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王李儇登上大寶的第一年,便讓田令孜從一個小小的宦官一躍成為了“大唐四貴”之一。


    田令孜初掌大權,就逢上了王仙芝造反,他便想著借此打擊或收攏各地節度使。然而宣武、平盧兩處節度使雖然離曹、濮二州最近,卻都是他的對頭,田令孜也就不敢讓他們出兵建功。


    由於泰寧節度使齊克讓出師不利,折了不少兵馬,雖然天子沒有降罪,可在朝廷上卻招來不少嘴舌,他便不敢再動用自己的人。


    田令孜把希望寄托於南麵諸鎮,奈何這些節度使隻想觀望,百般搪塞。其中淮南節度使更是直接以“江淮重地,綠林側目,不敢擅動”為由拒不出兵。


    田令孜一時無法,便用起了暗殺王仙芝的伎倆。卻沒想到王仙芝身邊有個楚江開,“北司”接連派出的七八名暗殺王仙芝的好手,都被楚江開斬於劍下。這讓田令孜這一派的官軍束手無策,眼看王仙芝做大,田令孜不得不從江湖中尋求援手。


    田令孜與天人派掌門淩霄這些年來多有來往,他便派人送禮華山,希望天人派為他除了楚江開這塊絆腳石。


    雖然如此,他猶自不放心,怕淩霄不盡全力。田令孜又想起他在相州還認得一位武功高深難測的江湖高人。


    那高人說起來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在田令孜年少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沒權沒勢的末等太監,他那時候去相州辦差,被當地惡霸欺侮將死,便是這高人救了他一命。後來田令孜逐漸得了勢,那惡霸自然被他夷滅了三族,可那高人得知此事後便不肯再見他。


    田令孜這時候近乎束手無策,隻得親自再到相州,來求一求這個救命恩人。


    河北道,相州。


    太行山綿延萬裏,像一條巨大的青色長龍。太行山在這裏打了一個盤旋,便有了一座極其雄偉的林慮山,又叫隆慮山。林慮山雖不如華山險陡,也不如黃山奇詭,卻十分雄壯,當得群山之首。


    在林慮山綿延的盡頭,還有一座無名小山。別人隻道此山無名,而山上的人卻叫他“不違山”。


    雖然這山上隻住著兩個人,還有一條枯瘦的短毛細腰的黃犬。


    傍晚,微風。


    這“不違山”上的涼亭下對坐著一老一少兩個人,那涼亭朱漆斑駁如魚鱗,就連石槳也剝落了許多,看來是已有些年頭了。涼亭上有一塊木匾,上有“招攬風光”四個綠色漆字,也已經是殘舊不堪。


    就連臥在亭子下的那條黃犬,皮毛也都有些剝落,露出了幾塊醬色的枯皮。襯著它那枯瘦如柴的骨架,慵懶的雙眼,看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唿的樣子。


    這亭子裏的兩個人正在對弈,此時已到了收官之時,那黑子恰恰輸了一子。


    那少年數罷黑子數目,便一手撓頭,歎道:“唉,我又輸了,算上‘還棋頭’的兩子,這次可是輸了三子了。”


    那老者悠然自若,笑道:“你若下得贏我,我豈不是要管你叫師父了?”


    這老者名叫察己,雖是一身粗衣舊布、花發黃須,精神卻顯得十分矍鑠。那少年是察己的徒弟,叫魏尺木,今年不過才一十九歲。魏尺木有著中等身材,穿著一身青衣,還裹著青巾。眉眼之中透著幾分聰慧,還有著幾分老實,倒也算得上眉目清淨了。


    魏尺木一日數敗,雖是常有的事,也是羞愧於心,便收了棋子,不肯再下。


    察己看著棋盤,忽然說道:“尺木,你知道為師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嗎?”


    魏尺木沒想到師父會問他這個問題,順口答道:“這二字取自《呂氏春秋·離俗覽·舉難》中的‘尺之木必有節目,寸之玉必有瑕讁’一句。”


    察己又問:“這話是何道理?”


    魏尺木不知師父何意,便如實答道:“一尺之木尚且會有節疤,一寸之玉尚且會有瑕疵,又何況於人?人無完人,選賢舉能應該求其大善,而不應該責其小過。”


    察己滿意地點了點頭:“嗯,所以待人要寬厚,凡事留有餘地。將來若你行走江湖,可不要恣意妄殺,不留後路。”


    魏尺木聽得雲裏霧裏,心道:“我連尋常鳥獸都不曾濫殺,怎麽就會殺人了?師父莫不是老糊塗了?”


    察己倏而又長歎一聲,說道:“先秦時雖然是百家爭鳴,可到了秦朝,出了個天妒之才,也就是秦朝相公呂不韋,是他造就了我們雜家的巔峰。呂不韋助始皇帝滅六國、統天下,編著《呂氏春秋》十二卷,共一百六十篇,洋洋灑灑二十餘萬字,流傳至今。所以之後雜家傳人的名字都從中取兩個字……”


    尺木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雜家傳人,隻是如今江湖上幾乎沒人知道還有雜家這個門派,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是指太監的“咱家”呢。他聽著師父又講起了說過八萬遍的陳年往事,不由得鬱悶了起來。


    “不是太監!”察己看到尺木那副表情就知道他肚子裏在琢磨什麽了,忍不住再次漲紅了臉吼道。接著他又無奈地接著說道,“三教崛起之後,百家開始沒落,雖然道教、儒教出身於道家、儒家,卻也早不是一路之人了。百家沒落損失最大的就是我們雜家了,因為我們是融百家之長,百家越是凋敝,我們也就更加衰疲。以致於近百年來都是一脈單傳,很多技藝丟失或者學不成了。”


    這些話魏尺木早已熟稔在心,也就聽得不真切。察己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你小子天資聰穎,起碼近百年來雜家沒有比得上你的人。為師不指望你重振雜家一脈,隻希望你能比我更進幾步,莫讓雜家徹底地消失。”


    魏尺木聽了這句誇讚他的話,本該高興,卻感覺到師父的語氣沉重了許多,帶著幾分落寞,他心裏感觸良多,正色安慰道:“放心吧師父!徒兒一定會竭盡所能的。”


    “如今天下初亂,《青蓮訣》又出世了,江湖中勢必會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察己聞言暢快了不少,接著又似自言自語 ,“隻是不知道《青蓮訣》會引出來什麽,也不知道當初的百家乃至千家現在還有幾家?大概都會出來了吧。”


    “《青蓮訣》不就是武功秘籍嗎?”魏尺木卻聽得一清二楚。


    “哪裏會那麽簡單?”察己輕搖了搖頭,“李太白曾經與我雜家一位前輩有數麵之緣,那楚江開既是他的傳人,你日後不可與他為難。”


    魏尺木點頭稱是,心道:“他名頭那麽響,不找我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察己又道:“你今晚收拾收拾,明早就下山尋求機緣吧。另外,百家傳人向來為江湖所忌,你莫要漏了身份,不然危矣。”


    魏尺木早就覺得自己已然是技精藝滿,可以下山行走江湖,曆練一番了,隻是師父一直不允。如今聽得師父讓他下山尋找機緣,大喜過望,說道:“師父你肯讓我下山了?”


    察己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我一身武功已經盡數傳授於你,我們雜家的《九轉入脈》內功心法,雖沒有什麽威力,卻是修習百家武學的基礎,你自幼練習,當無疏漏。其餘如道掌墨刀,儒劍法拳,諸家武功,你也都有所成。我也沒什麽可教你的了,你不下山難道想讓為師養你一輩子不成?”


    魏尺木心中歡喜,卻又矜持著問道:“我走了師父一個人不寂寞嗎?”


    “還有,幾年前為師就為你定下了一份親事。那女孩兒很是不錯,年方二九,生得柳眉杏眼,瓊鼻桃腮。”察己沒有迴答,而是說了這麽兩句。


    魏尺木聽到這個,當即麵紅耳赤,心裏卻不由自主地開始胡思亂想:“這女子身材幾何?武藝厲害不厲害?懂不懂詩賦文章……”


    “嗬,我逗你的。才提到女人就這副模樣,能有什麽出息?外麵女人多得是,可不要輕易上了她們的當。”察己畫風一轉,差點笑破天際。


    魏尺木更是羞愧難當,知道是師父告誡他不要被女色蒙心。


    “滾吧,不用來辭行了。”察己的語氣卻是出其的溫和,隨即閉上了眼,不再看魏尺木。


    魏尺木退出涼亭,想著明天便能下山,頓覺心神舒暢。他長吸一口氣,縱身一躍,便踩上那山壁上一棵伸展出去的青鬆,借力一躍便落在對麵的空地上。


    那黃犬見了,早已跑了出去,也跟著淩空一躍踏上鬆枝,接著便安穩地跳在魏尺木腳邊。


    這裏離那山壁足有四五丈遠,這黃犬緊憑著一根鬆枝便跳了過來,全不似先前要死不活的慵懶樣子。


    這一人一犬便一同進了那裏的一處山洞,洞口隱約地傳來迴聲:“吠穀啊吠穀,你我明天就要分開了。你說你要是有你祖先飛天入地的本事該有多好……”


    待魏尺木離去,察己緩緩睜開雙眼,走出亭外,望著西麵的垂雲暗樹,口中喃喃,滿是唏噓:“唉,看來是終究避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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