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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自覺間,薑煜用著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述說著那兩人之間的問題:“沒能坦然地跟對方身處同一位置,並且嚐試兩人一起努力去解決問題。說到底,當時的那兩人,僅僅是隻考慮自己的、自私自利的孩子而已。”


    “但是,孩子也終究會慢慢長大。日後迴首再去重新看待當時的情感,很多隱藏在表麵之下的東西,便自然而然地浮現了出來。”


    “大概,那兩人現在都還在猶豫著,到底該如何對十年前的那件事做一個了斷吧?隻是……”


    “隻是?”


    看著似乎猶豫著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出的薑煜,加藤惠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而若是要問她此時此刻內心的想法,無外乎是隻差臨門一腳卻被人賣關子的不快與焦慮了。


    當然,那份不快與焦慮,是否有薑煜那過於自然的過來人語氣的影響,加藤惠姑且有著些許的自覺。


    見狀,薑煜沉吟片刻,最終還是說道:“這隻是我的猜測——倫也和澤村應該都會在最近了結他們之間的那樁往事。畢竟,那兩個人都做出了‘自己需要前進’的決斷了啊。”


    加藤惠輕聲附和道:“會是這樣的展開就好了。”


    一時之間,兩人相顧無言,隻是雙手環抱著馬克杯,緩慢地啜飲著滾燙的茶水。


    這樣的寧靜不知過了多久,加藤惠忽的又開口道:“呐,我說,薑君有考慮過今後嗎?”


    “今後?”薑煜愣了愣,隨後哂然一笑,“先參加統一考試,然後再去參加目標大學的入學考試,總之先順順利利地成為大學生。”


    加藤惠猶豫著,還是吐出了自己內心最大的疑問:“那……社團呢?”


    薑煜思考了片刻,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社團……我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如現在這般花費許多的時間在這上麵。但至少,我不打算寫下一份遊戲的企劃了。”


    加藤惠眼波顫抖著,發出了一道輕微的吸氣聲,然後她用平靜的表情和平淡的語氣問道:“也就是……退出的意思?”


    “不不不,不會退出哦?”薑煜笑著擺手否認,“隻是覺得,也是時候讓這個社團,名副其實地屬於那位社團代表了。”


    “作為創作道路上的前輩,得引領著他;與此同時,作為朋友,得推動著他。”薑煜緩慢地述說著自己的意圖,“我很期待哦,倫也到底會講出怎樣的故事。”


    加藤惠臉上怔怔的表情保持了一會兒,然後忽的點頭,輕笑。


    “我也很期待。”


    ……


    偵探坡,英梨梨和倫也兩人,一前一後,在瑟瑟寒風中走著。


    天色早已昏暗,不僅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看不著幾顆。今天的雲層似乎也比往常要厚,沉甸甸地壓在天幕上,似乎下一秒就要墜落下來。


    少女的腳步很快,顯得並不體諒他人,所以倫也便也隻好加快腳步跟上去。


    沒辦法,誰叫他已經習慣了呢?


    習慣這個一直走在他前麵少女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她每次咳嗽、每次撓頭,仿佛都能夠激起他內心的感情變化。


    要問這種感情是什麽的話,倫也姑且有著自覺,但那並不是什麽能夠輕易說出口的東西。


    並且在那之前,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還有更需要解決的、拖延了許久的事件。


    下定決心般掐了下掌心,倫也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新作,我還沒有玩,不過我很期待哦?英梨梨的畫,加上詩羽學姐的劇本。”


    英梨梨語氣隨意地應和著:“那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很棒的作品啊。你們的新作,我也會在玩了之後發感想給你的。說起來,我害怕那個人耶。”


    倫也下意識地反問:“誰?”


    英梨梨腳步頓了頓,在長長坡道的頂端停下腳步,翩然轉身,看向坡下,語氣略顯沉重及苦澀地說道:“波島出海。”


    倫也隨之停下腳步,微微抬頭仰望著她,眯著眼睛說道:“你去年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現在是年末最後一天,那個過於遙遠的“去年”,卻仍舊曆曆在目般清晰。


    英梨梨稍顯喟歎地說道:“為什麽那孩子……能夠那麽平和的、那麽自然的,就超越了「極限」呢?”


    對此,倫也默然不語。


    正因為跟出海一起努力了一年,他才明白英梨梨口中所說的,那種畏懼的感情。如果說去年是波島出海初步展露才華的一年,那今年的她,絕對算不上開花結果。名為波島出海的畫師,仍舊以令人驚愕的速度,在畫師的道路之上飛馳著。


    前進、前進、前進。


    仿佛沒有瓶頸一般增長的繪畫技巧與功力,讓同為畫師的人感到害怕,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英梨梨的視線越過倫也肩頭,凝固在半空中,仿佛追溯到了遙遠的時刻,呢喃著說道:“那個時候,我把自己逼到那種程度,才到達的境界……然後,在今年年初,認為不‘那樣’做,就無法前進。我相信著啊——存在著不舍棄什麽就沒辦法得到的東西。”


    這樣說著的金發少女,所舍棄掉的東西,是屬於高中生的日常,是曾經一同歡笑的社團,還有……初次戀慕的男生。


    “但那家夥,波島出海,不是根本什麽改變都沒有,才能還自顧自一節一節伸展嗎?把她甩下一節,拉下一節,又黏人地追了上來。明明就不是那麽輕易就能夠跟上的速度才對啊……”


    倫也語氣平淡地接過了話頭:“身邊就有個這個厲害的對手,真是太好了呢,英梨梨。”


    英梨梨撅起了嘴:“好什麽啊?!黏人也該有個限度才對吧!”


    然而,就算是舍棄掉許多的東西後,她也再度收獲了種種生命中不可替代的東西。


    一直在身後追趕著的最棒的對手,一直在守候在身旁的最棒的盟友,以及,即時一度關係破碎掉,仍舊會一同努力去修複的、最棒的親友。


    種種繁雜的思緒在腦海之中翻湧,倫也再度掐了自己一下,堅定了一下剛剛才下定的決心。然後,他緩緩開口道:“……我說,英梨梨。”


    少女收迴眺望遠方的視線,停留在倫也臉上,隨意應答著:“嗯?”


    倫也表情誠懇、語氣沉重地說道:“抱歉啊。”


    英梨梨愣了一瞬,隨後變成了不解的嗔怒:“就算你這樣說,但想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完全不知道你說的是那件事呢。你指的是今年把跟我的聊天記錄私自曝光給惠的事?還是去年的社團時代一直讓我頭大的事?又或者根本就是把我拉進社團這件事?”


    倫也看著比起生氣來講,更像是在吐槽、在抱怨並尋求安慰和理解的少女,緩緩搖頭,然後繼續帶著歉意說道:“我說不是這幾年的事情。”


    英梨梨天藍色的眸子頓時為之一縮,緊抿著嘴唇,等待著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抱歉,英梨梨。”倫也濃墨重彩著這個略顯蒼白的詞匯,“十年前,沒能跟上你的腳步,沒能成為你的對手。看著越來越出色的你,變得嫉妒、難堪,因此擅自放棄了去追趕。”


    “倫也……”


    “抱歉,英梨梨。十年前,沒能成為你的盟友。執著於所謂的身份與壞境,比起你的心情優先考慮了我的自尊。”


    “別說了……”


    “抱歉,英梨梨。十年前,沒能成為你的親友。擅自把過錯都扔在你身上,擅自離開,仿佛這樣就能夠獲得心靈的安穩。”


    “都說了別說了啊……”英梨梨言語逐漸變得無力、蒼白,臉上流露出了悲哀的表情,“為什麽,現在還要,道歉啊……”


    那是被人再度揭開不願提及的愚蠢往事的不愉快,以及,潛意識中對於他與她的那個“轉”,所抱有的逃避心理。


    所有人在某個人生階段,必然會對於過去曾發生過的某些事情感到後悔,然後,肯定會暢想那已經不可能再實現的可能性,那隻存在於想象中的「if」世界線。


    “如果”、“假如”、“要是”……人的際遇還有與他人的關係,會因為某些時候某些小小的決斷而截然不同,細細想來,也實在是一件過於真實也過於殘酷的事情。


    倫也帶著自嘲的笑容,語速緩慢但清晰地說道:“那時候的我,不懂得別人的心情與感受,不會為朋友考慮,幼稚、醜惡、自說自話,完全是負麵印象集合體一般的禦宅族。即使是現在……”


    即使是現在,倫也依舊有著,比起當時,自己並未有多大改變的自覺。成熟大抵隻是會讓為人處世更加圓潤,並不會改變個性以及一貫的行為準則。


    英梨梨咬著嘴唇,顯得極其痛苦地說道:“我、我也是這樣……即使知道別人的心情,還是會執意站在自己這一邊,幼稚、卑鄙、自私自利,完完全全就是隻給人負麵印象的女生。”


    年歲增長,季節輪轉。


    然而,名為安藝倫也和澤村英梨梨的個體,除了身體上的成長,或許跟十年之前都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這往好了說叫“赤子之心”,往差了說嘛……這倆人大概都還是沒長大的幼稚鬼。特別是在如何看待彼此這件事上,縱使繞了許多的彎路,跟十年前還是沒有大的改變。


    他問,如果當時的安藝倫也不那麽衝動的話——?


    她問,如果當時的澤村英梨梨不那麽幼稚的話——?


    本應該是能夠成為從沒有決裂過的,最要好的夥伴,最重要的朋友,以及……最喜歡的對象,一直走到現在。


    “我才不要……配合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自我滿足呀……”


    英梨梨顯得痛苦而悲傷,但她卻並沒有流淚。


    “也是啊……”


    已然被淚水模糊了視線的倫也,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繼續著自己的“表白”。


    “即使這樣,能夠再次做迴朋友,謝謝;明明這麽出色,還加入我們的社團,謝謝……謝謝呐,英梨梨……”


    “你真煩人啊。”


    即使嘴裏說著這樣的台詞,但表情仍顯得格外悲傷的少女,透露著一股奇異的美感。


    倫也抽了抽鼻子,摘下眼鏡抹幹淨眼淚再戴上,努力調整好內心翻湧的情緒後,狀若無事般挑起了另外的話題:“今後,你打算怎麽辦?”


    將過去升華之後,接下來要麵對的,肯定便是未來了。至於某些沉澱著、深埋著已然將近十年的感情,倫也自認為暫時沒有去觸碰的必要。或者說,他已經沒有了去觸碰的膽量。


    作為「寰域編年紀」的畫師成名之後,英梨梨這名少女的生存方式,必然會變得跟之前截然不同。「柏木英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也絕不僅僅是每年的漫展上,某個牆際社團的招牌畫師了。


    簡單地說,至少在畫師的圈子,她已然從一流邁入了頂尖。


    短暫的沉默之後,英梨梨爽快地迴答道:“總之,馬爾斯那邊看起來暫時不太會放我走,之後的遊戲相關工作應該會持續一段時間。那之後的話……唔嗯,還有很多想要做的——看起來有趣的工作、看起來能夠長期延續下去的工作、看起來能夠進一步打響名聲的工作、看起來能夠賺很多錢的工作……大概就是這樣。”


    倫也不禁笑了起來,吐槽道:“後半段怎麽突然一下子變得低端起來了?”


    嘴裏這麽說著,但倫也心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奢望著將來能讓柏木英理參加某個同人企劃這種事,也是絕對不可能發生了的對吧?


    英梨梨白了其一眼,說道:“這種低端才是職業吧?”


    不消說,區分職業與同人,正是其是否有著長期且穩定的工作與資金獲取方式。具體到畫師的身上,大概就是是否有著長篇連載以及陸續的工作預約。


    “也是……”倫也收拾好內心的些許挫敗沮喪,臉上帶著由衷的祝福笑容,“那你要加油啊。”


    對此,英梨梨則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有些含糊地答道:“嘛,當然會努力的……隻是,大概會比以前更加開心地去做耶?”


    倫也聞言一愣,接著臉上笑意更甚:“明明之前說過不見識到地獄就沒法成長?”


    下一刻,英梨梨臉上露出了她一貫自信滿滿的、但卻帶著從未有過的清爽感的笑容,說道:“當然,這之後肯定還會見識到地獄。但是,我會把它變成開心的地獄。”


    現在的英梨梨還處於起步階段,接下來的道路想必不可能一帆風順。但是,倫也看著對方臉上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清爽笑容,不知為何的,明明已經決定要忍耐,但卻顯得有些煩悶地問道:“……這什麽意思?”


    “因為呀……”英梨梨笑吟吟地看著倫也,看著這位自己年少的歡喜,“繪畫這件事,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既不是複仇,也不是遺恨了。”


    “啊……”


    倫也一瞬間就理解了對方的意思,隻感覺口舌幹燥、脊背發涼。


    對於現在的英梨梨來說,繪畫不再是對於他十年前所作所為的複仇工具,同樣也不是無法帶領著她走向遠方的遺憾憤恨。


    現在的她,決心以自己的意誌開始前進——朝著當初許下的諾言,要追求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畫師這一夢想。


    同樣的,這也是她不會再盲目停留在原地等著他靠近的意思。


    安藝倫也要追上澤村英梨梨的話,那一定是要比其更快、更加劇烈的成長、前進不可。


    說完了自己的將來計劃,英梨梨自然轉頭問起了倫也相同的問題:“說起來倫也打算怎麽辦?這之後,社團還要繼續下去嗎?馬上就要畢業了吧?”


    倫也努力用笑容掩飾好內心的波折,自然答道:“高中畢業又不代表著禦宅畢業。隻是,確實還沒有考慮好這些事情。阿煜、伊織還有其他人的想法我也沒問過。但是……至少打算馬上就要開始奔跑了,朝著跟英梨梨相同的方向。”


    升學、社團、商業……不管選擇哪條道路,不管有多少可能性,倫也都知曉自己的方向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那是去年近距離觀察過創作者,今年甚至一度成為創作者後,心中才逐漸雕琢出的、現在還稍顯模糊的未來模樣。


    指引著他、作為他前行路標的,是英梨梨、是詩羽、是薑煜、是美智留、是出海……是那眾多而偉大的創作者們的後背。


    “這樣啊……”英梨梨了然地笑了笑,“不過說起薑煜,這次跟他在「寰域編年紀」上合作之後,我不覺得他還會被局限在同人圈子裏哦?上次和這次的遊戲都是他寫的企劃不是嗎?如果倫也你還想做同人的話,要及早確認他的想法並且決定好預備方案耶。”


    看著前所未有地露出成熟一麵的英梨梨,倫也愣了一瞬,然後才點點頭,語氣平和地答道:“我會的。”


    “有點冷了,迴家吧。”


    說完這句話,英梨梨轉過身,再度邁開腳步。那腳步並不顯得輕快,但卻很急促,讓倫也不得不竭盡全力跟上。


    越過偵探坡,在典型的擁擠的日式建築的盡頭,是一座帶有濃厚西方風格,城堡般的巨大別墅。若是此時迴頭往下望去,可見星羅棋布,可見萬家燈火。


    深冬瑟瑟寒風吹過,讓倫也不由得緊了緊衣領。


    然後,在別墅的鐵門前,金發少女忽的翩然轉身,迴眸凝望,帶著惡作劇般的笑臉。


    “呐,倫也,十年前,你,是不是喜歡過我?”


    升騰的熱氣一下子從內心蔓延到臉頰,前一刻才感受到的寒冷也仿佛消失不見,倫也隻能瞪圓了眼睛,傻乎乎地看著眼前巧笑倩兮、眉眼無邪的女孩兒。


    下一刻,他有些不堪地別過視線,低垂下頭,用不成句的言語以及尖細中透露著些許慌張的語氣說道:“什麽傻話啊,你在說。誰知道啊,我……我、我怎麽知道啊……”


    “啊哈哈,看到你這副樣子就明白了。”


    對於倫也那不打自招的言行,英梨梨再度露出了之前一度出現過的清爽笑容。


    “你這家夥,還是一如既往地逞強耶。”


    而和這樣的笑容一起,英梨梨背著雙手,這次真的邁入了大門之內,隻留下一個瘦削卻堅強的背影。


    真正的感情沒有展示出來……不,是沒有讓另外一個人領悟到「正解」,就消失了。


    倫也怔怔地看著金發少女消失的背影,隻感覺那自己認為本該已經升華了的感情,被無法抑製的後悔所啃噬。


    我哪有、在逞強啊?


    這種事,不是一眼就看得穿嗎?


    我現在,毫無疑問的,肯定也還無可救藥般喜歡著名為柏木英理的畫師,以及,名為澤村·斯潘塞·英梨梨的少女。


    他為十年前的事件道了歉,坦白了一切。


    唯一所掩蓋,是當時自己的感情。那美麗而又醜陋,晶瑩而又漆黑,從過去閃耀至今的感情。那是他一度別扭地不肯直視,最終視若珍寶的感情。


    但好像,她什麽都明白了。


    她什麽都明白了。


    她都明白了什麽?


    我會追上你的腳步,然後告訴你,到底什麽才是「正解」。


    這樣想著,倫也收迴視線,深深唿出一口氣,看著其在空中化為白霧,轉瞬即逝,方才轉身邁開了腳步。


    那腳步並不顯得輕快,但卻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


    ……


    做出這種決斷,是正確的嗎?


    少女一步步往家中走著,步履不複匆忙,甚至還稍顯遲鈍遲疑。


    ——那個時候,我隻有你。


    這是她沒有傳達的話語。


    “啊……下雪了。”


    少女站在門前,突然感覺肩頭有點濕冷,於是抬頭仰望。


    臉上,是不知何時從眼角蔓延到下巴的兩道淚痕。


    天空中厚厚的雲層開始湧動,細碎的、結晶般的晶瑩剔透的物什緩緩飄落,仿佛是那極其遙遠之前便已然凝滯了的時間,再度開始了轉動。


    這是東京今年第一場、也是最後一場雪。


    瑞雪兆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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