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即位以後,天下尊老崇道之風複如唐初。


    兩京及州縣熱衷於造觀,大周年間拆毀的道觀,一座座地重修起來。


    朝廷中斷了許久的醮祭、祈福、大法,也逐漸恢複了。


    景雲二年六月,葉法善天師以九十五歲高齡,奉旨持繡像幡花,來到南嶽衡山集賢峰下的魏夫人仙壇,行醮祭法事,並於仙壇西側修建洞靈觀,供奉魏夫人。


    道教尊崇的眾多女仙中,以昆侖虛西王母、南嶽魏夫人、麻姑、何仙姑並稱四大女神。


    以西王母金母元君地位最高,南嶽魏夫人位居第二。


    魏夫人俗名魏華存,年輕時好道慕仙,精通四書五經。


    東晉鹹和九年,她在衡山集賢峰下得道升天,被敕封為“紫虛元君”,領上真司命“南嶽魏夫人”。


    東晉興寧三年,魏夫人授予茅山道士楊羲《上清大洞真經》三十一卷。楊羲奉此寶經,開創上清茅山宗,魏夫人也被尊為上清第一代師太。


    晉末,許翽之子許黃民攜《上清大洞真經》避亂浙東,從此,江南道一帶也開始盛傳上清大法。


    《上清大洞真經》被茅山宗奉為三洞寶經之首。


    從葉法善天師這樣的高道,到澄懷、石清等茅山小輩,都需要熟讀此經。


    弟子“存心養性以事天,聚精會神而合道”,無論內丹、存思,還是導引、服氣、祝咒等等,無不是得此經真傳。


    甚至有人說,若得《上清大洞真經》,不須金丹之道,讀上萬遍,便可得道成仙,因此曆代流傳不絕。


    景雲二年十一月初,洞靈觀終於落成。


    為了祝國迎祥,祈福施恩,葉法善天師將於十一月十五日,在洞靈觀舉行一場祝將科儀。


    新觀建成,澄懷和石清忙著料理各種事宜,掛匾額、貼楹聯,布置齋壇,指導道士步虛聲韻。


    有幾名道士總是掌握不好《玄真道曲》《大羅天曲》的節奏,他們教了好幾遍,依舊如故。


    石清不免有些泄氣,歎道:“師兄,我們兩人都不擅長音律。要是子虛師兄在就好了,何苦我們教得這麽辛苦!”


    聽到子虛的名字,澄懷的心情立刻低落下來,默默走出大殿,坐在鬆木門限上,黯然神傷。


    烈酒般濃釅的傷悲,在他心裏反複翻滾著,攪動著。要不是他微微仰起頭,那傷悲就要從胸腔裏噴湧而出了。


    前天夜裏,澄懷悄悄潛迴青田太鶴山洞天,看望子虛和雲鹿。


    一年半過去了,子虛依然魂不歸體。


    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再次鮮活地站在他和師父麵前呢?


    不遠處,七名新度的女冠,圍坐在神女殿裏抄錄《上清大洞真經》。


    院子裏,兩名道童悠閑地在簷下清掃枯黃的落葉,苕帚擦著磚石地麵,發出“沙沙沙”的輕響。


    葉法善天師正在觀裏四處巡視,思索著還要添些什麽東西。


    剛剛走到洞靈觀西側院子,一陣異香撲鼻而來,潔白的花瓣如雪落人間,紛紛揚揚,四處飄灑。


    他立刻退到路邊,低頭行叉手禮。


    兩位女仙在花雨中輕盈地降落,現身在葉法善天師麵前。


    來者正是南嶽魏夫人和她的侍女女夷。


    南嶽魏夫人頭戴蓮花玄冠,容顏清瘦,一道柳葉眉斜飛入鬢,細長的丹鳳眼裏,眼波清泠流轉,好似萬千星辰落入眸底。


    手持麈尾拂塵,身著一襲素白色直領大袖直裰,渾身一塵不染。


    女夷也是一身白衣白冠的素雅裝扮。


    得道升仙之前,女夷跟魏夫人從北到南,曆盡人間辛苦,閱盡世間花草,後來也升天成仙,掌管天下名花,尊為花神。


    魏夫人輕啟玉唇,道:“紫微仙卿,最近你忙著為本君立洞靈觀、建齋壇、請執事、做早晚壇功課,以上清大法度化世人,真是辛苦你了!”


    “上清茅山宗在紫虛元君的教化下,始終在天下諸道派中處於主流地位。從民間到士族,無論召劾鬼神、祈禳驅邪,還是符咒治病,上清大法都是他們的首選!”葉法善天師恭敬地迴道。


    魏夫人頷之。


    “上清茅山宗依靠天下萬千茅山道士,以《上清大洞真經》為經典,依科傳授道法,在人間流傳了三百四十多年,將來,還是要世世代代流傳下去的!”


    女夷燦然一笑。


    “紫微仙卿畢生弘揚茅山符籙,如今,上清符籙道階,也達到了天下之最,與龍虎山正一、閣皂山靈寶合稱三山符籙。這份功勞,應當記在他的身上。”


    葉法善天師微微抬眸,道:“女夷鼓歌,百花開、百穀生,萬物生長;貧道傳符、剿妄邪,為世人厭劾鬼神。您傳播的是天和,我傳播的是人德,我們殊途同歸而已!”


    “紫微仙卿說得極是。”魏夫人道,“仙道貴生,無量度人,修仙者要廣行善舉,利物濟人,才能真正領會長生久視、死而不亡的真理!”


    “長生不息,飛登上清,並非修仙者的終極目標。紫虛元君的教誨,弟子謹記心間!”


    女夷四下察看起來,發現洞靈觀裏除了幾棵青鬆、銀杏、聖柳、龍爪槐,幾叢低矮的灌木,再無其他花花草草。


    “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風風雨雨,年年朝朝暮暮。紫虛元君的洞靈觀,怎可沒有鮮花陪伴呢?”


    她旋踵一揮,蘭花指起水袖落。


    頃刻間,薄霧四起,淡白如紗。


    窗前,銀桂香拂雲煙;簷下,紫藤花承雨露;階前牡丹、金菊、玉簪、幽蘭葳葳叢生;池中青蓮臥水,水菖蒲、蒲葦、鳶尾護其左右。


    洞靈觀裏花開爛漫,錦滿庭院。


    葉法善天師發現自己正立在一棵巨大的梅樹下,暗香疏影,浮雲吹雪,落英繽紛而下,飄飄零零落滿衣裳。


    恍惚間,好像迴到了青田太鶴山洞天。


    白鶴洞前,老梅花開,綽約橫斜,旖旎清絕。


    澄懷、子虛和石清還是初登混元峰時的模樣。他們在梅樹下習劍,一招一式,雖天真無邪,卻也有板有眼。


    太乙混元劍上,粘有梅瓣白。


    劍氣縱橫間,他們又變成了清新俊逸的郎君,一襲白衣,飄逸寧人,不再是初出茅廬的稚嫩少年。


    刀含四尺影,劍抱七星文,鬥牛間紫霧浮遊,波濤裏蒼龍締合。雲鹿坐在老梅樹的枝柯上,為他們鼓掌喝彩。


    混元峰的老梅年年花開花落,見證了弟子們的風雨歲月。


    一瓣白梅,悠悠地飄落眼前, 葉法善天師伸出手,輕輕接在掌心裏。


    他的眼裏飽含著熱淚,那瓣雪白,糊成了影影綽綽的一團,一縷傷感,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


    “不知君在雪風裏,可曾夢迴混元峰?”


    魏夫人輕揮手中的麈尾拂塵,緩步走到他的身側。


    “三十餘年如一夢,歸來梅開香盈手!一年多了,紫微仙卿心之所念,意之所盼,皆是愛徒。今日,混元峰老梅新開,紫微仙卿何不親自迴去看看?”


    女夷道:“去年,我封鎖了青田太鶴山洞天的梅花花信,今年就將人間第一枝梅花,開在了混元峰上,紫微仙卿快快迴去故園看一看罷!”


    葉法善天師心裏一顫。


    “多謝紫虛元君和女夷!”他行了個叉手禮,口念破雲咒,汲汲忙忙往括州青田飛去。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碩大、潔白而又明亮,青田太鶴山洞天籠罩在一片清光之中。


    混元峰上,雪堆玉砌,開滿了潔白無瑕的梅花。


    從山腳下的清溪觀開始,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徑,一直蔓延到點易台、紫霞宮,又蜿蜒而上至混元峰之巔,整個太鶴山洞天變成了一座皚皚雪山。


    欲浮亭、白鶴洞、試劍石,不知掩藏在哪一處花海下。


    葉法善天師沿著混元峰小徑拾級而登。


    山風拂麵,清香四下流淌。


    哪一片是月色,哪一片是梅花,教人迷離惝恍,難以辨別。


    冰華化雪梅瓣白,落在肩頭香一身。女夷帶來的,哪裏是人間第一枝,她分明把天下的梅林都搬到混元峰了!


    “子虛,雲鹿,師父來看你們了。”那低沉渾厚的聲音,在空曠的梅林裏三迴九轉,但曲曲折折傳迴來的,依然是他自己的聲音。


    葉法善天師提起燕尾青色絲麻道袍的衣擺,加快了腳步,踩著滿地落梅,拚命向山上跑去。


    快到白鶴洞時,猛然停下了腳步。


    一曲《梅落寒枝》,在誰的十指下,如行雲流水,音音細韻嫋嫋散開。


    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迴如春燕呢喃,時而舒緩如清泉流淌,時而急越如飛瀑傾瀉,飄蕩在混元峰上空。


    三十年前,他親手譜寫了這曲《梅落寒枝》。


    除了子虛,還有誰能在上古逸音上,如此熟練地彈奏這支曲子呢?


    他像清溪觀裏的三清尊像,默默地站著,看著子虛一襲白衣,交跏趺坐在白鶴洞前的老梅樹下,輕撥琴弦。


    雲鹿身著槐花黃色的襦裙,支著下頜,靜靜地依偎在他的身側,看著他的十指遊走在泠泠七弦上,好似永遠也看不夠,聽不厭。


    那抹槐花黃色,分明是梅瓣裏的垂垂嫩蕊。


    烏翎最是善解人意,不忍心打攪他們,悄悄地躲到了遠處的梅樹下。


    琴歌文賦本是尋常,今夜的一弦一音,卻與往常不同。


    看著他們的背影,葉法善天師感覺到如幻還真。


    無論這是夢中的錦瑟弦歌,還是醉裏的繞梁之音,能夠再次聽到子虛的琴聲,對他來說,就是天大的慰藉。


    一曲終了,不禁淚滿青衫。


    “落梅初,橫窗瘦,玉骨一枝香在手。寒香亂,鬢上藏,梅謝十分春來早。”


    子虛和雲鹿迴過頭來,看見師父嘴裏吟唱著《梅落寒枝》,從老梅樹後慢慢走了過來。


    雲鹿拉起子虛的手,朝著師父飛奔而來。


    師徒三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烏翎修頸顧步,撲棱著羽翼,繞著他們一圈又一圈地飛翔著。這一刻,天地凝閉,時間停止,千言萬語都化成了清淚一滴。


    葉法善天師仔細端詳著子虛的臉,萬千深情都凝結在了眼底。


    多年的師徒情分,早已情同父子。


    “為師在長安,沒有一日不掛念著你們,夜夜夢迴混元峰,隻為看你一眼。”


    子虛含淚道:“弟子終日躺在石榻上,能感覺到師父在我身側,隻是,無法說出話來……”


    “每天,看著雲鹿用渡心泉滋養你的身軀,看著你的五髒六腑一天一天鮮活起來,師父心裏,真的比什麽都歡喜!”


    “弟子能死而複蘇,全靠雲鹿的悉心照顧,還有師父暗地裏運平陰陽,冥助於我,五百多個日日夜夜,終於使我起死迴骸。這份恩情,子虛沒齒難忘!”


    雲鹿哽咽了。


    “師父,您真的沒有誆騙我!渡心泉為子虛化腐生肌,貫通陰陽。昨夜,服下最後一顆金景丸,他的喉嚨裏就開始出聲了,那一刻,仿佛是雲鹿重生了一般……”


    “傻孩子,師父怎會誆騙你呢?”


    “我知道,師父是天底下最關心我們的人!”


    雖然平複如故,子虛的身體枯瘦如柴,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尚且需要很多時日閉關調養。


    為了照顧子虛,雲鹿亦是清瘦了許多,葉法善天師心裏湧起了陣陣憐惜。


    他很想留在青田太鶴山洞天,和雲鹿一起照顧子虛,看著他的身體一天天恢複健康。


    可是,大業未得善終,他無法振衣濯足,歸隱江南。


    “唐隆之變後,相王登上大位,卻常常心生隱退之意。時下,太平公主恃功幹政,開元聖帝尚不能把握中樞大權,師父還得常伴帝君左右。你們就留在在混元峰,等到子虛徹底痊愈了,再迴關中吧!”


    “師父年近期頤,依然心存天下,子虛卻什麽忙也忙不上,真是無地自容!”


    “這話說的,你能幫我照顧好這個小調皮,就是幫了師父的大忙了。”


    雲鹿一聽,立刻橫眉噘嘴,嗔道:“師父,雲鹿在您心中,幾時變成了一個小調皮了?”


    葉法善天師撫須暗笑起來。“看到你這樣子,師父就知道,你要敗下陣來了!”


    子虛吃吃地笑了。


    混元峰上,月涼香繁,清香一如舊時。


    雲鹿心情大悅,張開雙臂,道:“師父,今夜月圓花好,可長歌,可醉飲,唯獨不可離去!”


    葉法善天師道:“今夜,師父要與你們一醉方休!白鶴洞前的老梅樹下,埋著幾壇早年釀的梅子酒,雲鹿,你將它們挖出來,我們不醉不歸!”


    “好!今夜,我們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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