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濁酒易醉心,半生塵緣難分清。


    銀屑月光之下,張之玄在訴說著如煙往事,他那蒼老的眼角,含著淚花,泛著微光。


    林煞坐在他對麵,細心聆聽,不忍打斷。


    酒,一杯接著一杯。


    ……


    那一場與空明大師的決鬥,張之玄贏了嗎?


    贏了,也輸了。


    贏並未真正的贏。


    輸卻是徹徹底底的輸。


    那日張之玄隻出一劍。


    這一劍,蘊含他畢生所學、所悟、所感。


    他知道和空明大師不可久鬥,麵對高手,最好一招製勝,否則越到後麵,越難取勝。


    可他卻怎也不曾想到,麵對他這一劍,空明大師笑了,卻沒有接招。


    反倒是敞開胸懷,迎接利刃。


    等張之玄反應過來,已來不及收劍。


    這一劍,直刺空明大師心髒,透體而過。


    張之玄大驚意外,很是不解:


    “大師,你這是為何?”


    空明大師臉上不露一絲痛苦之色,反而還風輕雲淡笑道:


    “阿彌陀佛,貧僧知你是被逼與我決鬥,趙袁枚抓了你的心上人,你無路可退,方才出劍。”


    “若貧僧殺了你,雖是取勝,但卻傷你無辜性命,另外趙袁枚也不會放過你心上人。”


    “貧僧殺你,等於殺了兩個人。”


    “而你殺貧僧,隻殺一人。”


    “一命死,兩命活,怎麽看都比較劃算。”


    張之玄當即就驚呆了,怎麽都不會想到,空明大師竟然會做出如此抉擇。


    或許,這就是高僧大師和常人之間的區別吧。


    大道為人,小道為己。


    大師心懷慈悲,眼底下盡是天下蒼生。


    而普通人,眼中隻有自己,為了一己之利,趨之若鶩,如蠅營狗苟。


    可大師卻也有失算的時候。


    他恐怕怎麽都不會想到,他的死,並未換來張之玄和姑娘的平安。


    張之玄贏下了這一場決鬥,迴到形意門要人。


    趙袁枚卻對他說:


    “你知道我為何要抓你女人嗎?”


    “不是為了威脅你,而是為了掣肘空明大師。”


    “如今空明大師已死,南方一帶,我又少了一個敵手。”


    “而你,天賦不錯,二十年後,或許會成為我的勁敵。”


    張之玄眉頭皺起:


    “你什麽意思?”


    趙袁枚一揮手,讓人將姑娘帶了出來。


    然後當著張之玄的麵,直接下手,一把就擰斷了姑娘的脖子。


    “不!”


    那是張之玄永生難忘的一個畫麵,也是他四十多年以來,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


    這些年來,每到夜晚,他都會夢見姑娘被擰斷脖子的畫麵。


    “之玄,今生我們做不了比翼鳥了,來世你一定要做我的錦衣郎…”


    張之玄拔劍,他的劍已經無道,或者說由道入魔。


    這一劍帶著天地崩裂之勢,劈下趙袁枚的頭頂,可卻讓他絕望。


    趙袁枚兩手高舉,手掌一夾,竟然將他的劍刃夾住,再不得寸進。


    再一掰,“哐當”一聲。


    劍斷,人飛。


    張之玄重重摔倒在地,口吐鮮血。


    趙袁枚卻沒有立即把他殺死,而是將姑娘的屍體往他身旁一扔:


    “我趙袁枚也不是一個毫無感恩之人。”


    “既然你幫我殺了空明大師,那我就還你一個人情。”


    “你先去把你心愛的人葬了吧。”


    “另外,順便也把空明大師下葬了,他也算是你的半個恩人,不然,你活不到今天。”


    “七日之後,你再來找我。”


    趙袁枚堅信張之玄不會逃走,因為他不可能不迴來替他心愛的女人報仇。


    隻可惜,他也失算了。


    他未等到七日,隻等了第三天。


    就有一神秘人前來形意門踢館,將整個形意門都滅了。


    等張之玄再迴來的時候,見到一地的屍體,他心中複雜,悵然若失。


    這算是報了仇?還是算沒報仇?


    他在形意門裏盤腿打坐,等了七天,想知道到底是誰下的殺手 ,可七天過去,屍體腐爛,依舊不見任何人影出現。


    他突然悟了。


    人生本無常、無序、無跡可尋,才是所謂的“道法自然”。


    他殺死的人,未必是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未必會死於他的劍下。


    所謂因果,其實並非有因就有果。


    有因無果,有果無因,才是常態。


    人這一生,所經曆的很多事情,本就沒道理。


    就如那天,他與姑娘相遇雨天巷陌,沒道理可言。


    就如那一劍,他殺死了空明大師,沒道理可言。


    就如趙袁枚,死於神秘人之手,沒道理可言。


    經此一事,張之玄看開了,他變得無欲無求,終日以酒相伴,半生浪跡天涯。


    直到幾年前,這才定居在長樂縣,自建玄微閣,每日和一些豬朋狗友,打打麻將,喝喝小酒,半醉半醒半生夢。


    至於成為地理先生,那純屬巧合。


    隻因隔壁李大嬸家裏染了邪祟髒東西,張之玄隨手幫了個小忙,就被李大嬸到處八卦,說他如何如何厲害。


    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左右鄰居,常常來找他驅邪、算命、看風水。


    人們隻當他是一個被上天開眼,瘋瘋傻傻的糟老頭子,對他既敬重,又看不起,既需他幫忙,又嫌棄遠離他。


    庸俗人的判斷力,往往都是如此經不起推敲。


    他們都不曾想過,這個糟老頭子,曾是四十年前,那個在丹霞山和一代大師空明大師論道鬥法的風姿少年。


    ……


    夜已深,酒已喝完,故事也講完了。


    林煞心中唏噓,情緒有些沉重。


    張之玄醉醺醺迷離雙眼,突然來了一句:


    “林小師傅,你覺得我這故事編的怎樣?”


    “值不值三兩酒錢?”


    林煞一愣,心中沉悶瞬間豁然開朗。


    人生多苦難,迴頭一場夢。


    往事酸與澀,都付笑談中。


    他笑著打趣道:


    “你這故事蹩腳得很,最多就隻值兩個饅頭的錢,怎能賣三兩酒錢!”


    張之玄借著酒氣撒潑:


    “老朽不管,就值三兩酒錢!”


    “你已經聽了,就得給錢!”


    “除非你把這故事,從耳朵裏頭倒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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