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卿姝腿傷下不了床,沒法一道用晚膳。


    於是隻有辛薇,同沈霄坐在未央宮的紫檀圓桌旁,看婢女們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來,又眼見著婢女們盡數退了出去。


    不該有人隨侍在旁布菜麽?


    辛薇沒問,隻是默默的隨手夾了一筷子的菜。


    沈霄悶聲吃菜喝酒的動作頓住,略有詫異的看向她。


    辛薇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筷子,不知自己哪裏做錯了什麽。


    “你從前不吃這個。”沈霄道。


    辛薇想起來了,小時候她不肯吃羊肉,因她是屬羊的。不太懂生肖是怎麽迴事,隻把羊當作自己的守護神。


    可如今,她早已不這樣想了。


    羊肉下肚,辛薇問道:“從前皇上認識妾身麽?”


    沈霄悶了一口酒,複雜目光落在那道黃燜羊肉上,低低沉吟道:“小池依舊,彩鴛雙戲,物是人非。”


    辛薇提起青瓷白底牡丹酒壺,給他滿上一杯。


    “惜取眼前人吧。”


    沈霄掂著酒杯,神色不明的看著她:“惜取眼前人……你說的是誰?”


    “自然該是柳妃娘娘,”辛薇道,“皇上不是也對柳妃娘娘情根深種麽?”


    “柳妃?”


    他失笑,杯中酒一飲而盡,看著她說道:“他們都說柳妃像你,朕原先不覺得,今日倒是有些像了。”


    辛薇眉心跳了跳。


    原先柳卿姝端莊美麗,今日她慘狀畢露,傷痕累累,狼狽淒楚,這倒與她像了?


    這算什麽,批判她的相貌?


    沈霄微沉眼色,話鋒驟轉,淡淡道:“你拉著皇姐一道算計朕,究竟想做什麽?”


    辛薇起身惶恐立於一側。


    “皇上何出此言?嬪妾豈敢算計皇上?”


    沈霄向後一靠,唇角輕佻,戲虐的目光瞧著她:“你幾日前便可叫皇姐去鳳儀宮撈人了,偏偏要等柳妃受盡酷刑,讓她以為唯有死路一條的時候,再出手相救,你算的是人到絕境,才會尤其感念救命之恩?”


    他自是能看透許多的。


    從送出楚瑛,到燉盅之毒,再到今日鳳儀殿聽審為柳妃作證這一出,縱使兵行險招,最後她都得了好處。


    或為人情,或為激化永安宮未央宮之爭,她究竟想做什麽?


    辛薇心道,他果然是小人之心了。縱由皇後屈打成招,等人被提到禦前,他再尋由寬容,以顯聖恩浩蕩,叫柳將軍和柳卿姝感激涕零。


    他是如此盤算,才會如此揣度她。


    “查清來龍去脈,取證,以及說服人出麵作證,都需要時間。長公主做事必以理服人,所以才會等到今日。”辛薇眼眸深深,語氣低低道,“嬪妾算計皇上,豈非螻蟻撼樹?”


    沈霄笑了笑:“你從前飛揚跋扈,金陵城中沒有一個能叫你服軟的人。如今你膝蓋軟了,心思也多了。”


    辛薇心想,膝蓋值幾兩錢啊,若是父親早些時候懂得低眉順眼,不事事攬於一身,便不至於在朝堂上樹敵無數,如今大抵也能安然呆在金陵城中,有一席之地。


    “皇上三言兩語的,能要了嬪妾的命,”辛薇故作矯揉道,“皇上別嚇唬嬪妾了。”


    她越是這般姿態,沈霄越是感到一股氣堵在嗓子口,上不去下不來。


    隻得悶了一口酒,冷淡道:“你當真以為,朕會一直容忍你。”


    “自然是不會的,”辛薇收了矯揉造作的語調,苦笑著說,“我曾也以為兒女情長狀如碧海青天,能容千難萬險,到底是我錯了。人間事,世間路,唯情之一字,最是無用。”


    既然無法敷衍過去,她便也不裝了。他不是要聽實話麽?那她就說實話。


    隻是這實話,他究竟愛聽麽?


    沈霄的手略顯僵硬的將白玉酒杯放在桌上,目光望向敞開窗外的月色中,眼前浮現出她從前明豔張揚又清傲的模樣來,眸底不由得一片晦暗。


    腦海中畫麵突的一轉,又是她那雙原本燦若明珠的眼眸,變得漆黑如寒夜,含著鄙夷、決絕的光芒,冷冷看著他,仿若無數冰椎向他狠狠刺來。


    這雙眼睛,這冰冷目光,常常在他閑暇時候突然浮現在他腦海裏,叫他如溺沼澤,喘不過氣來。


    沈霄感到腦袋裏似有蟲蟻啃咬,密密麻麻隱隱作痛起來,耳邊也是嗡嗡直響,他努力凝神,閉目緩了片刻,才慢慢睜開,眼前再度變得清明。


    “往事不必再提了,”他咳了咳,又道,“你不該迴來。”


    她迴來了,便擾他許多思緒,叫他不得安生。


    “是,不該。”


    辛薇附和他的話,無奈道,“實在是因為這張臉,被皇後強行召進宮的,非我故意。”


    皇後拿著畫像在整個大夏朝搜尋,容貌肖似者誰能逃過,誰敢不從?


    沈霄凝眉沉思半晌,抬手提壺,給她空空的白玉杯中甄滿了酒。


    罷了,好菜美酒,食之性也。


    他本不該同她說這些。相識十數年,他還不夠了解她麽?她要做的事如何都會去做的。


    大不了改天忍無可忍的時候,讓人把她綁了送出宮,送迴姑蘇去。


    “蘭生喝不醉的,不如杜康。”辛薇看著他倒酒,說道。


    “你還想喝醉麽?”


    大年夜她醉得軟如爛泥,時而驚恐,時而痛苦,這酒瘋還不夠顏麵盡失麽?


    “不醉就沒意思了,酒又不好喝。”辛薇道。


    那辛甘之味灼喉,總嗆得她咳出淚來,但卻痛快。


    沈霄往椅背上一靠,細細看著她,唇際笑意若有似無。


    “孤男寡女,你確定要喝杜康?”


    男子酒上了頭,難保還能按耐住衝動勁兒。若是發生了什麽,便又追悔莫及。


    “墨跡,”辛薇盯著他道,“你是不是不敢。”


    看著她催促語氣,沈霄恍惚又想起從前。


    她與皇姐總有許多誌同道合之處,湊一塊兒敢捅破了天去。於是她倆總瞧不上他,嫌他不夠膽大,顧及這又顧及那,過於拘謹。


    他天性如此,卻好生羨慕她可以放蕩不羈,敢為他不敢為之事,肆意灑脫,傲如江上明月。


    她是江上明月,怎麽也落入塵埃,在宮牆之中卑躬屈膝,同一群婦人機關算盡?


    沈霄闔了闔眼,黯聲道:“朕明日有早朝不便貪酒,你要喝杜康,迴湖光榭去喝。”


    還未等他站起身,辛薇便屈身行禮,清脆的聲音道:“恭送皇上。”


    她倒是巴不得他趕緊走啊。


    沈霄嘴角一抽,杵了片刻後起身,賭氣似的大步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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