪他們當年太年輕,讓愛的輕煙迷了眼……


    “在想什麽?”劉曉宣嬌聲問,遞一杯香檳給他。“幹麽一個人站在這裏發呆?”


    袁少齊沒迴答,接過香檳,舉杯與她的酒杯輕輕一撞,默默啜飲。


    “其實你舞跳得不差嘛,你說你從來不跟人跳舞,我還以為你真的完全不會跳呢……”劉曉宣仰起嫣紅的臉蛋,凝睇他的眼眸明顯流露愛意。


    袁少齊淡漠的承接她目光,胸海平靜無濤。他不是感受不到這位嬌嬌富家女對他的迷戀,隻是從很久以前,他便發現自己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深切地愛一個人了,他的心已枯萎,了無生氣。


    “我該走了。”他將空酒杯交給劉家的傭人。“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是啊。是挺晚了。”劉曉宣可惜地瞥了眼腕表,已過午夜,雖然對她而言才正是狂歡的時候,但她很清楚,他是個生活規律嚴謹的男人,一向不喜無謂的應酬,他肯出席她的生日宴,已經算給她麵子了。“好吧,你早點迴去,早點休息。”


    “嗯。”他點點頭,正欲轉身,她忽然揚聲喚他。


    “你的袖扣。”她湊過來,替他調整歪斜的黑水晶袖扣,兩人親密的姿影恰恰落入汪語臻眼裏。


    什麽時候他開始懂得別袖扣子?記得她以前送他時,他還嚴詞拒絕,說自己不需要這些累贅的裝飾品。


    他真的變了。


    汪語臻佇立角落,出神地觀察前夫。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年毛躁飛揚的小夥子了,他懂得打扮,穿著有品位,全身上下透著俊酷有型的雅痞味。


    隻看一眼,便知他與昔日不同了,已是個事業有成的熟男,而且是個十足的魅力發電機。


    她敢肯定,今晚宴會的名媛淑女有一半以上注意到他,暗暗留心,若不是礙於他是宴會女主角的男伴,恐怕早就在他身邊翩翩圍繞。


    從前,她總是誇耀隻有自己能夠慧眼識英雄,如今,英雄已立下豐功偉績,名聞遐邇。


    他不再是專屬於她的男人,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手指的傷處,驀地竄過一陣銳利的抽痛,她緩緩私下ok繃,將紅腫的指尖含進嘴裏。


    很痛,痛到好似連心也揪緊,胸口鬱結。


    她收迴流連的眸光,拾起皮包,來到豪宅門口,戶外仍綿綿飄雨,空氣沁涼。


    “小姐,你有開車嗎?”門房殷勤地過來探問。


    她搖搖頭。“我想……應該沒有公車了吧?”


    “你要坐公車?”門房一愣。“可是最後一班車已經過了喔。”


    “這樣啊。”果然如此。“那我叫車好了。”


    “我幫你叫。”門房拿起手機,一麵友善的提議。“小姐要不要在屋內等?等車子來了我再通知你。”


    “不用了。”她不想在屋內看他跟別的女人親熱相處。“我在這邊等就好。”


    “那好吧。”門房打電話叫車。


    她靜靜地在一旁等,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不聲不響地落定她身旁。


    “沒人來接你嗎?”


    她神經線拉緊,屏著唿吸揚起眸,望向前夫無表情的臉龐。“我叫計程車。”


    他揚眉。“你以前不是說,超過晚上十點,你家人就不準你單獨坐計程車嗎?為什麽不請司機來接你?”


    不用他管吧?


    她不悅地睨他一眼。“我都三十的人了,一個人坐車迴家也沒什麽。”


    袁少齊撇撇嘴,不置可否。門房替他將車子開過來,他瞥望前妻一眼,見她雙手攏了攏薄薄的披肩,似是頗有寒意,一股不知哪來的衝動油然而生,不禁粗聲揚嗓。


    “坐我的車吧!”


    “什麽?”她愣住。


    “我送你迴去。”他不由分說地命令。“上車!”


    密閉的車廂,關著兩顆躁動的心。


    汪語臻直視車窗前方,雨刷規律地左右擺動,車燈朦朧地映亮彎曲的山路,聲聲雨響落在耳畔。


    她看著、聽著,卻什麽也看不進眼裏、什麽也聽不進耳裏。


    她的感官敏銳,感覺到的卻是身旁的男人形體,他身上男性的氣味,以及他曹駕坐車的灑脫姿態。


    她隻感覺得到他——


    可惡!


    “這幾年過得怎麽樣?”他忽然打破僵凝的空氣。


    他有必要知道嗎?她深吸口氣。“很好啊。”


    “你的家人呢?”


    “他們……都很好。”她差點因說謊咬破舌頭。“你呢?”


    “就像你看見的,我迴台灣工作了。”


    “那你爸爸媽媽呢?”


    “我爸去世了,我媽跟再婚的男人應該過的還不錯。”


    “所以你都沒跟她聯絡嗎?”她探問,不覺放柔了聲調。袁少齊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是父親一手帶大的,跟母親感情很生疏。


    “就逢年過節的時候,打個電話問候吧。”他淡淡迴應。


    她迴斜星眸偷覷他。“所以她應該知道你迴台灣吧?你什麽時候迴來的?現在在哪裏高就?”


    “你有興趣?”反問的語氣聽起來蘊著幾分刻薄。


    是他先問的好嗎?她懊惱地咬唇。“無所謂,你不說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們……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麵了。”


    嘰——


    車胎在山路上滑出尖銳的聲音,車體一陣劇烈的加速後又減速,汪語臻防備不及,上半身因反作用力前後震蕩,她連忙伸出雙手撐住,穩住重心。


    “拜托你開車小心一點好嗎?”她不滿地瞪他。


    他隻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絲毫不理會她的抗議。


    她看著他漠然的臉龐,心頭揚起怒火。“你是故意的,對吧?”


    “隻是意外。”他聲稱。“我還不太習慣台灣的路況。”


    才怪!他根本是故意整她的。


    她咬牙,極力忍住滿腔鬱惱。這顯然是一場男女戰爭的開端,若是她失去冷靜,就隻能落得慘敗的下場。


    “袁少齊,你變了。”她選擇迂迴進攻。


    他輕哼。“七年了,誰能不變?”


    “沒錯,但一般人經過歲月磨練,是變得更成熟、更穩重,而你卻是……變幼稚了。”


    他聞言,倏地轉頭,淩銳的眸刀砍向她。“我幼稚?”


    “對,你幼稚。”她毫不畏懼地迎視他。“我們的婚姻是很失敗,當年也是不歡而散,但都已經過了七年,有天大的怨氣也該化解了,不是嗎?為什麽我們不能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見了麵,客客氣氣地跟對方寒暄幾句,關心一下彼此的近況?”


    他一勾唇,似笑非笑。“我剛才不就是在問候你的近況?”


    也對。她一窒。“可你不用擺出那種別扭的態度!”


    劍眉冷冷一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必故意嘲謔她,不必當著她的麵像劉曉宣邀舞,不必玩緊急加速又刹車這一招。


    他不必一下體貼地為她拾起磁盤碎片,一下又對她冷漠以待。


    他不必這樣……攪亂她的心。


    汪語臻悵然,尋思至此,驚覺不是他態度太囂張,而是她自己太把持不知理智,才會輕易被他的言語及行動所迷惑。


    不是他幼稚,是她太在乎,太六神無主。


    “我下車好了。”她幽幽低語。她必須離開他,逾遠愈好。


    他擰眉。“你說什麽?”


    “我說,請你讓我下車。”她清脆地重複。“我不想在車上跟你吵架。”


    “你瘋了嗎?”他瞪她。“這是半山腰,又下雨,你根本叫不到計程車。”


    “那也是我的事。”她反駁。“如果不是你硬要拉我上你的車,車行早就派車來接我了。”


    他緊盯她,湛眸因怒意而酌亮。“汪語臻,你才幼稚!七年了,難道你一點都沒長大嗎?還是跟以前一樣任性愛鬧脾氣!”


    這就是他眼中的她嗎?任性愛鬧脾氣?


    牽引著掐握掌心,胸口陣陣揪疼——她真沒用,這男人才講兩句話她就難受成這樣。“就算我任性好了,那你放我下車可以嗎?”


    他倒抽口氣,兩秒後,緊急刹車。“好,你要下車就下吧!別怪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謝謝。”她毫不猶豫開門下車,撐開透明傘,站在路邊。


    他森冽地瞪她一眼,踩下油門,加速離開,車輪濺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潑向她,濕了她裙擺。


    好冷。汪語臻伸手收攏披肩。


    身子冷,心更冷,她撐著傘,獨自走在陰暗寂靜的山路上,前方的曲折放佛永遠沒有盡頭。


    她走著,腦海一幕幕地輪轉過往的迴憶,酸甜苦辣,令她忽悲忽喜,心情跌宕起伏。


    她一直以為,經過時間的消磨,她早就淡忘了與他的點點滴滴,早就放了那段纏綿悱惻的愛情。


    如今乍然重逢,她才恍然領悟,心中的那個纏結,始終沒有解開。


    她還是在意他,他依然擁有左右她情緒的神秘力量……


    一輛銀白色的跑車迎麵駛來,朝她鳴響兩聲清脆的喇叭。


    她凝神,訝異地望著跑車在她身旁停定,車窗降下,探出一張英俊爽朗的男性臉孔。


    “語臻,幸好攔截到你了,上車吧!”


    她又驚又喜,開門坐進車廂。“睿安,你怎麽會來?”


    “我猜你一定會工作到很晚,搭不到公車,沒想到你連計程車也不叫,居然選擇走路下山。你這女人,小氣也過了頭吧?”他笑謔。“這麽晚了一個人走山路很危險的。”


    “我知道啊。”她輕歎。她也是不得已。隻是對她而言,待在那個能輕易牽動她情感的男人身旁,更危險。“謝謝你來接我。”


    “說什麽謝?好朋友是用來幹什麽的?”蔡睿安言笑開朗,瞬間溫暖了汪語臻冰冷的心房。


    她感激地對他微笑。


    “快係好安全帶,我們下山嘍。”他叮嚀。


    “嗯。”她順從地點頭。


    車子重新發動,流暢地過彎,直到車尾的燈線遠遠逸去了,另一輛熄燈安靜地躲在路旁的深藍色轎車方緩緩采出車頭。


    車廂裏,一個男人身姿僵硬地坐著,湛眸銳利地盯著前方,雙手緊扣方向盤,兩枚黑水晶袖口在深沉無邊的夜色下,低調地相互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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