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雲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太平公主四十六歲生辰。鎮國公主府上張燈結彩、大設盛筵,準備宴請各位盟友。


    一位婢女不小心摔了一件瓷器,太平公主大發雷霆,命戶奴狠狠地杖責了她。


    正在哭爹喊娘中,公主府的管事來了。


    “公主殿下,竇懷貞、蕭至忠、崔湜、李猷、惠範大師等人,抬著厚禮來了,尤其是竇閣老,五六個戶奴抬著一個大大的匣子,也不知道裝了什麽壽禮給您。”


    “拖下去吧!”太平公主朝著婢女努了一下嘴,微笑道,“打開大門,迎接貴客!”


    賓客們魚貫而入,紛紛贄禮道賀。


    竇懷貞命人打開七尺長的畫卷。


    “公主殿下,曹魏名士何晏倡導玄學,競事清談,開一時風氣,不曾想,還是個丹青妙手。為了得到這幅《竹林清談圖》,老臣賣掉了光福坊的宅子……”


    太平公主十分高興。


    奇珍異寶,都沒有入她的法眼,府庫中多得是。


    唯有竇懷貞送的這幅《竹林清談圖》,得到了她的喜愛。


    “討論魏晉風度,永遠無法避開正始才俊何晏。他經常邀請好友到竹林中,或飲酒,或服食五石散,或談經論道。據說,這就是竹林七賢的起源!”


    李猷道:“公主您看,這幅畫上,蒼蒼鬱鬱的竹林中隱藏著那麽多人,畫的應該就是竹林七賢罷!”


    “對!對!對!一定是竹林七賢!”崔湜等人連聲應和。


    蕭至忠數了數。“不對,畫作中分明有八個人,這多出來的一個是誰?”


    竇懷貞愣了一下,馬上道:“你看這人,半躺在竹林中,嘴裏吃著什麽東西。一定是何晏把自己也畫到畫中去了!”


    一幫人正圍著畫作,滿舌生花地談論著,忽然聽見太極宮方向傳來幾聲清晰洪亮的鍾聲。


    清禪寺的鍾聲空靈;安國寺的鍾聲肅穆;慈恩寺的鍾聲悠遠;玄都觀的鍾聲低沉。


    今日的鍾聲,讓太平公主感覺到十分陌生,便側耳傾聽起來。


    竇懷貞道:“公主,這鍾聲,是從景龍觀傳來的。”


    鎮國公主府位於長安興寧坊,距離崇仁坊很近。九道鍾聲落下,餘音嫋嫋,仿佛就敲在耳邊。


    太平公主命人收了畫作,坐到了席間。


    “景龍觀何時鑄造了一口大鍾?這鍾聲純美優雅,忽而清澈,忽而渾厚,真是好聽!”


    竇懷貞迴道:“前不久,陛下下令,由葉天師監製一口銅鍾,命名為景雲鍾,置於景龍觀內。鍾身有三十二枚蒲牢形鍾乳,可將聲音從清澈調至渾厚。”


    李猷嘖嘖了兩聲,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這口景雲鍾,原本打算放在大明宮三清殿的。送到那裏,卻無人能敲響。葉天師提議將它置於景龍觀裏,剛掛上去,自己就響起來了。”


    “這倒是稀奇!”


    “陛下也十分驚奇,特意銘文紀念,令景龍觀每日敲鍾,為長安百姓司晨暮、送福瑞。”


    景雲鍾用銅錫合金鑄成,上銳下侈,口為六角弧形。高約七十四寸,腹圍一百四十五寸,口徑約五十寸,重達一萬兩千多斤。


    鍾身自上而下分為三層,每層用蔓草紋帶分為六格,一共有十八格。格內分別鑄有飛天、翔鶴、走獅、騰龍、朱雀、夔牛等圖案,四角點綴祥雲紋飾。


    第三層,刻有李旦親筆寫下的銘文《景龍觀鍾銘》:


    “朕翹情八素,締想九玄,命被鼓延,鑄斯無射,考虞倕之懿法,得晉曠之宏觀,召廣鯨工,遠微鳧匠,耶溪集寶,麗壑收珍,警風雨之辰,節昏明之侯,飛廉扇炭,屏翳管爐,翥鶴呈恣,蹲熊發狀,角而不震,侈而克楊,庶其曉散靈音,鎮入鵷鸞之殿,夕騰仙韻,恆流鳷鵲之闈,聾俗聽而鹹痊,迷方聞而永悟。”


    兩百九十二個銘文,正書稍兼篆隸,遒勁清麗,玉潤溫雅。一筆一畫中,可見他不樂浮華的個性。


    胡僧惠範聽了李猷的話,臉上漸漸浮現出愁苦之相。


    “大周時期,抑道崇佛,哪有玄門一席之地?如今,陛下重新推崇道教,大興道觀,甚至將大興宮改名為太極宮。葉天師倚仗聖寵,力詆佛教、婆羅門教、襖教、景教、摩尼教等各種教派。今後,哪裏還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呢?”


    葉法善天師不喜浮屠,屢次以法術挫敗一些招搖撞騙的僧人和異教徒,引起了他們的嫉恨和恐慌。


    太平公主冷哼一聲,道:“陛下有心滅佛,幾度想要下令清理寺院和僧尼。有本公主在,自會罩著你們!”


    竇懷貞不屑地瞟了惠範一眼。


    “曆代皇帝,忽而崇道,忽而崇佛,無非是利用宗教信仰,來鞏固自己的統治。景龍觀那老道,很會利用聖寵、利用符禁道術,為自己謀取利益!”


    太平公主道:“沒錯!宗教對帝王來說,隻是一個工具。惠範大師,你是一位大德梵王,也要懂得利用你們的大法,為我們共同的大業開山劈路!”


    “那是當然!”惠範垂首帖耳道。


    “竇閣老,你親自監造的金仙觀和玉真觀,工程進行得如何了?”


    竇懷貞自飲一杯,擦了擦嘴角的酒漬。


    “公主放心,兩觀大小建築雄偉壯觀,富麗堂皇,儼然是一座奢華的小宮殿。等到開春,種植一些名花奇草,點綴一些怪石奇山,再引山間清溪入觀,整座道觀就可活了。”


    “要不是兩位公主違律造觀,惠範大師還在獄中呢?”太平公主得意地笑了笑,“竇閣老,怎麽奢華,就怎麽來吧!朝廷不缺這點銀錢!”


    李猷道:“今日是公主的壽辰,大家再來一杯!”


    眾人紛紛舉杯。


    金仙觀立在終南山子午峪,玉真觀在周至樓觀台以西的就峪口,兩觀相距較遠。


    此時,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一起,正興致勃勃地參觀金仙觀十方堂。


    金仙觀建在子午峪玄都壇上,背倚子午峰,麵臨小溪。


    山間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漫山遍野,草木蕭疏。


    玉真公主邊走邊道:“姐姐,金仙觀依山從水,借勢成景,比玉真觀更添幾分幽靜和靈氣。五級階地,三進院落,山門殿、金仙殿、十方堂、太清大殿,一路走來,氣勢堪比大明宮三清殿啊!”


    “玉真觀修得也不錯。紫慶門、延生殿、修真堂、長壽齋、上清殿,每座大殿都極為奢華。”


    “我們姐妹心慕仙緣,一心求道,終於有了自己的布道之處!”


    “此事,還要好好感謝竇懷貞呢!”金仙公主道,“妹妹你看,他為我們準備的齋壇、旗幡及裝飾之物,都非常的精致!”


    順著姐姐指引的方向,玉真公主向外望去。


    十方堂前,建了一座三級齋壇,高約一丈二尺。


    金蓮華纂,紫金題榜,青絲周繞齋壇。東方青錦,南方丹錦,西方白錦,北方紫錦,中央黃錦為褥,設有龍須鳳鬲等席。


    金龍、金鈕、金爐、金盂、金罄,廚盝笥藏,皆用名貴珠玉裝飾。連香案、案椅都是紫檀打造,雕刻精美的翔鴛舞鶴。


    一位女冠前來報告:“公主殿下,葉天師師徒正從子午峪外趕來。看樣子,是要來我們金仙觀的。”


    姐妹倆心中一驚,急忙走到山門外迎接。


    葉法善天師頭戴鬥笠,身穿青灰色寬袖交襟道袍,澄懷、石清牽著馬匹,從崎嶇的子午古道上慢慢走來。


    金仙公主迎上前去,道了一個萬福。


    “尊師在南嶽醮祭法事,沐露沾霜,迴來又不辭勞苦,監造景雲鍾。山間雪後,十分陰冷濕滑,您不在景龍觀休憩,怎麽跑到終南山中來了?”


    “山中藏著如此豪華的道觀,為師應該過來參觀參觀!”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聽出師父話語的意思,心裏不由得發怵起來。


    澄懷和石清默默地看著她們。


    “無上道、無上真,陛下在長安繁會之地的輔興坊,為你們修建了金仙觀和玉真觀,為何還要占用民宅,在此大肆造觀?”


    “我們……”


    “莊子言, ‘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你們既入玄門,不要忘了道家抱樸含真、大道至簡的初心!”


    姐妹倆眉目低垂,大氣都不敢出,聆聽師父的訓斥。


    葉法善天師嫌景龍觀太奢侈,有悖道家守靜守樸、返樸歸真的本真狀態,特意上表,拆除了很多不必要的設施和點綴。


    她們不顧公主身份,逼奪百姓田宅,違律造觀,已然觸動了尊師心中的道德底線。


    “尊師一番話,讓我們無地自容。當初,我們舍家請歸玄門,是為刻苦修持,以求達到真人、真仙的上乘境界,卻借了修真之名,行了齷齪之事。我們願意賠償這裏的百姓,為他們另建家園。”


    金仙公主意虛詞鈍,聲音也輕了幾分。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葉法善天師這才收起一臉的憤怒,“為師希望你們一清如水,一塵不染,不要走長寧公主和安樂公主的舊道,不要因為貪圖安逸而敗壞了大唐皇室的聲譽!”


    姐妹倆頷首稱是,立刻下令,讓竇懷貞暫停金仙觀和玉真觀剩餘工事,重新規劃,一切從簡。


    澄懷道:“修仙者,巢林一枝,就足夠了。修行最好的場所,莫過於天地間。天道運行,天人合一,複如嬰兒初生!”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羞愧難當。


    “尊師和師兄說得極是!三郎在朝中處境艱難,我們姐妹潔身自好,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站在子午峪玄都壇上,寒涼刺骨的朔風,從深山長穀中逶迤而來,撲在葉法善天師的臉上,微微有些疼痛。


    看到她們認錯態度良好,就不打算計較下去了。


    景雲三年正月十九日,李旦大赦天下,改元太極。


    陽春三月,鴻臚卿和逢堯率領的和親使團,從漠北草原迴到了長安。


    為表誠心,阿史那默啜任其子楊我支為特勤,多位葉護、設等組成和親使團,跟著他南下麵聖。


    李旦攜太子李隆基、百官,駕臨皇城安福門門樓上,舉行宴會,招待東突厥和親使團。


    席間,李旦授楊我支為右驍衛員外大將軍。


    楊我支謝過聖恩,奏道:“陛下,太子殿下,大唐賜嫁金山公主,父汗十分激動,著大唐襆巾、紫袍,麵向南方跪拜稱臣。希望借此機會,準許我與金山公主見上一麵。”


    李隆基四下觀望了一下。


    郭元振、韋安石、張說等人,不肯阿附太平公主,都被罷去了宰相之職。李旦以侍中竇懷貞、戶部尚書岑羲為同中書門下三品,朝中諸事皆由他們主持的。


    “竇閣老,你著人派一頂簷子去宋王府上,將金山公主接過來!”


    “是!太子殿下!”竇懷貞急忙去了。


    過了一會兒,金山公主來了。


    金山公主年僅十二歲,正是在母親懷裏撒嬌的年紀,突然被敕令遠赴漠北,嫁給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草原魔頭,心裏一萬個不願意。


    她衣衫不整,麵容憔悴,雙眼紅腫如灼灼小桃,在婢女的攙扶拖拉下,哭哭啼啼地登上了安福門門樓。


    楊我支嚇了一跳。


    且不說公主是個親王之女,這是中原王朝和親的一貫伎倆。


    這樣的場麵,好歹也該拿個笑臉相迎,哭成這樣,分明是不願意和親異邦,藐視東突厥汗國!


    金山公主短暫的露麵,讓楊我支大為惱火。


    但轉念一想,此次南下,本就是他們的遷延之計,掩護父親要西征黠戛斯、突騎施的計劃。


    他強顏歡笑道:“公主年紀還小,遠嫁他鄉,必定舍不得離開父母……”


    李隆基迴了些客套話,命人將金山公主送迴宋王府。


    迴朝以後,楊我支匯報了當時的情況,阿史那默啜聽後滿心不快,跟吞了隻蒼蠅似的。


    他懶得催促大唐護送金山公主北上成婚。大唐朝廷也樂於拖拉,金山公主出嫁的時間一拖再拖,直到夏天也沒有成行。


    太極元年五月十三日,李旦再次大赦天下,改元延和。


    六月,奚族聯合契丹,大肆入侵幽薊,與唐軍發生了冷陘之戰。


    奚族曾在貞觀年間歸降大唐,當時的大酋可度,獲賜李姓。


    其他不同意歸附的將士,就與契丹一起投向了北方的東突厥汗國。


    李隆基急匆匆地走入紫宸殿,匯報前線戰事。


    “父皇,幽州都督孫佺著急收複被契丹占領的營州,率領三萬唐軍攻打奚族和契丹,被奚族大酋李大酺率領的八千騎兵打得大敗,他與副將周以悌被生擒活捉!”


    李旦大吃一驚。


    “幽州都督薛訥與燕州刺史李進有隙,朕徙薛訥為並州長史,以左羽林大將軍孫佺為幽州都督。剛到前線就出兵,實在太心急了!還有多少唐軍歸來?”


    “李大酺善擇戰機,乘唐軍初戰失利、孤立無援,以騎兵反擊,大獲全勝。孫佺拒絕采納部將意見,孤軍遠出,終致全軍覆沒,僅李楷洛、烏可利脫險而歸!”


    “孫佺想收複營州沒錯,錯就錯在不聽部下諫阻!”


    李隆基不安地看著父親。


    “李大酺把孫佺、周以悌,以及所有俘虜的唐軍,全部交給了阿史那默啜。他正為和親一事生氣,看到唐軍,怒上心頭,下令將他們全部斬殺了……”


    李旦狠狠地拍了一下禦案。


    “三萬條鮮活的性命,就這麽葬送了!三郎,你可意識到,唐軍昔日雄風不再,原先的軍鎮製度,已經完全不能應對大唐周邊的局勢!”


    父親第一次如此震怒。


    李隆基叉手道:“與太宗朝相比,唐軍對外戰爭,總是敗多勝少。軍隊改革,已是勢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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