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老病死?」莊夫人眼圈一下紅了,流著淚質問他:「我女兒嫁人前好好的,怎麽到了京城身子就敗了?唐家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因為阿盈一直生不出兒子才故意 害她的?怪我,怪我啊,我自己生不出兒子,害阿盈也生不出,隻是我比她命好,你沒想害我性命給旁人騰地方,我可憐的阿盈啊……」


    說到傷心處,莊夫人再也站不住,踉蹌著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背對男人抹起淚來。


    莊寅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老妻落淚了,又是因為早逝的女兒,他聽著也難受,呆坐片刻走過去拍拍妻子肩膀,「罷了罷了,既然你心裏難受,我就讓文禮走一趟。」


    妻子子嗣艱難,苦了一輩子,他虧欠她太多,如今年近花甲,怎麽順心怎麽過吧。


    宋家這邊也剛用過飯。


    飯後散散步,迴來宋殊照舊檢查三人課業,楊昌背完文章要走,宋殊沒讓,等朱壽背完,他邊收拾桌子邊淡然地道:「唐五其實是個姑娘,以後她就是鶴竹堂的丫鬟了,你們平日與她相處注意些,不可再像之前那樣沒有規矩。」


    他語氣太尋常,以至於楊昌朱壽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直到宋殊起身朝書架走去,楊昌才最先迴神,猛地扭頭問唐景玉:「你,唐五你是姑娘?」


    唐景玉朝他狡黠一笑,熟練地撒謊:「是啊,我怕掌櫃嫌我是女的就不收留我,所以一直瞞著你們,沒想今天還是露餡了。」


    楊昌實在是難以置信,沒忍住朝唐景玉胸口看去。


    唐景玉惱羞成怒,指著朱壽道:「你看你們倆,都是男的,一個清瘦一個壯實,難道不許我跟旁的姑娘有差別嗎?我知道我聲音沒有別的姑娘柔,可我就是女的了,你們愛信不信!」說完懶得理會二人,繞過朱壽往外走。


    「唐五!」朱壽一把拉住她袖子,半是茫然半是著急地道:「我信你是姑娘,你別生氣,你聲音也比外麵的人好聽。」


    這 話再傻也是奉承,唐景玉虛榮心得到了強大的滿足,剛要誇朱壽慧眼識珠,忽瞧見那邊宋殊轉了過來,目光清冷地盯著朱壽拽著她袖子的手。知道宋殊最講究這方麵 的避諱,唐景玉連忙掙開朱壽退後幾步,笑道:「還是朱壽好,好了,你們也別太驚訝,以後除了不能一起吃飯,咱們還跟以前一樣,沒什麽區別的。」


    「你迴自己屋裏吃了?」朱壽看一眼斜對麵的耳房,不是很吃驚地問。


    宋 殊替唐景玉做了迴答:「唐五搬到後麵住,你們這就搬到前麵去,錢進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一日三餐跟幾位老師傅一起吃用,平時耳濡目染,於你們做燈籠受益匪 淺。」認了親,師母定會常常過來,身邊帶著丫鬟,兩個少年住鶴竹堂廂房不方便,前麵一人一個房間,夥食也不差,他們沒什麽不滿意的。


    「知道了。」楊昌最先應道,在哪住對他而言都一樣。


    朱壽不願意跟唐景玉分院子住,又不敢反駁宋殊,隻可憐巴巴地看著唐景玉。


    唐 景玉也是剛知道宋殊對二人的安排。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但她沒有反對的理由,而且這個安排確實合理。她朝朱壽笑笑,哄孩子般親昵地開導他:「沒事啊,咱們 白日裏還是一起上課做燈籠,你有什麽舍不得的?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走吧走吧,你們忙了半天挺累的了,早點搬好東西早點休息,我也走了。」


    「你留下,我有事吩咐你。」宋殊沒讓她走。


    唐景玉有些吃驚,看宋殊一眼,重新站到了書桌前。


    朱壽不想走,楊昌將他拽出去了。


    唐景玉扭頭目送他們,很快東廂房接連響起兩道關門聲,她收迴視線,驚覺宋殊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前。


    唐景玉情不自禁往旁邊挪了一步。


    說 來奇怪,按理說現在她跟宋殊的關係應該更親近了,她卻總覺得有點別扭,既無法將宋殊當成長輩,也不好看成一個全無關係的冷臉掌櫃,特別是下午聽宋殊跟外祖 母說話時喊她小名,她心頭就會浮起一種陌生的異樣感覺。阿玉,除了父親,除了小時候出去串門時的幾個年齡相近的男娃子,沒有男的如此喊過她。


    宋殊重新落座,指指旁邊的椅子:「你也坐。」


    唐景玉從善如流,垂眸看桌子。


    片刻靜默,宋殊問她:「來嘉定前,你聽人提起過我嗎?可否知道我跟你外祖父家的關係?」


    唐景玉眨眨眼睛,迴想自己來燈鋪後的表現,說了實話:「知道,我娘跟我說過,說掌櫃是蘇州第一才子。」


    「叫我二叔。」宋殊糾正道。她一個姑娘家,隻有以長輩的身份,他照顧她才不會被人詬病,他自己也心安理得,而且他本來就是她長輩。


    唐景玉摳摳桌子下麵,沒有說話。他算什麽二叔啊,她叫不出口。


    宋殊繼續詢問:「既然知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你的身份?」


    她若早說,他不會特意觀察她品行,間接連累她淋雨生病,後來更是傷了手。她若早說,哪裏用靠做燈籠謀生?至於她還是乞丐攔路的時候,她隻是聽說過他卻沒見過他,單憑跟錢進打聽到的應該無法判斷他就是宋殊,那裏倒不必追問。


    唐景玉腦袋垂得更低了:「我說過啊,我不想借莊家的光,如果告訴你,還不如直接去莊家認親。反正掌櫃……反正你人好,對待夥計大方體貼,那般照顧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她聲音低低的,帶了三分討好的味道,特別乖巧,宋殊看著聽著,眼前突然浮現小姑娘問他為何不肯收她為徒的倔強臉龐,她辛苦拎水的狼狽模樣,她為了幾文錢在餛飩攤旁與老板娘說笑的側臉,還有中元夜馬車裏她悄悄擦淚的小動作,最後是她見到師母時埋頭痛哭的可憐身影。


    突然就特別心疼。


    她那麽聰明那麽喜歡占便宜,自然知道表明身份後可以得到什麽,但她倔強地選擇隱瞞,一心打算靠她自己買宅子走親戚。如果不是他因為憐惜主動請了師母過來,她情難自已,那她恐怕還會一直瞞下去。


    是不想過好日子嗎?


    不是,她隻是怕莊家不要她,怕他不肯信她不肯幫她,怕最後連個夥計都當不成。


    因為唐尚華的忽視莊文恭的冷漠拒絕,因為一路上吃的苦,她不敢輕易信人了。


    看看小姑娘低垂的眼簾,宋殊不想再追究了,跟他不被信任的那點不快相比,她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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