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李隆基的宏圖壯誌,葉法善天師深深感覺到,他已繼承了太宗皇帝的雄才大略和堅韌不拔。


    “突厥諸部不斷遷入中原,他們大多安置在雲、朔等邊州,涼、甘、並、幽、薊也有一部分。陛下在東北方向,又將如何布局?”


    李隆基道:“幽薊地區,向來是大唐最重要的軍鎮之一。予正在考慮,如何在幽州設置節度使,統轄幽、易、平、檀、媯、燕六州,以防契丹、奚族的入侵和降者的生變!”


    “天下四征未息,戰事頻繁,尤其是西域和幽薊,屢屢受到異族的侵擾。四方軍事防禦,對崛起中的大唐王朝來說,是重中之重!”


    “原先的行軍製度,缺乏機動性和靈活性,難以應對緊急的戰事。河西節度使的卓有成效,讓予徹底下定了要推行節度使製度的決心!”


    一個強大的王朝,一個不受外敵侵擾的王朝,必然是建立在繁榮的經濟基礎和完善的軍事製度上的。


    天子致力武事,銳意革新,有了武力的保障,才能更好地實施文治!


    葉法善天師道:“成就一世霸業,必須攘外安內。設立節度使,是大唐軍事所需,隻要陛下警惕藩鎮之禍就好!”


    李隆基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攘外和安內是相輔相成的。攘外是基礎,安內是目的,也是大唐萬民所期盼的!”


    一杯熱茶入腹,葉法善天師從葵口青瓷茶缸裏舀了一勺茶水,添入他的茶盞裏。


    “現在,陛下穩坐大位,是不是該考慮確立儲君了?”葉法善天師小心翼翼地探詢道。


    李隆基剛剛舉起那盞茶,聽到師父的話,馬上放了下來。


    “立儲乃是國本。今日來景龍觀,就是想與尊師商議立儲一事。”


    “如此說來,陛下心中一定已經選好了儲君。您有三位皇子,郯王嗣直、郢王嗣謙和陝王嗣升,中意的是哪一位呢?”


    李隆基沉吟不語,過了許久才道:“郯王嗣直性格內斂,寡言少語,不善交際;陝王嗣升年紀尚小,有待培養;郢王嗣謙聰明伶俐,恭謹孝順,最得眾人喜愛,予想立他為太子!”


    一泓清冽透碧的茶湯裏,倒映著葉法善天師深邃的眼睛。


    眾所周知,郯王李嗣直為宗室長嗣,一度被當做大唐儲君加以培養,朝中支持他的大臣也不少。


    奈何他驪山秋獮時遭遇不測,加之母妃不受寵的緣故,無緣儲君之位,正是意料中的事。


    趙昭儀寵極後宮,聖眷正隆,李隆基越次立郢王李嗣謙為太子,不僅僅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也是他多番權衡之後的決定。


    葉法善天師清了清嗓子,道:“據臣平時的觀察,郢王相貌俊雅、天資聰穎,在三位皇子中最為出類拔萃,是立儲繼統的不二人選!”


    高力士歡歡喜喜道:“越國公和多數宰相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得到尊師的支持,李隆基十分高興,道:“力士,迴宮之後,你立刻擬詔,立郢王為太子!”


    “是!王皇後無出,無法樹元立嫡,幸得趙昭儀培育了一位優秀的皇子!”


    開元三年正月, 年僅五歲的郢王李嗣謙正式被立為大唐太子。


    李隆基親臨太極宮承天門門樓,赦天下,大酺三日。


    冊封大典過後,李隆基詔令以盧懷慎檢校吏部尚書兼黃門監,與姚崇一同為相。


    他們共同修訂的法典在此時完成,頒布天下,被百姓稱為《開元令》。


    姚崇的《十事要說》,也在有聲有色地實施中,無論在穩定政局、整頓吏治,還是改善財政方麵,都取得了卓然成效。


    “官不濫升,才不虛授,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景龍年間賣出的斜封官,終於在此時遭到徹底的裁汰。


    原先朝廷重京官而輕外任,地方官都是選用年高而才疏者充任。


    為了革除這一弊端,使官員出入有常均,李隆基從京官中選用有才識者到地方任都督、刺史,又從都督、刺史中選拔有政績者任京官。


    他特別重視縣令的選任。


    擬任的縣令被召入大明宮宣政殿,由他親自出題考試,考查他們是否通曉經國治民之道。


    合格者赴任就職,不合格者淘汰放歸。


    李隆基還敕令罷免所有的員外、試、檢校官,嚴格控製官吏的選舉,規定今後沒有戰功及別敕,吏部、兵部不得注官。


    大革之下,十去其九,大大改善了朝廷官吏冗多、人浮於事的現象。


    開元三年二月,北疆也不斷傳來好消息。


    阿史那默啜既破突騎施,又不能安撫西域各部落,致使十姓餘部和周邊異族紛紛降唐。


    他的女婿阿史德胡祿、高麗莫離支高文簡,與阿跌部落大酋阿跌思泰、吐穀渾大酋慕容道奴、鬱射施大酋鶻屈頡斤、苾悉頡力、高麗大酋高拱毅等人,率領一萬餘帳,脫離東突厥汗國,至大唐邊境歸附。


    降唐者中,除了胡祿屋,以葛邏祿、鼠尼施三姓為多。


    朝廷將他們安置在黃河以南,以本部落為單位,臨水而居。


    各位酋長皆封爵賞官,或為都督,或為刺史。


    高文簡被拜為左衛員外大將軍,封遼西郡王;阿跌思泰為特進,右衛員外大將軍兼阿跌都督,其餘酋長封拜和賜物也頗為豐盛。


    突厥降戶日益增多,阿史那默啜必定十分著急,可汗部落屢有騷動跡象。


    為了穩定西域,大唐朝廷提高了各大都護府的地位,加強了對黃河以南的巡邏,以防東突厥大軍前來劫掠人畜。


    四月,李隆基下詔,以右羽林大將軍薛訥為涼州鎮軍大總管,統領赤水軍,駐守涼州,繼續迎接突厥各部落的降者。


    以左衛大將軍郭虔瓘為朔州鎮軍大總管,統兵和戎諸軍,鎮居並州,兩人東西配合,防備東突厥南下。


    並以親王遙領大都護。


    郯王李嗣直為安北大都護、安撫河東、關內、隴右諸藩大使,以安北大都護張之運為副。


    陝王李嗣升為安西大都護、安撫河西四鎮諸藩大使,以朔州鎮軍大總管郭虔瓘為副。


    二王不出閣,由副使知節度事。


    七月,林邑、婆利、盤盤、真臘、南詔、驃國等西南蠻夷聯兵九萬寇我邊境。


    右驍衛將軍李玄道接到出兵軍令,快速行動,發戎、瀘、夔、巴、鳳、梁等州兵三萬人,與當地駐兵共同討之。


    開元二年,唐蕃武階驛之戰,薛訥、王晙大敗吐蕃。


    吐蕃讚普赤德祖讚意識到,單靠自身的力量,無法對抗強大的大唐王朝,便頻頻勾結漠北的東突厥、西域的突騎施和大食,合力對抗大唐王朝。


    開元三年十一月,吐蕃聯合大食,共立阿了達為拔汗那可汗。


    監察禦史張孝嵩正在安西都護府巡察,接到軍情後,立刻率領附近兵力萬餘人,遠赴蔥嶺之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力擊敗敵軍,威震西域。


    大食、康居、大宛、罽賓等八國皆遣使請降。


    唐初時期,大唐對周邊異族采取的是以戎製戎的羈縻統治,高度自治下,異族首領經常不聽朝廷命令,甚至頻頻叛變。


    李隆基精心構築的大唐邊防係統,逐漸發揮出優勢作用。


    朝廷派遣信得過的大將,賜雙旌雙節,賦以軍事專殺大權,行則建節,府樹六纛,威儀極盛。


    武卒們頓兵塞下,晷候獻捷。


    一旦戰起,他們在軍事防禦上迅速作出反應;臥鼓滅烽時,還可以屯田返耕,不誤農作。


    到開元三年年末,大唐四海波靜,九州昇平,民殷國富,社稷繁榮,偶爾燃起的一點戰火,很快就能被守邊的將士撲滅。


    與尊師的三年之約,正在逐一實現。


    他終於可以交出一張圓滿的答卷。


    李隆基心裏的歡喜,被高力士的一句話給打斷了。


    “陛下,景龍觀道士石清傳話來,說越國公的姐姐忽然仙逝,他悲痛塞心,舊疾複發,臥榻不起,乞望您前去探望一二。”


    李隆基這才記起,自己忙於國事,已經數月沒去景龍觀了。


    “尊師探望姐姐,才短短一旬,怎麽說走就走了?這個年紀,怕是不勝悲痛!力士,你立刻安排步輦,我們一起去一趟景龍觀!”


    “陛下稍候,老奴馬上安排!”高力士道。


    趕到景龍觀,葉法善天師雙目緊閉,形容枯劣,躺在榻上。


    李隆基疾衝過去,緊緊握住了師父的手。“上次見到尊師,還是健健康康的。石清,他身體如何了?”


    石清跽跪在榻前,泣不成聲。


    “陛下,師父神誌不清,病起洶洶,積年之疹,一朝遂發,三天未能進得顆粒,身體虛弱得很……”


    高力士聽了,急忙上前察看葉法善天師的身子。


    確如石清所言,他的身上長出許多紅色的瘡疹,細如粟粒,斑斑點點,遍布在手臂、脖頸、腹背上。


    高力士擔心龍體被傳染。


    “陛下,越國公的瘡疹從血絡而出,應係熱毒熾盛,正不勝邪導致。老奴立刻遣尚藥局的裴奉禦前來問診。此刻,還請您與越國公保持距離,以免被其傳染。”


    李隆基麵色鐵青,嘴裏不耐煩地迴了一句:“休得胡說,速去速來!”


    高力士眨了眨眼,縮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了。


    李隆基低聲道:“石清,你不要擔心,盡心照顧好尊師,予不會怪罪於你的!”


    石清憂心道:“澄懷師兄被您遣到東都洛陽組建乾元修書院去了,我怕我照顧不好,有損師父的仙體……”


    “真的不行,予立刻下令,星夜召迴澄懷,有我們在,他不會有事的!”


    石清哽咽著,點了點頭。


    李隆基的耳邊還響著尊師的話:“陛下,臣建議您改元開元吧,以此為契機,給自己三年時間,開創一個鼎盛時代。我會用畢生僅剩的微弱餘暉,照亮您前行的道路!”


    從改元開元到現在,與尊師的三年之約,馬上就要到了。


    他廢寢忘食、精心打造的極盛之世,已經浩浩蕩蕩地開啟,還沒來得及提交功課,尊師怎麽可以閉眼就走了呢?


    嘴上說著沒事,心裏卻是十分害怕。


    他害怕尊師永遠沉睡不醒,再也無法睜開眼睛,看著他秣馬脂車,車馳人走,沿著星河燦爛的方向奔去。


    正在心急之時,裴奉禦趕到了。


    仔細看過病情後,裴奉禦轉身對李隆基行了個叉手禮。


    “陛下,越國公身現瘡疹,肝氣鬱結明顯,大概是受外界刺激,急火攻心所致。怒火攻入心脈,引起心陽亢奮,氣血逆亂,繼而出現神昏譫語的症狀。”


    “是的!尊師的家姐忽然仙逝,對他刺激很大!”


    “越國公還伴有發熱煩躁、口幹舌絳等症狀,肝火上擾、邪氣外達,引發了積年舊疹。幸而疹色紅活,此病可治!”


    李隆基這才鬆了一口氣,急忙道:“裴奉禦是宮中老先生了,果然見多識廣,葉尊師的病該如何用藥?”


    “治瘡疹,先要宣肺達邪,才能清營透疹。臣開一劑清宮湯,以牛黃丸、紫雪丹、局方至寶丹強心祛毒,兼以銀翹、丹皮、大青葉祛火除疹。一劑蘇醒,連服三日即可病除!”


    李隆基大喜,賞賜了裴奉禦,命他馬上備藥煎熬去。


    一直守到天色昏暗。


    葉法善天師服下了一劑湯藥,還在昏睡中。


    景龍觀內,早春的寒氣依然侵人肌膚,一株白梅銜霜而發,疏影淡淡,俏不爭春,從瓦簷下落落大方地斜伸出來。


    這枝白梅似乎就是雲鹿的化身。一樣的冰清玉潔,一樣的豔而不嬌!


    李隆基雙手背握,立在窗牖下,入神地凝視著這枝白梅。


    他想知道關於她的消息,又害怕知道她的消息。


    直到今日,李隆基才徹底明白,他和雲鹿已是兩個世界的人。


    一個在朝堂上縱橫捭闔、號令天下;一個在山林中餐鬆啖柏、避世絕俗。


    恐怕此生,再無交集的可能!


    心裏默默作詩一首:“亭名梅矣雪霏霏,傲骨清香百卉稀。卓卓不群如玉狀,從今唿爾為梅妃。”


    身後傳來兩聲低沉的咳嗽聲。


    李隆基走到榻前,坐在胡凳上,輕聲道:“尊師身體可好些了?師姑仙逝,予也感到難過,還望尊師振作起來,予需要您,大唐也需要您!”


    葉法善天師緩緩坐起,斜靠在榻上,道:“人生死有命,理則固然,但骨肉有情,豈無哀痛?哀痛過後,便不會再痛了!”


    “是啊,一切哀痛,都會被時間衝淡,淡到不留一絲痕跡。哀痛過後,便不會再痛了!”


    “世間的一切,都抵不過時間的侵蝕。有的,隻需要短短數日,有的,則需要長長的一生……”


    李隆基第一次感覺到,師父的聲音變得蒼老,變得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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