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聖和群臣們走後不久,李隆基慢慢走到景龍池,獨自坐在池邊。


    五王宅與景龍池隔牆相望,從南苑出來,穿過一道月亮門就到了。景龍池建成,他與兄弟們多了一個拈花弄月,扣壺長吟的地方。


    想起不久前,發生在這裏的驚險一幕,還有為他挺身而出的雲鹿,李隆基依然餘悸未消。


    算起來,他與雲鹿見麵的次數,不超過一個巴掌。


    可是,她就這麽肆意地住在心裏,成了揮之不去的常客。


    大郎李成器告訴他,一個性格果敢,行事衝動的男子,如果遇到心愛的女子,會變得理智而溫和,遇事不再我行我素,更多的是考慮對方的感受。


    在這場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轟轟烈烈的愛戀中,他獨自彷徨,獨自憂傷,獨自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


    李成器說的對,那個女子,教會他什麽是愛,什麽是成長。


    原本,他想娶她迴家,給她一個正妻的名分。可是,父親說,沒有一位親王會娶女冠為妃。


    現在,退而求其次,連一個妾的名分都不行。因為,她有了心儀之人。


    是啊,她又教會他什麽是理智,什麽是放手。


    身後的梧桐樹上,寂寂孤鶯一聲鳴,啼的都是落寞。


    一位戶奴小步跑過來,施個叉手禮,道:“郡王殿下,相王來找您了。”


    抬頭之際,李旦已經穿過月亮門,踩著窸窸窣窣的落葉,朝他走過來。


    起身行禮,父子倆尋了一塊平坦的石頭,沿池坐下。


    渭水秋風起,落葉滿長安。景龍池邊,門荒徑悄,蕭蕭漸積,呈現一片肅殺之象。


    剛剛經曆過李重俊的景龍之變和景龍池事件,父子倆的心情,如同這秋日園林一般,多了幾分蕭索之味。


    一片梧葉在風中婆娑飛舞,墜入景龍池裏,很快就被悠悠流水帶走了。


    李旦觸景生情,隨口吟道:“落葉自隨流水去,一年秋聲一年心。”


    幾許苦澀在李隆基的唇間漾起。“原來,父王也有傷春悲秋的時候!”


    “落花逐流水,落葉逐秋風,都是自然現象。我們不可以像落花、落葉一樣追波逐流,迷失自己。秋去了冬來,冬去了春來,沒有什麽可悲歎的。不似你,獨自在這裏生悶氣!”


    “我隻是……”李隆基欲言又止,“哎!算了,三郎實在不想多說!”


    “你是不是還在生氣,父王逼你娶了王菱?”


    “三郎不敢!”


    “王菱是將門虎女,姿容秀麗,聰明伶俐,可謂是秀外慧中。四五年來,對你全心全意、一往情深,若說有錯,也就是始終未誕下一男半女。”


    “心有所屬,就很難再分一半給別人了。父王不也是如此嗎?自從母親走後,您沒有納過一位妃子,每天孤燈孑影,對影憂愁。”


    “這怎麽能相提並論呢?你的母親早就不在人寰了,而王菱是活生生的。你們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日子,就這麽湊活過罷!盡心服侍您的豆盧娘娘被您氣走了,您沒有去請迴來,不也是在湊活過日子嗎?”


    神龍之變,李旦鋌而走險,掌控朝廷,卻把哥哥推上了皇位。


    他在政治上的消極表現,讓豆盧慈音十分失望。


    昔日的相王府長史、豆盧慈音的伯父豆盧欽望,突然向李旦提出,想要接侄女迴娘家。


    他說,豆盧慈音在宮中曆經了三十來年的風風雨雨,失去人身自由,生死係於一懸,看透了人世的風雲變幻。


    她陪伴李旦走過了最艱難的十四年歲月,隻希望下半生,能夠自由自在地為自己活著。


    聽了半天,李旦才明白,豆盧欽望所謂的迴娘家,不是迴家省親,而是希望侄女離開相王府。


    言下之意,是代侄女向他申請和離。


    《唐律疏議》規定:“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罪。”


    李旦明白,他與豆盧慈音不是不相安諧,而是自己長年的不幸遭遇,以及對名利的澹泊寡欲,在她的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


    生性溫良的豆盧慈音不忍心親口說出這些,隻好拜托伯父開口。


    李旦本想把她扶為正妃,成為相王府的女主人。


    事到如今,挽留也是白費心思,隻好含淚在《放妻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旦站起來,望著頭頂的梧桐樹,又一片梧葉蕭蕭墜下,落入景龍池中。


    “四位妃子,包括你的母親,皆因父王而喪命,豆盧娘娘在我身邊,能安然無恙實屬不易,離開,也實屬無奈吧!”


    “失去母親後,豆盧娘娘累載左右,視我為己出,辛苦撫養我們兄妹幾個,和生身母親沒有什麽區別。她的離去,我傷心了很久。”


    “淺喜與深愛,總是有差別的。父王知道你喜歡雲鹿姑娘,你看她的眼神,滿是期待和關心!”


    李隆基伸手接了一片落葉,在指尖轉悠著。“的確,淺喜與深愛,是有差別的。為一人立盡寒暑晨昏,才是世間最美好的事吧!”


    “三郎,當初你是不是隻是為了報恩,而答應納王菱為妃,現在,又覺得她配不起你了?”


    “在當時那個情況下,王家不嫌棄我們的處境,願意將女兒嫁我為妃,三郎感激還來不及,根本沒有資格嫌棄別人!”


    “王仁皎出身不高,初任折衝府的果毅都尉,現在,深得你皇伯伯的賞識,剛剛遷為左衛翊府中郎將。葉天師說,已將雲鹿許配給了他的弟子,你該放下執念,過好當下的日子。”


    李隆基一直低著頭。“三郎早就知道了,我與她,終究沒有緣分。”


    “昨日,左千牛將軍楊知慶登門,願將愛女楊芊芊嫁你為側妃。楊家以祖蔭為官,手握兵權。作為沒落的宗親,與其結姻,有利於你將來的事業。待父王向葉天師問名納吉後,擇期將她迎娶進門吧。”


    楊知慶出身弘農楊氏,是關隴地區的名門望族。


    祖父楊士達曾在隋朝任門下省侍中一職,則天大聖皇後的生母楊氏,就是楊士達的女兒。


    “不管娶了誰為妃,三郎都會和她們好好相處的。我憂慮的是,皇伯伯生性多疑,沒有主見,身邊多是趨利狡詐之人,與他相處,您要萬分小心!”


    “景龍池事件之後,他深信自己就是神龍下凡,改元景龍,把貼身禁軍千騎改為萬騎,擴增了數量,暫時放鬆了對我們的警惕。”


    李隆基撇了撇嘴,道:“這種放鬆,都是暫時的,指不定哪一天,禍端又要從天而降了!”


    “景龍池的讖語,詮釋了什麽叫伴君如伴虎!你們兄弟幾個都已二十多歲了,留在長安 ,會引起他們的警覺和猜疑。父王想尋個合適的機會,奏請讓你們下放為官,遠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


    “下放就下放吧!三郎在宮中做了四年的尚輦奉禦,三年的衛尉少卿,早就看透了官場的險惡和浮華。”


    “神龍之變和景龍之變,讓我們明白,權力與生死相係,功名與富貴相偎,若專注於攘權奪利,勢成坐困,不如暫時拂衣遠去!”


    李隆基玩弄著手中的落葉,腦袋裏迴想起來的,都是過去那段不堪迴首的歲月。


    “父王,如果當年您露出一點點異心,我們相王府上下,也許早在天授年間,就被皇祖母秘密處決了。您從那個時候,一直隱忍到現在,將來,或許還要繼續隱忍下去!”


    李旦又一次抬起頭。枝椏交錯的梧桐寒枝上,隻剩下三兩片梧葉,在風中搖搖欲墜。


    說起早年的磨難,他經常如鯁在喉,難以言表。


    長安元年,卸任東宮右衛率後,母親曾任命他為羽林衛大將軍,手中掌握著北衙禁軍的統率大權。


    他每日念及肩負的神聖使命,還有大周初年,宗室兄弟姐妹們的慘死,如果不是能忍自安,或許早就發動兵變,擁立自己為帝了。


    “葉天師曾說,明於機察不測,善於進退自處,才能成為人上之人。壯誌未酬,我們隻能繼續忍辱負重!”


    “朝廷上,韋氏母女亂權,政以賄成。武三思死後,宗楚客崛起,朝野上下,暗流湧動,到處交織著一張張無形的關係網。父王的腳,如何能廁足其間?”


    李旦想起了魏元忠,沉沉地歎慜一聲。


    “你皇伯伯對魏公最敬重,也經不住宗楚客、姚廷筠、冉祖雍等人一次又一次的彈劾,直到他被貶為務川尉,憂憤而死,一夥人才罷休。”


    李重俊兵敗後,群臣紛紛指認魏元忠是他的同謀。


    魏昇到底是主動還是被迫加入叛軍的,誰也說不清楚。


    宗楚客引姚廷筠為禦史中丞,唆使他彈劾魏元忠。


    姚廷筠奏道:“魏元忠父子與李重俊、李多祚等人同謀造反,乃是大逆!當年,侯君集謀反,太宗流涕斬之;房遺愛為逆,雖複懿親,皆伏於國法!”


    魏元忠不僅僅是李哲曾經的東宮屬官,也是幫助他侍從讚相,駁正啟奏的能臣。


    徐敬業起兵揚州,他率軍平叛,誅滅叛臣;張氏兄弟禍亂朝野,他挺身而出,屢屢進諫;李哲剛登大位,權力不穩,他坐鎮朝廷,力壓百官。


    忠心赤膽,一路相隨,怎麽可能圖謀造反呢?


    李哲隻將他貶為渠州司馬。


    這樣的處置結果,當然令宗楚客十分不滿,指使冉祖雍繼續上奏:“魏元忠既犯大逆,不應該出佐渠州為官!”


    又讓監察禦史袁守一上奏:“太子重俊乃陛下之子,您仍將其明正典刑;魏元忠非勳非戚,豈容漏網?”


    宰相李嶠、楊再思等人,都依從宗楚客的意思,附議要從嚴處理。


    眾口沸沸,窮究不舍。李哲毫無辦法,景龍元年九月九日,再貶魏元忠為務川尉。


    行至涪陵,魏元忠鬱鬱而卒,享年七十餘歲。


    李隆基道:“父王擔任天兵道元帥和安北道行軍元帥時,魏公兩次為副職,與您關係密切。韋氏一黨罷黜他,其實也是對您的打擊!”


    李旦頷之。“從某種角度看,這是韋後為爭奪皇權,開始打擊李氏集團發出的一個信號罷!”


    “魏公心懷興複之誌,卻屢次遭到遷謫和迫害,潦倒於淫昏之世,這是大唐的不幸!父王,我們李氏王朝是否還能再度崛起,迴到貞觀、永徽那個清明年代?”


    “沒有明君,何來盛世!”李旦歎道,“今日,侍禦史魏傳弓在朝堂上彈劾胡僧惠範貪贓枉法,你皇伯伯的處置,讓我徹底看清了他的昏庸!”


    說起此事,李旦既無奈又好笑。


    魏傳弓奏道:“陛下,您派惠範在長安長樂坡造佛像,在洛陽立聖善寺。他仰仗二聖親重,權勢顯赫,多行不法。經多位禦史查處,發現他貪贓枉法,數量驚人!”


    “他貪汙了多少錢?”李哲問道。


    魏傳弓道:“惠範貪贓高達十二萬緡錢,證據確鑿,請處死刑!”


    李哲嚇了一跳。兩大工程,朝廷撥款總數大約二十萬緡錢,他竟然能貪汙一半多的錢!


    惠範是天竺僧人,來自婆羅門教,精通婆羅門天啟聖典和咒術。垂拱年間來到中原,以妖妄之術遊走於權貴門下,曾經交好張易之、張昌宗等人。


    二張伏誅後,以妖術獲寵於皇後。


    韋晚香稱惠範預知其謀,平亂有功,賜銀青光祿大夫,爵封上庸縣公,準許他出入宮掖。


    神龍二年,李哲為了給則天大聖皇後追福,將長安龍興寺改為聖善寺。


    韋晚香將惠範敕封為聖善寺的住持,後來,又讓他兼任了中天、西明兩寺的寺主。


    勢傾內外,無敢指摘,引來無數本地和外籍僧人的羨慕。


    不久前,李哲派惠範於長安城東的長樂坡立大佛像,八月,又派他在洛陽章善坊為則天大聖皇後再立一座聖善寺。


    李旦看見李哲悄悄迴頭望了一眼韋晚香,兩人的眸光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


    惠範是韋晚香十分倚重的僧人,經常召其問佛禮佛。殺了他,豈不是打皇後的臉?


    他惶惶地迴頭,敷衍道:“既,既然貪汙了那麽多,就讓他不要再主持兩個工程,迴家好好反省反省吧!”


    魏傳弓一度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不,他聽得清清楚楚!李哲是讓惠範迴家反省,並不打算追究他的過錯!


    他急忙奏道:“刑與賞乃國家大事,陛下已經錯賞一次,今日豈可枉法免刑!”


    李旦和群臣都主張誅殺惠範。


    李哲沒有辦法,不得已,削去他聖善、中天、西明三大寺廟的寺主,奪去所有封爵,令其歸家,將這件事情壓了下去。


    聽完此事,李隆基無奈地笑了。“皇伯伯向來沒有主見,做任何決定,都會看韋後的臉色行事。”


    “三郎說的對!相王府與他連枝帶葉,韋後最擔心我們會異軍突起,對他們構成威脅,將來,還是會對我們常備不懈的!”


    李隆基將手中的落葉狠狠地扔進了景龍池裏。


    一股暗流很快將它卷走了。顧影秋池,心中的沉重也碎了一池,隨著流水遠去了。


    “他們的套路,無非就是排斥和打擊罷了!”李隆基幽幽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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