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三鼓時分,大興宮裏金鼓聲隆隆而起,穿雲裂石,夾雜著將士們此起彼伏的喊殺聲。


    陳玄禮驅馬近前,叉手道:“殿下,金鼓響起,葛將軍和李將軍已經控製了大興宮諸殿。韋氏一黨,今夜已成為牢中之羊,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了!”


    李隆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兩位將軍戰無不勝,橫掃無忌,此時的大興宮內,一定是遍地伏屍,慘不忍睹。


    不管是太宗皇帝的玄武門之變、李重俊的景龍之變,還是他參與過的神龍之變,樁樁兵變,都沾染了無數人的鮮血。


    “韋氏是大唐尊貴的太後,要不是她篡權奪位,禍亂朝綱,我一個親王,怎會與她劍拔弩張,誓不兩立?有一個則天大聖皇後就夠了,為什麽!為什麽天下有那麽多女子,想要稱帝稱王!覬覦我李氏朝堂!為什麽!”


    李隆基仰天怒吼著,臉上紫肉橫生,青筋暴起。


    他嗖地拔出了朧月劍,指著蒼天長嘯起來,驚得烏孫青驪高高掀起前蹄,噅噅長鳴不止。


    薛崇簡高唿道:“兄弟們,跟我殺進大興宮!為先帝報仇雪恨!”


    萬騎禁軍立即橫槍躍馬,簇擁著李隆基、薛崇簡和陳玄禮衝向神武門。


    神武門大門十分堅硬厚重,屢破不入。


    正在為難之際,聽見身後有人大聲喊道:“殿下,我們來了!”


    李隆基迴頭一看,鍾紹京滿頭大汗,帶著王崇曄、麻嗣宗等人,疾步趕了過來。


    身後還跟著兩百多名禁苑工匠,手持斧子、鋸子、鐵鎬、菜刀,什麽家夥都有。


    有了工具,很快就破門而入。


    眾人潮水般地湧入神武門,橐橐地跑過夾城,跑過製勝樓。


    行至安仁殿,迎麵遇見葉法善師徒,手執利劍,汲汲忙忙而來。


    葉法善天師的道袍上、開元聖劍上,沾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四位弟子的太乙混元劍上,也是鮮血斑斑。


    看樣子,他們是一路殺過來的。


    李隆基提起馬韁,大聲喊道:“尊師,前方情況如何了?”


    “葛將軍和李將軍已在淩煙閣勝利會師。太極殿前守衛先帝靈柩的南衙禁軍,聽聞是殿下起事,紛紛披甲響應。韋氏眾叛親離,難以濟矣,殿下一路向前便是!”


    “尊師現在去往何處?”


    葉法善天師行色匆匆,道:“韋氏聞變,在葉靜能法師、賀婁內將軍、楊均、馬秦客等人的掩護下,逃出兩儀殿,往神武門奔去了,我們正要去追捕他們!”


    景龍之變中,聰明的韋晚香逃往神武門,依靠羽林禁軍才得以脫險。


    這次,她一定也是逃往羽林營中,尋求庇護去了。


    李隆基道:“韋氏不知道韋播、高嵩和韋濯已死,此時去往神武門,不過是自投羅網罷了。尊師,您已是九十多歲的高齡,葉靜能法師法術高強,心狠手辣,我讓陳玄禮將軍跟你們同去!”


    “不用了!陳將軍雖然武藝高強,在他的法術麵前卻是不堪一擊。我們師徒合力,可以生擒他們!告辭!”


    李隆基的眼裏盡是血絲,越過人群偷偷掃了一眼雲鹿。


    那玲瓏剔透的臉龐,早已變成一個小花臉。


    如果此時趙非兒在場,一定也是這副模樣吧!


    未來得及說一聲“注意安危”之類的話語,葉法善師徒急如星火,跑出去很遠,不見了蹤影。


    李隆基轉身道:“陳將軍聽令,將大興宮、大明宮所有宮門,以及長安各城門全部關閉,於宮中遍索韋氏一黨,盡斬不饒!”


    “末將遵命!”陳玄禮帶著幾位萬騎禁軍,頷命而去。


    眾人繼續揮戈前進。


    今夜值守南衙的是宰相韋溫,聽說大興宮兵變,急急巴巴地入宮查看,正好遇見李隆基等人。


    手無寸鐵的他,奪了一匹駿馬,倉皇出逃。


    李隆基命薛崇簡率兵追趕,一直追到東市北麵,一刀將其斬於馬下。


    薛崇簡重新迴到大興宮承天門,看見兵部侍郎崔日用和尚乘奉禦王守一率領一支南衙禁軍,押送殿中監李邕和禦史大夫竇從一迴宮。


    “喲,這不是先帝的連襟和國赩嗎?”薛崇簡坐在馬上,恭而有禮地行了個叉手禮,側目睨視著他們。


    李邕是高祖皇帝的曾孫,神龍初年,冊封為嗣虢王,迎娶了韋太後的妹妹崇國夫人,授秘書監、檢校殿中監、同知內外閑廄使。


    景龍四年,冊封為汴王、獲準開府置僚。


    竇從一本名竇懷貞,父親竇德玄是高宗天皇大帝時期的司元太常伯。


    年少時,他內斂好學,從不與世家紈絝子弟廝混。


    學成後,竇從一被任命為清河令,為官清廉,善斷疑案,很受當地民眾的愛戴,是當時的一股政壇清流。


    政績顯著的他,很快就引起了狄仁傑的注意,多次向則天大聖皇後舉薦他。


    隨後,竇從一遷為越州都督、揚州大都督府長史等職位,都以清廉幹練而著稱。


    神龍二年,他性情大變,開始醉心名利,漸漸依附到韋氏翼下。


    韋晚香的父親名字叫韋玄貞,為了諂諛取容,他主動避諱,改名為竇從一,還迎娶了年紀與自己親娘差不多大的莒國夫人。


    莒國夫人是韋氏乳母,曾經隨帝後流放房陵,主仆之間,感情深厚。


    堂堂宰相,娶一個奴婢出身的老媼為妻,實屬屈辱。


    竇從一是個高級馬屁精,他不僅很滿意這樁婚姻,每次上書帝後,末尾還會署上“順天翊聖皇後阿赩”。


    唐人稱乳娘的夫君為“阿赩”,本是蔑稱,卻成了他引以為傲的身份象征。


    所以,上上下下都譏諷他為“國赩”。


    依靠莒國夫人的身份,竇從一迅速成為韋晚香的心腹。


    見到薛崇簡,李邕和竇從一驚恐萬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


    “殿下,我們有眼無珠,站錯了隊伍,今日才幡然醒悟,還望繞我們一命!”


    “殿下,我們已經手刃崇國夫人和莒國夫人,願將她們的首級,獻給相王和臨淄郡王,希望能留我們一條薄命!”


    薛崇簡臉色大變,怒道:“韋氏當權,你們拚命巴結;韋氏垮台,你們便殺妻請罪,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帶走!”


    “走!快走!”


    崔日用和王守一匆匆向他叉個手,將李邕和竇從一押走了。


    李隆基在肅章門外,遇見了正豕突狼奔的武延秀和紀處訥。


    武延秀知道自己走投無路,大限臨頭,倒也不慌張了。


    他扔下手中的利劍,一邊朝李隆基走過來,一邊脫去罩在外麵的瀾袍,露出一件玄黑色地簇胡桃紋中衣。


    “秀兒,秀兒,不可以過去!”紀處訥見武延秀朝李隆基走去,急忙招手。


    他的正室迎娶的是武三思的大姨子,紀武兩家因為姻親關係,走動頻繁,一直稱唿武延秀為“秀兒”。


    武延秀緊緊抱著李隆基的大腿。


    束髻冠上的玉簪不知道遺落到何處去了,滿臉都是蓬亂的散發。


    “天下百姓,依然在懷念女皇,懷念大周王朝。有人說,‘黑衣神孫披天裳,必將助大周複國。’三郎,我就是女皇一脈相承的孫子啊!”


    李隆基冷麵霜眉,目不斜視地坐在馬上,實在不願多看他一眼。


    “三郎你看,表兄你看!”武延秀扯扯自己的衣襟,又拚命搖晃他的大腿,“我日日身著黑衣,以應讖語。我的赤誠之心會感動天地,大周王朝一定會再度崛起的,本王不行,還有我的兒子,我的孫子,對不對?”


    “還想讓你的子子孫孫都來禍害大唐呢!”李宜德氣憤極了,手起劍落,一劍將武延秀刺穿了。


    “黑衣神孫披天裳,呸!讓我這個莽夫送你到陰曹地府,繼續做你的皇天大夢吧!”


    劉幽求狠狠地補上兩劍,啐了他一嘴,將刀劍收入鞘中。


    紀處訥見狀,嚇得連滾帶爬,跑不了幾步,就被萬騎禁軍射成了一隻刺蝟。


    河傾月落,天色越來越黑,大興宮中依然槍林刀雨,人喊馬嘶。


    李隆基立在肅章門前,遠遠看見東宮簷下,倏然升起了一盞盞明亮的燈籠。


    琥珀般的燈光,溫暖而不黯淡,璀璨而不刺眼,把東宮變成了綿天繡地的溫柔夢鄉。


    鍾紹京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喃喃道:“殿下,這座東宮,自先太子重俊死後,已經多年無人居住,不知何人升起了燈籠。”


    李隆基訾笑一聲。


    “她一生都在做著皇太女的美夢,至死也不願意醒來呢!”


    他狠狠一拍馬尻,烏孫青驪噠噠地向東奔去,穿過延明門、太極門、通訓門,一路跑入東宮。


    明德殿裏,燈火通明。


    安樂公主頭戴九旒白玉垂珠冕冠,身穿玄衣纁裳九章太子冕服,手持九寸五分白玉圭,腰係玉佩,附蟬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幘、金簪導、紅組纓,一應俱全,無比端莊地坐在太子寶座上。


    “皇姊,你的美夢,該醒來了!”李隆基緩步走上大殿。


    安樂公主道:“見了皇太女,你為何不跪下?”


    李隆基冷笑一聲,把手中的朧月劍扔在她麵前,發出“咣當”一聲脆響。


    “皇姊,你一生光豔,名動天下,已經活得夠精彩了!本王依然可以保你死後榮光,棺槨裏堆滿珍珠、瑪瑙、珊瑚、翡翠、琥珀、硨磲、琬琰,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安樂公主神色徒變,那氣定神閑的表情,在瞬間瓦解了。


    她厲聲喝道:“不要叫我皇姊,叫我皇太女殿下!”


    李隆基麵色陰沉、眸中泛寒,凜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你現在不過是風中燭,草上露而已,不要再做無謂的白日夢了!”


    “皇祖母可以做女皇,我安樂公主為什麽不可以?如果你不發動這場兵變,我已經坐上了皇太女的寶座!”


    “出現一位鳳臨天下的女皇,讓李唐宗室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隻要我李隆基還活著,大唐就不可能再出現第二位女皇!”


    兩顆晶亮的淚水,從安樂公主的臉上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多年的執著,化為滿腔的仇恨和不甘。


    她滿臉都是獰厲之氣,眼眸裏閃爍著兇狠的光芒,冷傲銳利,陰戾攝人,怒視著李隆基雄偉的背影。


    俯身撿起朧月劍,就往他身上刺去。


    李宜德眼疾手快,三步並作兩步,飛身躍上大殿,搶先一劍刺入了安樂公主的心窩。


    鍾紹京手持利斧,緊隨而來,砍下了她的首級。


    染紅東宮明德殿的,不僅僅是安樂公主的鮮血,還有她的勃勃野心和等夷之誌。


    李隆基沒有迴頭,多看一眼,都會汙了自己的眼睛。


    返身走下大殿,看見陳玄禮馭馬跑到明德殿門口,急匆匆跳下馬,叉手道:“殿下,韋太後、葉靜能法師、賀婁內將軍均已在神武門伏誅,可是,可是……”


    他吞吞吐吐,欲言還休。


    “可是什麽?陳將軍細細道來。”李隆基急忙追問。


    “葉天師在追殺韋太後和葉靜能法師的過程中,折損了一位愛徒!”


    李隆基猶如五雷轟頂,一下子愣住了,久久盯著陳玄禮,說不出話來。


    尊師視四位愛徒如子,無論犧牲的是哪一位,對他來說,都是痛貫心膂的。


    他十分害怕,陳玄禮會告訴他,犧牲的是雲鹿姑娘,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個消息。


    騎上馬,快速向北門趕去。


    韋晚香與葉靜能法師、賀婁內將軍等人,擺脫追兵,倉皇逃到神武門附近,躲在凝陰閣下,被葉法善師徒發覺。


    於是,他們便前來捕殺。


    凝陰閣,取聚陰散暑之意,坐落在大興宮神武門前不遠處。


    整座樓閣簷牙高啄,四周廊腰縵迴,可供遠眺遊憩。


    平時,很少會有人來這裏,隻有盛夏酷暑之時,三三兩兩有一些寺人、宮婢來此納涼消暑。


    馬秦客和楊均未來得及登樓,就被澄懷、子虛、石清和雲鹿四人擊殺了。


    韋晚香驚恐萬狀,在葉靜能師徒和賀婁內將軍的保護下,匆匆登上了凝陰閣。


    葉法善天師正欲登樓追捕,葉靜能法師飛出一張九靈太妙金符,擋住了他的去路。


    師叔的符禁能召喚四天門王、八大金剛、五部大輪王、十方護法神等四天三界內眾多神仙。


    也能召喚六丁六甲、玄武大聖、天丁力士、風伯雨師、五雷使者、五嶽聖帝、四漬大王等各路洞府官廟神仙。


    很多符籙,葉法善天師也無法破解。


    “師叔,天命攸歸,紫微帝星已經落在相王父子身上,即將承襲蒼姬、炎劉之正統,如果您能迷途知返,功扶他們,相王殿下一定會重用您的!”


    葉靜能法師停下腳步,隔著法障,哈哈大笑起來。


    在大唐玄門,他居於北鬥之尊,一切名利地位,都是中宗皇帝和韋太後所賜。相王父子能不計前嫌,繼續讓他處尊居顯、貴極人臣嗎?


    不,這麽多年的針鋒相對,相王父子一定對他疾之如仇,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葉靜能法師不相信相王會重用他,更不想死在他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要護住韋晚香這棵大樹。


    景龍二年,葉靜能法師沒能親手殺了葉法善師徒,讓他們逃離了長安,才有機會偷偷潛迴來,留下今日的隱患。


    他的心裏無比悔恨,眼中的赩熾,足以將人燃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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