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高延福公公送來了敕封上官婉兒為婕妤的敕旨和冊印。


    上陽宮裏的宮婢前前後後地忙碌起來。


    則天大聖皇帝靜靜地斜靠在鳳榻上,看上官婉兒對鏡梳妝。


    紫微城裏,很多年沒有婚嫁喜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是上官婉兒的喜日,女皇的精神格外矍鑠,尨眉皓發,飄飄搖搖,連眼角的魚尾紋,也歡快地飛揚起來。


    德靜郡王武三思被拜為正一品司空,位列三公的消息,也讓她感到格外開心。


    武氏子弟繼續在朝廷中立足,牢牢遏製著張柬之等人。


    李武兩族,正朝著她預想的那樣,得以共存共榮。


    宮婢為上官婉兒梳了一個百合髻,女皇眯著昏花的眼睛瞅了又瞅。


    “慧語,你覺得婉兒姨母的發髻好看嗎?”


    武慧語已經出落成姿色秀美、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父親武攸止卒於任上,她隨例長住宮中。性情乖巧,善於逢迎的她,極得女皇的歡心。


    她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不好看,不好看,婉兒姨母的臉龐本來是秀美的鵝蛋臉,被這個發髻襯得都快成胡餅臉了!”


    女皇連連點頭。


    “吾也覺得不好看,但又不知難看在哪裏,還是慧語聰慧,一語中的。你們為婉兒梳一個雲朵髻,發髻中間插上那枚累絲鳳蝶穿花戲珠發簪,左右再各插一支紅翡滴珠纏枝花金步搖,一定比現在這個發髻好看!”


    女皇吃力地比劃著。春風駘蕩,滿臉都是掩藏不住的歡喜。


    神龍之後,她許久沒有展露過笑顏了。


    宮婢立即拆了發髻,重新梳理。


    武慧語道:“果然還是皇姑祖母有眼光啊!換了這個發髻,婉兒姨母就變迴漂亮的婕妤娘娘了!”


    女皇滿意地欣賞著上官婉兒的新發髻。


    “雖然,陛下隻是封你為三品婕妤,沒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也沒有親迎、拜堂、熱鬧的宴席,隻能坐頂簷子,冷冷清清地從側門迎入紫微城,但這是朕能給你的最好歸宿!”


    上官婉兒淚眼婆娑,使勁眨了眨眼睛。


    “沒有慈娘的庇護,哪有婉兒的歸宿!”


    “傻孩子,幸得你沒有上妝,不然,把妝容哭花了,怎麽去見陛下?”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拭去眼角的淚花,對著鎏金狻猊葡萄六裂銅鏡,仔細裝扮起來。


    她在臉上敷了凝雪粉,兩腮抹上胭脂,用眉石畫了兩道蛾翅眉,眉間的疤痕上,貼的依舊是緋紅色的一點梅花花鈿。


    一位宮婢取了一支描筆,蘸著胭脂,在她唇角一寸之處,點了兩顆黃豆大小的花靨。


    另一位宮婢用胭脂在她側頰上畫了曉霞斜紅,點上鞍形唇脂。


    上官婉兒更加楚楚動人,美豔至極。


    “慧語,扶吾起來!”女皇掙紮著坐起來,嘴裏喘著氣,道,“讓吾看看,婉兒有多驚豔!”


    上官婉兒暗暗覺得,女皇說這句話的口氣,像極了她的母親鄭氏。


    她穿上直襟木賊綠鳥銜纏枝花釵鈿禮衣,木賊綠織錦翹頭繡花履,跽跪在榻前,低眉垂目,舉手執禮道:“慈娘,吉時就要到了,婉兒該走了。”


    女皇一字一頓地說道:“去吧!前路漫漫,今後的路,就要婉兒自己走了!”


    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在武慧語的攙扶下,身心輕鬆地躺到了鳳榻上。


    上官婉兒含淚叩首,坐進等候在宮外的簷子。


    幾個寺人抬著她緩緩出了上陽宮仙居殿,往宣輝門而去,再由長樂門進入紫微城。


    簷子在徽猷殿前落定,兩位宮婢上前,扶著她下了簷子。


    紫微城裏夜落人靜,寒露凜冽。


    上官婉兒抬頭看了看萬裏無雲的天空,一輪霜白殘月,正靜靜地掛在秘青色的夜空中。


    那抹青色,仿佛是龍泉青瓷耳杯上肥潤瑩亮的葵青釉色,隨著夜幕落下而漸漸黯淡。


    她輕啟蓮步,昂首走向自己的未來。


    一位上陽宮的寺人大步流星,急火火地從她身側跑過,跑進徽猷殿裏。


    寺人伏跪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陛下,則天大聖皇帝被彌勒菩薩接走了,她,她駕崩了!”


    肅穆悠遠的喪龍鍾,突然在紫微城上空響起,猶如一道來自蒼穹中的驚雷,猛然劈在萬劫之世,把滿天的葵青釉都震碎了。


    二聖、宮婢、寺人,紛紛跑出徽猷殿,伏跪在大殿前麵的廣場上。


    上官婉兒悲痛氣塞,心摧無聲,恍恍惚惚地隨著眾人跪下。


    女皇留下遺詔,去則天大聖皇帝尊號,改稱則天大聖皇後,與高宗天皇大帝合葬於乾陵,陵前立無字天碑。


    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她終於開悟了。


    去皇帝尊號,恢複大唐皇後的身份,才不會被劃為亂黨賊子一流,才能真正保全武氏家族。


    她依舊是高宗天皇大帝的正妻,皇帝李哲、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的母親,可以堂而皇之地住進乾陵和李氏太廟,永遠享受李氏子孫的血食。


    年輕時,她用“曌”為自己取名,日居月諸,照臨下土,自詡就是那太陽、月亮和晴空。


    罷唐建周,自立為帝,更是轟轟烈烈,逆施天下。


    臨死的那一刻,反而看輕了一切。


    四十五年的執政生涯,功罪參半,其中的是非曲直,豈是幾個文字就能說清楚的?


    她不需要華麗的辭藻,修飾自己的功業,也不需要刻意的解釋,抹去自己的罪業。


    一道無字天碑,千秋功罪,但與人評。


    但朝廷上,有許多大臣極力反對將則天大聖皇後歸葬乾陵。


    有人奏道:“陛下,您是大唐中興皇帝,武氏篡國立周,多少李唐子孫死在她的屠刀下,不該將其歸葬乾陵,相信高宗天皇大帝也是不願意她躺在禦榻之側的。”


    聽到“中興”一詞,李哲怒上心頭,第一次在朝廷上大發雷霆。


    “朕不是中興皇帝!不是!則天大聖皇後是大唐皇後,她隻是暫時代替朕掌管大唐江山,何來篡國行為?今後,誰要是再膽敢玷汙她的聲譽,就是毀我大唐國譽!朕,定斬不饒!”


    李哲瞪目怒視著庭下的一幫大臣。嘴裏那個“斬”,咬字尤為清晰。


    沒有人再敢發聲。


    在愛與恨的較量中,往往是愛更深沉,更攝人心魄。


    對母親深入骨髓的懼怕,造成他唯命是從的性格,即便死後也是如此。


    李哲的雷霆震怒,已經表明了他的心聲。


    他不僅要給母親一個死後名節,讓她含笑入地,還要告訴天下人,告訴發動神龍之變的五位郡公,他的皇位繼承自大唐王朝的先帝。


    畢竟,武周與李唐是對立、是衝突,是他不堪迴首的痛苦記憶。


    李哲希望,這種對立和衝突,能盡快在他的手上得以結束。


    隻有遵循母親的遺願,將她與父親合葬一起,才能將兩朝所有發生過的矛盾和不快,深深埋在乾陵裏。


    李哲力排眾議,親自護送母親的靈柩迴到長安,不上廟號,以隴西李氏息婦的名義,葬入乾陵,斬斷了天下人的籍籍非議。


    則天大聖皇後駕崩以後,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


    前有貞觀之治,後有永徽之治和武周之治,幾代皇帝共同開創了一個升平盛世。


    三千七百多萬大唐子民,等著他再創輝煌,把涅盤重生的大唐王朝,引領到一個新的高度。


    李哲開始昃食宵衣,勤事國政。他也想在青史上,留下一個好皇帝的名聲。


    二聖日日臨朝。反對皇後幹政的唿聲越來越高。


    寫得最多的就是張柬之、敬暉等五位郡公。


    與武三思一樣,韋晚香對五位郡公恨之入骨。兩人經常在李哲麵前,譖毀他們。


    李哲本就擔心他們會功高震主,尤其是五位郡公能在鐵腕母親的眼皮底下,成功發動兵變。這份魄力與能力,讓他產生了深深的敵意。


    耳邊風吹多了,自然就深信不疑。


    這天,韋晚香和武三思又在禦前訴說五位郡公如何恃功專權,如何對大唐社稷不利。


    “除去他們並不難!”一向清冷少言的上官婉兒忽然發了話。


    韋晚香道:“婉兒有何妙計?”


    “陛下,皇後,我們不如封張柬之、敬暉等人為郡王,同時罷免他們的職務。這樣,對外不失尊寵功臣,實則是奪去了他們手中的權力!”


    “婉兒此策,真可謂是一箭雙雕!”


    韋晚香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對能想出這個計策的上官婉兒,心裏還是暗暗道了一聲“佩服!”


    畢竟,上官婉兒在則天大聖皇後身邊呆了那麽多年,耳濡目染之下,政治經驗比她豐富多了。


    武三思朝她拋去一個極度曖昧的眼色。“婉兒素有聰慧之名!陛下,您有婉兒,猶如猛虎加之羽翼啊!”


    上官婉兒掩嘴竊笑起來,迴報他一個含情脈脈的眼神。


    李哲的反應總是慢個半拍,半天才反應過來,連連頷首道:“對!對!婉兒足智多謀,是朕的樗裏子!”


    韋晚香道:“婉兒,你為則天大聖皇後獻計納策、執掌詔令三十餘年,今後,就繼續做我們的內舍人吧!”


    “願為二聖效命!”上官婉兒福身拜道。


    一道敕旨,榮升張柬之為漢陽郡王,崔玄暐為博陵郡王、敬暉為平陽郡王、桓彥範為扶陽郡王、袁恕己為南陽郡王,各賜金帛鞍馬。


    同時,被免去了宰相職務,隻要求每月初一、十五朝見天子。


    郡公為正二品爵位,食邑兩千戶;郡王位在王下,從一品,食邑五千戶。隻有明眼人能看出來,他們不升反降了。


    五王被罷政事,毫無還手之力。


    他們心裏清楚,李哲變臉,開始清算功臣,一是皇帝對自己的不自信,二是武三思仍然活躍在朝廷,與皇後共同把持皇帝,間接地控製了大唐朝廷。


    現在後悔在神龍之夜沒有當機立斷、斬草除根,為時已晚。


    為了活命,急流勇退,暫時屈身世外,並沒有什麽不好。


    但五王忘記了,隻要他們還在洛陽,武三思就會警惕不斷,必定會尋找機會再次向他們發起複仇。


    很快,武三思又想了一招,唆使李哲將五王調離洛陽,改任地方官。


    崔玄暐遷為均州刺史、敬暉為朗州刺史、桓彥範為毫州刺史、袁恕己為郢州刺史。張柬之因為年事已高,自請迴到襄州養疾,未作變動。


    隨後,武三思下令,朝廷重新恢複執行則天大聖皇後時期的政策。


    拒不趨附韋武集團的官員,如禮部侍郎宋璟、大理卿尹思貞等鯁正之臣,都被排斥去位,擠出了朝廷。


    原先被張柬之、桓彥範、敬暉貶逐的人,又重新得到了起用。


    至此,朝中大權基本落在了韋晚香和武三思的手中。他們大量任用依附韋氏及武氏的官員,對李氏宗族百般警惕。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為了避開鋒芒,隻能龍蟄蠖屈,默默不作聲。


    解決了五王這個棘手問題,李哲終於鬆了一口氣,對聰慧能幹的上官婉兒,越發寵愛起來。


    則天大聖皇後駕崩後,上官婉兒的地位與過去相比,已然一落千丈。


    不甘落寞的她,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一樣,和武三思一起,攀上了順天皇後這棵大樹。


    祖父上官儀的謀反案,在李哲的支持下,得到了平反。


    上官儀追贈中書令、秦州都督、楚國公;上官庭芝追贈黃門侍郎、岐州刺史、天水郡公;母親鄭氏也被封為沛國夫人。


    不久,四十歲的婉兒,被拜為九嬪之一的昭容,以皇妃兼內舍人的身份,掌管內廷與外朝的政令文告,並接管了弘文館。


    上官婉兒勸說李哲改弘文館為昭文館,增設大學士一職,由三品以上朝廷重臣擔任。


    首批四名大學士成員,為李嶠、宗楚客、趙彥昭和韋嗣立。


    不久,加設了學士和直學士的編製,學士八員,直學士十二員。


    李適、劉憲、崔湜、鄭愔、盧藏用、李乂、岑羲、劉子玄為首批學士。


    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薛稷、馬懷素、武平一、閻朝隱、徐堅、韋元旦、徐彥伯、劉允濟、蘇頲等十二人成為首批直學士。


    大學士四名,象征天地四時;學士八人,象征天地八節;直學士十二人,象征十二時辰。


    上官婉兒廣羅飽學之士,大力促進大唐詩歌的創作。


    積極擴大詩歌題材領域,倡導健舉詩風,貶抑浮豔文字,一掃六朝以來的纖弱浮靡的文風。


    李哲不喜歡詩歌文字,但很願意配合她作秀,經常為昭文館學士賜宴遊樂。


    春幸梨園,賜細柳百花;夏宴葡萄園,賜朱櫻粉桃。


    秋登慈恩,獻菊花酒稱壽;冬幸新豐,曆白鹿觀,上驪山,賜浴湯池。


    學士們無不畢從,賦詩唱和。


    經過多年的努力,大唐律詩創作漸漸定型,風格趨於清淨自然,一種雅正恢宏、剛健闊大的唐風逐步形成。


    一時間,天下詩臣多集於上官婉兒的門下。


    朝廷內外,人人以文辭相尚,力求聲格之妙。五律方興未艾,七律又蓬勃興起,律詩作者越來越多。


    吟詩作賦,在大唐蔚然成風。上至勳貴名臣,下至布衣百姓,人人都能隨口吟詠,出現了不少千古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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