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法善天師遠遠地站在梅樹下,抬起那顆沉重的腦袋,仰望著他們。


    雲鹿十分驚奇地看著自己。“師兄,我們飛昇八品飛仙了?”


    “是的!我們晉昇八品飛仙了!”子虛又驚又喜。


    雲鹿啞然笑道:“師父叮囑我們,棲隱世外,要努力修煉自我,還要致力於傳經授籙,善行四方。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晉昇仙階了!”


    “師父為大唐道教事業奉獻了畢生精力,傳道行跡之廣、門弟之眾、受惠百姓之多,都是十分罕見的。現在,他將衣缽傳於我們,我們就要擔負起這份千鈞重任!”


    雲鹿雙手合成喇叭狀,對著山穀大聲喊道:“師父,您在哪裏,雲鹿想您了!”


    “垂象隱精思,丹書三洞啟。我學莊周去,齊物同歸一。師父,我們一定會沿著您走過的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做一名昂昂高士的!”


    他們的聲音迴蕩在山穀間,草木震動,風起雲湧。


    葉法善天師卻立風中,見到此情此景,心中豁然。


    嘴裏含著笑,舉起蓮華清心指,就地交跏坐下,心淨如霜雪,身輕似閑雲。


    雲鹿看見一位白首老人端坐梅樹下,鶴骨鬆姿,莊嚴肅穆,如長安景龍觀的景雲大鍾,望之儼然。


    “師兄,你看,坐在梅樹下的那位神仙老人是不是師父?”


    仔細辨認了無數遍,子虛道:“沒錯!是師父,是師父!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風姿卓然神仙貌的,隻有師父一人!”


    他們從雲端急奔而下,跽跪在師父麵前。


    雲鹿淚眼婆娑,捧著師父的臉,忍不住大哭起來。


    “師父,一別六年,昔日的您神清骨爽,飄飄乎有神仙之度。今日,如何變成了一幅雪鬢霜鬟的模樣?”


    “師父老了,行將就木。如同陳年舊屋,椽木腐朽,一到刮風下雨天,就四處漏風漏雨了。”


    葉法善天師的聲音仿佛來自太霄蒼穹,深沉、渾厚、悠遠。


    昔日,他們在景龍觀敲響景雲鍾時,也是這樣的洪亮悠遠,震耳欲聾。


    “不,師父是人間真神仙,不會老去,也不會死的!”雲鹿伏在他的懷裏,哭之慟徹。


    葉法善天師緩緩睜開眼睛,輕輕撫摸著雲鹿的發尾。


    “傻孩子,人間哪有什麽真神仙?雲生山穀間,風出窗牖裏,世間的萬事萬物,皆是過眼雲煙。隻有大道,才能綱範萬度,永垂不朽!”


    子虛見狀,心裏瞬間明白,不禁跟著淚垂雙頰。


    “師父,弟子知道,我們留不住您了。昔日莊子有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師父一定也有這樣的灑脫與不羈!”


    “子虛,大夢覺醒,你就會明白,師父將死的隻是肉身……”


    “師父肉身離世去,元神隨業走,會永遠留在我們身邊的,對不對?”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道盡了人間萬物的本質。如果你深刻理解了這八個字,那麽,你也真正理解了莊子所言的 ‘萬物與我為一,天地與我並生’的境界!”


    這座景雲大鍾,飽經風霜,留在人間的最後一記響鍾,是萬古天籟。


    子虛和雲鹿頓悟,收起眼淚,伏首三拜,長跪送別師父。


    泠泠清風過處,葉法善天師的身影,倏然間亦隨之消逝。


    六月初三一早,澄懷和秦安風塵仆仆地抵達長安景龍觀。


    澄懷興奮地躍身下馬,將馬韁往秦安懷裏一扔,三步並作兩步,跳上景龍觀的玉階,嘴裏大聲喊道:“師父,師父,澄懷迴來了!”


    景龍觀裏靜悄悄的。石清正在庭院中清掃落葉,聽見澄懷的喊聲,急忙打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出聲。


    “石清,師兄迴來了!師父呢?”


    石清放下苕帚,迎了上來。


    “師兄,別嚷嚷了!你恨不得長安每個人都知道,你從洛陽迴來了是不是?”


    澄懷摸摸自己的腦袋,嘿嘿一笑。


    “石清,你現在是景龍觀的上座,長安最著名的皇家道觀景龍觀的上座,比普通道觀觀主的位置還要高一些,你可真了不起!”


    “師兄,你就愛取笑我!”石清噘起嘴,白了他一眼。


    “師父讓你校編《敦煌閱紫籙儀》《道家真仙通鑒》等書,怎麽不去做功課,在這裏掃起落葉來了?”


    “庭院中的梅樹,不知為何,一夜之間,葉子和果子落了個精光,一地衰敗,總要有人清掃幹淨的。”


    “石清師弟辛苦啦!”


    “幾個月前,陛下跟師父說,你即將迴到長安,遷任麗正修書院的副知院事。他心裏十分高興,早早就囑咐我把你的寢殿打掃幹淨,等著你迴來呢!”


    澄懷左顧右盼道:“師父呢?他現在何處?”


    石清迴道:“卯時時分,師父起來了一下,喝了一點蓮子湯,說身子有點乏,又迴清心殿中補覺去了。”


    澄懷拉著石清就走。“師父之前從來不睡懶覺的,現在快到日中時分了,居然還睡著,快帶我去看看他!”


    “師兄,你輕點好不?”石清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一把推開他的手。


    “我著急見師父,下手重了點,對不住啦!”澄懷又是嘿嘿一笑。


    石清皺起眉頭,又白了他一眼。


    “怎麽說,你也是禦封的五品諫議大夫,麗正修書院的副知院事、麗正殿直學士,身領修史大任,為何天天穿著這身寒酸的道袍上朝視事,也不怕陛下和同僚藐視你?”


    澄懷伸展胳膊,左右看了一番,似乎很滿意自己的裝束。


    他笑道:“師兄立過誓,這身道袍永不脫下!如果陛下和同僚藐視我,那我就迴到景龍觀中,天天打掃庭院,端茶送水,給你這位上座做個打雜的下手!”


    石清更加不開心了,嗔道:“師兄,你說話總是話裏有話,怪不得世人都說,景龍觀尹愔叵測也!”


    澄懷被他逗笑了。“那些人,分明是在說我的道術神秘莫測!”


    石清眉毛一挑,道:“哎!師兄,你知道嗎?昨夜我服侍師父睡下,正欲迴寢殿睡覺,剛剛走到庭院中……”


    “你莫不是遇見了什麽神仙?”


    “昨夜,我走到這裏,四下夜風清涼,一彎眉月上軒,灑下一地皎潔的月光,好像混元峰的白梅落了一地,真是太美了!我踩著月光走著走著 ,忽然……”


    “別賣關子,你怎麽了?”澄懷迫不及待道。


    “我走著走著,忽然原地飛昇了!”


    澄懷咧嘴一笑,輕輕拍打他的肩膀,道:“是嘛!石清越來越厲害,居然修到八品飛仙!昨日,我走到霸陵原,跟你一樣,也飛昇了!”


    石清憮然低下了腦袋。


    “不知道,子虛師兄和雲鹿師妹有沒有跟我們一樣,飛昇晉級八品飛仙。多年不見,真的很想念他們!”


    “雖然天各一方,但我們心有靈犀,一定會一起飛昇的!”


    “但願如此!”


    “跟師父比起來,我們還是差遠了。從聖曆元年到現在,我們飛昇八品飛仙,居然用了整整十二年時間!”


    石清臉上起了笑意。“不算很慢,很多修仙道士,至死也修不到八品飛仙!”


    兩人正在閑聊著,忽然聽見不遠處的鍾樓上,景雲鍾幽幽地響了起來。


    澄懷心中矍然一驚,道:“是誰在敲鍾?”


    石清臉上笑容漸失,搖了搖頭,道:“景雲鍾隻司晨暮,其他時間,觀中的道士不會去敲它,莫不是它自己響了?”


    兩人支耳細聽起來。


    那鍾聲緊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緊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複兩遍,一共一百零八下,聲音雄渾肅穆,悠揚綿長,響徹了整個長安城。


    景龍觀中,升起五色雲彩,四處繚繞,嫋嫋直上,與蒼天相接。


    氤氳起,雲煙開。紫蓋下,一位白發老者駕著琉璃香車,玉坐高拱,眾仙列隊侍立。


    “那是太上老君!”澄懷和石清立在庭院裏,靜靜地仰望著長空。


    不一會兒,數千隻仙鶴自東而來,霜毛弄影,玉羽臨霞,盤桓在景龍觀上空。


    他們看見師父白衣、白發,端坐在烏翎上,??鼓翼,一舉撩空,向著萬裏煙霞的深處飛去,一直飛去,化為長風,化為光影,化為天邊的一縷雲霞。


    留給人間的,隻有一聲長長的鶴唳。


    昔在禹餘天,還依太上家。忝以掌仙錄,去來乘煙霞。暫下宛利城,渺然思金華。自此非久住,雲上登香車。


    他們對視一瞬,發了瘋的往清心殿跑去。


    推開門,榻上唯有一把開元聖劍。


    師父三千功滿,八百行圓,身化無形,重歸仙班,終於離他們而去了!


    兩人長跪不起,痛哭流涕。


    歲鶉尾,月鶉火,開元八年六月三日,日中時分,長安景龍觀觀主葉法善天師,以一百零四歲的仙齡,無疾而終,化劍為屍,駕鶴西去。


    消息傳至宮內,李隆基心中悲愴,哀痛不已。


    他不顧國事繁忙,輟朝三日,親臨景龍觀哭別尊師,在靈柩前哀哀欲絕。


    翌日,親自頒布詔令,追贈葉法善天師為越州都督。


    《贈葉法善越州都督製》文曰:


    “故道士鴻臚卿員外置、越國公葉法善,天真精密,妙理幽暢,包括秘要,發揮靈符。固以冥默難原,希夷罕測,而情棲蓬閬,跡混朝伍,保黃冠而不拔,加紫綬以非榮。卓爾孤秀,泠然獨往,勝氣絕俗,貞風無塵。金骨外聳,珠光內映,斯乃體應中仙,名升上德。”


    又曰:“朕嚐聽政之暇,屢詢至道。公以理國之法,數奏昌言。謀參隱諷,事宣宏益,歎徽音之未泯,悲懸解之俄留。何莫憖遺,殲良奄及,永惟平昔,感愴於懷。宜申禮命,式賁泉壤,可贈越州都督。


    凡塵之身已化為開元聖劍。落棺時,唯有一劍葬之。


    遵尊師遺囑,敕葬江南括蒼宣陽觀之側。


    李隆基將時任潤州司馬的葉氏族侄葉仲容,敕度為東都聖真觀道士,與澄懷、石清和朝廷使者一起,護送尊師的靈柩迴歸故裏。


    命江南道括州、衢州、婺州三州州府,共同助葬治喪,同時敕令,長安王公以下,盡出明德門外送別。


    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


    離京之日,全城縞素,莫不攀轅號哀。


    李隆基和金仙公主、玉真公主素服相送,至長安城外十裏之遙。


    送別尊師,藏哀於心,李隆基不忘初心,曆精為治。


    開元後期,他繼續禮賢下士,選拔任用賢相,刑清政簡,天下大治。


    先後起用的姚崇、盧懷慎、宋璟、蘇頲、源乾曜、張說、張嘉貞、杜邏、李元紘、韓休、張九齡等人,都是通曉治國方略,盡心操勞國事的一代賢臣。


    張說迴朝之後,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後升為中書令,第三次複居宰相之位,實施了一係列重要的措施。


    他大肆改革機構,矯國更俗。將政事堂改迴門下省,由宰相議政之所,變為朝廷最高權力機構。


    整飭軍隊,擴充屯田,裁減了二十萬邊防軍,建立長從宿衛,設立了平盧、範陽、河東、朔方、隴右、河西、安西四鎮、北庭伊西、劍南等九個節度使區和嶺南五府經略使。


    繼續以監察禦史宇文融為覆田勸農使,檢括戶口,鼓勵百姓開墾荒地。高山絕壑,耒耜亦滿,百姓糧食得以自足。


    他接管的麗正修書院更名為集賢殿書院,招納秘書監徐堅、太常博士賀知章、監察禦史趙冬曦等一大批文學之士,讓他們著書立說、講論文史。


    集賢殿書院收藏的典籍圖書,多達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學士們自己著作的書籍,也有兩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


    史上藏書之盛,莫盛於開元。


    文藝科農工以及醫術、手工業的高度發達,也促進了各地的繁榮。


    絲綢之路暢通無阻,邊境互市與海外貿易欣欣向榮,越來越多的外國使節、學者、僧侶走向長安、洛陽等大都市。


    大唐人口數量持續增長,至開元中後期,編戶人口有七百八十六萬戶,總數量達到四千八百一十四萬,比之唐初,人口數量增加了一倍以上。


    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連被大臣毒殺,東突厥汗國徹底衰落,單於都護府的複置,使這片土地固若金湯。


    王晙大破康待賓;蓋嘉運平突騎施;吐蕃致書求和;契丹奚族兵敗後再次臣服;渤海大武藝用兵又息兵;設置黑水府,置黑水軍,對黑水靺鞨實施有效管轄。


    威武之下,周邊各族各部落俯首稱臣,不敢窺視中原。


    在張說等人的盡心輔佐下,大唐王朝達臻全盛,高高立於曆史之巔。


    賢人在朝,良將在邊,家給戶足,人無苦窳。


    夜戶不閉,路不拾遺,眾安道泰盛世繁榮;萬國衣冠,齊趨長安,君臣德合共拜冕旒。


    大唐王朝,不僅僅是東亞中心,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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