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隔三岔五,晴兒都會來給何坤送吃的,送碎錢。


    她對何坤的了解越多,就越同情他。


    但也僅僅是純粹的同情而已,並沒有摻雜其他的感情。


    何坤卻早已把她當成了唯一的朋友,每天都在期盼著她的到來,隻要見不到她,那就神不守舍,精神不振。


    此事被何錢知道,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兒子有了朋友,他應該很高興。


    但是他卻也知道,他的兒子沒有資格對晴兒產生任何非分之想。


    “兒子,別想一些有的沒的,那姑娘雖然是個丫鬟,但也不是咱們乞丐高攀得起的,咱們就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吧。”


    何錢如此安慰何坤。


    何坤卻似乎沒有聽到何錢的話,他看著天空似在自言自語:


    “爹,我不想乞討了,我想去錢家做長工。”


    何錢聽了這話,高興不已。


    “那敢情好啊!”


    “迴頭我給你買套好點的麻衣,你打理一下自己的形象,然後就去錢家見工,另外你和晴兒說一聲,讓她幫忙在錢家管事的耳邊說幾句好話,如此應該十拿九穩。”


    何坤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


    何坤就去找剃頭匠剃了頭發,紮起金錢鼠尾。


    換上了新衣服,新草鞋。


    雖然都是很廉價的,但是卻也精神煥發。


    他去錢家應聘長工,恰逢秋收時節,錢家缺幫忙割稻的,便把他招了進去。


    他都沒讓晴兒去找關係,就很順利地進到錢家了。


    雖然工資不高,每個月的工錢也就勉強夠吃飯而已。


    但是他的生活似乎有了盼頭,整個世界變得多彩起來。


    進到錢家的第二天,他就遇到了晴兒。


    晴兒見他換了個模樣,起初還認不出來,後來聊了幾句,才知道他就是那個乞丐何坤。


    “何坤,沒想到你收拾一下,還挺俊朗的。”


    “你能來錢家做長工,總好過做一個邋遢的乞丐,真心為你感到高興。”


    何坤則是笑著說:


    “晴兒,迴頭拿了工錢,我請你去吃雞腿飯。”


    晴兒笑著重重點頭:“嗯,好啊!”


    何坤進了錢家之後,日子越來越好,隻半年光景,他就省吃儉用積攢了一些錢財,然後租了錢家的一些田地自己種田,從長工搖身一變,成為了佃農。


    佃農雖然要被地主壓榨,但總比給人做工要強一些。


    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爹,如今我已經是佃農,算是有了立錐之地,你說我是不是有資格去追求晴兒了?”


    何坤笑著來問何錢。


    何錢卻說:


    “還差一點呢,總不能讓晴兒來咱們這破租屋生活吧?”


    何坤深以為然,現在他們住的白喜街旁邊的這租屋,不但破舊,而且還很晦氣,每天都能看到死人或者送葬隊伍經過,晴兒肯定不喜歡這樣的生活環境。


    “那我再努力努力,爭取來年租個新房子。”


    何錢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兒子,你總算長大成人了!”


    以前何錢還以為,他這個兒子吃了他親娘的肉,長大後肯定會邪乎無比。


    但是現在看來,是他以前想太多了。


    他兒子品性不壞。


    “爹,要不你別做乞丐了吧,跟著我一起種田。”


    何坤這時說了這麽一句。


    他去錢家之後,他爹還一直做乞丐。


    現在何坤租了田,過上了體麵生活,覺得他爹若是繼續做乞丐,有點丟人。


    然而,何錢卻搖頭苦笑:


    “你租的那點田,每年扣除糧租和稅捐之後,剩不了多少餘糧,你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更別說還要存錢娶老婆,所以我不能去拖累你,我得自己養活自己。”


    “再說了,我已經做了十多年乞丐,不做乞丐,我也沒別的本事,重活幹不了,輕活沒人願意要我。”


    “我還是繼續乞討吧,討到的錢給你存著。”


    何坤聽了他爹這些話,沒再繼續說什麽。


    因為他知道,他爹的話是對的。


    身為佃農,他每年要上交給錢家這個大地主的田租,高得可怕。


    十石稻穀,要上交六石。


    他其實一直在給自己加無形的“杠杆”,風險高得可怕,隻要有什麽自然災害,又或者政策變動,那他可能就會分分鍾破產。


    但是他管不了那麽多,他窮怕了,隻要有任何一絲機會,無論風險多大,他都得硬著頭皮上。


    這是他這窮人,唯一能夠往上爬的機會。


    這像極了林煞前世那個社會,無數底層窮人,無論承擔多大的風險,都瘋了一般往上爬。


    唯一不同的是,何坤把自己的後半輩子的勞動力賣給了地主,成為了佃農,而林煞前世那社會的底層窮人,則把自己的後半輩子的勞動力賣給了資本,成為了房奴。


    果不其然!


    風險很快就來了!


    何坤成為錢家的佃農,隻過了一年時間而已,大京朝的政策就發生了變化。


    光帝二十年,大京朝1840年,鴉膏戰爭爆發,大京朝戰敗,簽訂《南京條約》,割地賠款,國庫抽空。


    古往今來,國家上層虧的,往往都需要下層人民來買單。


    腐朽的大京朝更是如此。


    國庫沒錢了,那就加稅。


    士農工商,各行各業,全方位增加賦稅。


    有錢有權的人都不願意讓自己利益受損,所以這賦稅自然就會一層一層往下轉移,最後轉移到最底層的勞苦百姓身上。


    最底層的勞苦百姓沒法繼續往下轉移,那就隻能咬牙忍著,實在忍不了的話,要麽去死,要麽造反。


    而很多早已被馴化的老百姓,往往都很純良,到死也不會想到造反。


    當時的錢家家主錢敬豐,自然也不樂意讓自己的利益受損,他和很多地主一樣,采取了一個措施,那就是往佃農身上加租,以此來對抗增加的賦稅。


    禍不單行,那一年南方大旱,嘉應州三月不見一滴雨水。


    像何坤這樣的佃農,因為旱災,一年的耕種白忙活了,他們連飯都已經吃不起,結果錢敬豐這個大地主,不體諒他們就算了,竟然還要給他們加租!


    這還得了?


    於是幾十個佃農,聚集在一起,前去錢家大院門口討要說法。


    錢敬豐對此怒火滔天,他在一眾團練保鏢的保護之下,來到大門前,麵對著鬧事的佃農,說了一句讓何坤終生難忘的話:


    “一眾不成氣候的山野刁民,這是反了是吧!我警告你們!不交夠糧產,視為違約,收迴田地不說,還得送去官府!”


    包括何坤在內的所有佃農,聽了這話,瞬間就炸了火藥桶。


    眼看著就要鬧出大事。


    就在這時,萬裏無雲的晴空之上,突然降下一道雷響!


    轟隆一聲!


    雷電不偏不倚,劈落在錢敬豐身上。


    錢敬豐當場就被炸得外焦裏嫩,黑乎乎一片。


    在場的佃農,都看得驚呆。


    紛紛驚唿:


    “老天開眼了!”


    “劈死這個黑心大地主!”


    一眾佃農都高興無比,他們以為錢敬豐被雷劈炸,是老天開眼,在幫他們這些窮苦老百姓主持正義,經此一事,錢家肯定不敢再這麽囂張。


    然而,終究還是他們這些佃農太天真了。


    錢敬豐死後,接替錢敬豐掌管錢家大權的錢三守,比錢敬豐還要黑。


    直接就在他爹設置的田租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倍的租金。


    何坤等租了錢家農田的佃農,直接就傻眼了。


    他們天真地以為,錢三守見到他老爹被晴天霹靂劈了之後,會大發善心,對他們減免田租,卻不曾想人家錢三守根本就沒想過這個,他隻想把手裏的田全都收迴來,然後再統籌規劃,好給錢家創造更多的資本。


    而且錢三守還覺得,老天劈死他爹,隻不過是為了讓他更快地掌管錢家大權,老天這是在幫他啊,而不是在害他,所以他自然不會怕什麽。


    何坤不想自己的努力毀於一旦,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乞丐的身份,可不想再重新淪落成為乞丐。


    於是他去找晴兒,想讓晴兒去錢三守麵前幫忙說幾句好話。


    晴兒答應了他,會幫他去錢三守麵前說情。


    結果隔天晴兒就紅腫著臉來到他麵前,說她已經幫他求情了,但是錢三守非但沒被她說動,反而還給了她一個巴掌,說她一個丫鬟,根本就沒有資格在他麵前說三道四。


    “何坤,我已經盡力了,很抱歉。”


    晴兒滿臉愧疚。


    何坤苦笑著:


    “不用對我說抱歉,謝謝你幫我,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就重新成為乞丐,又不是沒做過乞丐。”


    晴兒安慰他說:


    “你要是淪為乞丐,以後我還會常去看你,給你送好吃的。”


    沒過多久,何坤就因為交不起租金被迫破產,田地被錢家收了迴去。


    他重新淪為了乞丐,整個人都萎靡不振。


    每天除了期盼晴兒來看他之外,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期盼。


    可是,晴兒隻來了一次,以後就再也沒來過。


    他心想晴兒該不會出事了吧?


    上次晴兒去錢三守麵前幫他求情,就已經惹怒了錢三守,錢三守還打了她一巴掌。


    等了一個多月,晴兒依舊沒來看他。


    何坤等不及了,就去錢家門口蹲守。


    蹲了幾天,也不見晴兒出入。


    就去問守門的。


    這守門的和何坤相識,以前何坤在錢家做長工的時候,兩人關係還不錯。


    所以守門的如實告訴他:


    “你說那個長得很水靈的晴兒姑娘啊,她上個月就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哪去了,錢老爺還不讓聲張,這裏麵估計有什麽蹊蹺,不過咱也管不著,晴兒姑娘是錢家買迴來的丫鬟,和錢家院子裏的一條狗其實沒多大差別,錢家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何坤聞言,雖然他心裏有所準備,但依舊如遭雷劈。


    他覺得,肯定是錢三守殺了晴兒!


    他很想去找錢三守質問,甚至想要去殺了錢三守。


    但是最後卻沒有這麽做,因為他知道,他根本就沒那個能力。


    他一個臭乞丐,連靠近錢三守的機會都沒有。


    隻要稍微近一點,就會有人來轟他滾蛋。


    另外,他也不敢那麽去做,殺鄉紳那可是大事,如果他真這麽做了,就算沒成功,那也是要殺頭的,而且連帶著他爹也會被殺。


    最後何坤隻能忍氣吞聲,他像條死魚那樣,就連乞討也萎靡不振。


    他爹何錢見他這樣,每天都耐心安慰他,給他鼓勵。


    “兒子,你要振作起來啊,你這樣爹看著心痛。”


    “兒子,你還年輕,失敗一次而已,以後還有機會的。”


    “兒子,不就是一個女人嗎,等你以後賺了錢,肯定能娶到漂亮老婆。”


    “兒子,晴兒肯定也不希望你像現在這樣吧。”


    何錢不厭其煩地勸說著,鼓勵著。


    何坤卻無動於衷。


    往後的日子,基本上都是何錢去乞討,而何坤,要麽就睡在破舊的屋裏,要麽就睡在肮髒的街上。


    他連伸手乞討都懶得去做了。


    人也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


    倒是他爹,每日早出晚歸,比以前還要勤勞。


    一個人乞討,養活兩個人。


    有一天何坤在屋裏睡了一整天,到了大晚上,他爹卻依舊沒有迴來,他餓得兩眼發昏,這才感覺事情不對勁。


    他爹該不會死在外麵大街上了吧?


    於是連忙出去外麵尋找。


    他找了許久,幾乎走遍了整個長樂縣他爹經常去乞討的地方,他終於在城北秋斬刑場菜市場旁的一個破屋裏麵,找到了他爹。


    “老婆,你就不該跑,害我廢了老大勁才把你抓迴來。”


    “你要是還敢跑,那我恐怕隻能再次把你做成煙熏肉了。”


    破屋裏,滿臉變態的笑容的何錢,正欺淩一個頭發淩亂、麵容憔悴的女人。


    粗魯無比。


    那女人不著一物,被綁著手腳,嘴裏塞了布團,被何錢狠狠糟蹋的時候,隻能發出低沉而痛苦的嗚咽。


    她已經被折磨得神誌不清,臉上全是絕望,默默流著淚水。


    何坤看到這一幕,臉色驟變,腦海“轟”的一炸。


    因為眼前這被他爹何錢淩辱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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