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後,女皇將寢宮遷迴到了上陽宮,由右羽林衛大將軍李湛負責守衛。


    每隔十日,李哲就會率領文武百官,過來叩首行禮,盡噓寒問暖之事,慢慢蠶食她手中的權力。


    沒有了張氏兄弟的陪伴,女皇形孤影寡,好似失偶的鳳孤鸞隻,變得格外孤獨。


    她的頭上,隻剩下群臣為她上的一個響亮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


    這一年的大唐,有兩個皇帝存在。


    神龍元年四月初,上陽宮裏,牡丹花開似錦,流光溢彩。


    灼灼如火的是洛陽霞、玉骨冰心的是玉樓春、端莊秀麗的是魏紫、清爽碧透的是青豆翠,半紫半緋的是鎖二喬。


    花香最濃鬱的屬禦衣黃。花麵直徑有一尺多,初開時,花瓣為鵝黃色,開著開著就會變成濃鬱的金黃色。就算你門窗緊閉,香味也能奪門而入。


    司農寺送來了新培育出來的墨池染,花冠黑如紫煙,瓣質肥潤,稀世罕見。可惜,女皇再也不會看它一眼了。


    上官婉兒遠遠看見李哲帶著寺人,從觀風殿長廊那邊轉過來,急忙走到榻前稟報。


    “慈娘,陛下又來看您了!”


    女皇白發皤然,不施脂粉,斜靠在鳳榻上,顯得憔悴不堪。


    她沒有挪動一下身子,嘴裏喃喃道:“吾把皇帝從房陵接迴洛陽,立為太子,就是要將天下托付給他的。那五賊貪求事功,把我們趕到了這裏。每一天,心裏都無比難過啊!”


    李哲正好踏進觀風殿,聽見母親的話,心驚膽戰地跪在地上,拜謝死罪。


    長期生活在母親的威勢下,李哲對她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


    即便她不再是一國之君,還是畏之如虎。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審時度勢,聯手眾臣,以他的名義悄悄發動了這場驚天動地的神龍之變,逼迫母親退位,將他重新推上大唐皇帝的尊位。


    這樣的變革,經常令他想起第一次被母親拉下皇位的惶恐不安,想起十幾年流落他鄉的孤獨落寞。


    所以,李哲很不喜歡這樣的變革,總覺得大臣們是為了搏名才鋌而走險,也憎恨他們破壞了好不容易修複的母子關係。


    相同的經曆,讓他對母親多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女皇緊緊閉著眼睛,默不作聲。


    李哲身子微微惴栗,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朕有一事,特來征求阿娘的意見。”


    女皇斜睨著他,低聲道:“陛下有何大事?”


    李哲爬起來,坐到母親身邊,睖睜著雙眼,鼓足勇氣道:“朕,朕想將洛陽武氏太廟的神主,遷到長安崇尊廟去!”


    女皇劇烈地咳嗽起來。李哲和上官婉兒將其扶起,慌慌張張地為她拍背舒氣。


    她用絹帕捂著嘴,冷言冷語道:“乾坤已在你們手裏扭轉。現在,陛下是天下之主,又何必來征求吾的意見?”


    “朕不會像武承嗣、武三思一樣,將武氏太廟暴力拆毀,隻想將武氏神主遷到長安崇尊廟,以洛陽武氏故廟為李氏太廟,再在長安複立一座太廟,如此一來,兩京太廟皆可供奉李氏先祖了。”


    “吾不過是一個亡國之君。武氏太廟,早該遷出洛陽了!”


    李哲心中悚然,急忙搖手否認。“不,不,阿娘不是亡國之君!朕的皇位是您禪讓的,不是他們革命得到的!”


    “大周,沒有亡國嗎?”女皇深深眯了一下眼睛。


    “沒有!沒有!大周隻是恢複了原名,並沒有改朝換代!”


    “大周沒有亡國呐!”女皇嘴裏不停地低噥著,仿佛剛剛從一場夢囈中清醒過來。


    “朕的身上,有一半是武氏家族的血液,武氏太廟必須要保留。不然,將來到哪裏祭祀武氏先祖呢?”


    此時,武氏勢力尚強,如果李哲暴力拆除武氏太廟,就會將自己處於險象環生中。他沒傻到這個地步。


    幾天前,他派人去巴州迎迴二哥李賢的靈柩,以雍王的身份陪葬乾陵。


    這是李賢的第二次葬禮,墓前隻立了一碑墓誌,上書“故雍王墓誌銘”,關於他為何遭貶巴州及其死因,一概沒寫。


    隻要母親還活著,他就沒有膽量為二哥平反。


    女皇的臉色漸漸舒然起來。


    “吉頊曾借佛道之爭,建議削弱武氏諸王的勢力。蘇安恆也曾主張將他們全部降為公侯,任以閑職,吾都沒有納諫。陛下複位後,吾終日擔憂,武氏家族有覆滅的危險!”


    退下皇位的女皇,突然意識到,自己黜唐立周的行為的確很風光,可是,風光過後,等待她的是一場彌天大禍。


    畢竟,李唐宗室在李武之爭中,是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的。


    她活著,武氏子弟暫時不會被清算。將來,沒有了她的庇護,武氏家族的老老小小該如何生存下去?


    李哲壯起膽子,瞠目注視著母親。


    一場變革,讓她更加衰老了,好似一支殘燭,一陣微風就能將她瞬間撲滅。


    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雙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朕與武氏子弟,曾在通天宮裏一起稟告天地,盟誓和好,一定會與他們和睦相處,以手足之情相待的!”


    “吾特意作主,將陛下的新都郡主李沁兒,嫁給驍衛大將軍武承業的兒子武延暉,將安樂郡主李裹兒,嫁給梁王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讓你們既是姑表兄弟,又成兒女親家。”


    李哲輕輕摩挲著母親枯瘦的手背,極力給她最大的安慰。


    “朕也希望,武氏子弟多多迎娶李氏女兒,李氏子弟多多迎娶武氏女兒,兩族親上添親,多好啊!”


    在權力麵前,親情原本不值一提。女皇為了武氏家族將來能有一條活路,苦心焦慮,所能想到的隻有結親這個辦法。


    所以,她竭盡全力促使李武兩族聯姻,讓他們血脈相融,一笑泯恩仇。


    女皇仍然有些不放心。 “就算陛下不計前嫌,朝中的大臣們也是不會放過武氏子弟的!”


    “朕怎麽做,阿娘才能徹底放心?”


    “請陛下把梁王武三思、建昌郡王武攸寧、河內郡王武懿宗等十四位親王,全部都由王降為公。不然,吾懸懸在念,寢食難安!”


    李哲思索片刻,道:“好!朕答應阿娘的要求!”


    女皇的臉上,終於漾起了笑容。


    “陛下和婉兒的婚事,也該盡快操辦了。吾看過吉日,你們就定在冬至之前,十一月二十六日成婚吧。吾已經八十一歲高齡,就怕等不到喜日那天了!”


    李哲偷偷瞄了上官婉兒一眼,神情凝重地頷首稱是。


    神龍元年五月,李哲下了一道敕旨,將十四位武氏親王,全部降了一個等級,以定人心。


    梁王武三思降為德靜郡王,量減實封二百戶。


    定王武攸暨為樂壽郡王,建昌郡王武攸寧為江國公,河內郡王武懿宗為耿國公,會稽郡王武攸望為葉國公,臨川郡王武嗣宗為管國公,建安郡王武攸宜為息國公,高平郡王武重規為鄶國公。


    繼魏王武延義為魏國公,淮陽郡王武延秀為桓國公,高陽郡王武崇訓為酆國公,鹹安郡王武延祚為鹹安公,嗣陳郡王武延暉為陳國公,安平郡王武攸緒為巢國公。


    宗室待遇,各依級別削弱。


    一同發出的,還有一道封葉靜能法師為國子監祭酒、封鄭普思為秘書監的敕旨。


    作為李哲的恩師和股肱心腹,葉靜能法師在他登基之後,就被封為正五品下的尚衣奉禦。


    鄭普思也是一位道士,妄稱有長生不老之術,深得聖寵。


    在李哲眼裏,他們和策劃神龍之變的五位郡公一樣,都是為大唐複辟立下的汗馬功勞的能臣。


    他不經中書省、門下省封駁批敕,親筆寫下敕命書,直接將葉靜能法師封為國子監祭酒,鄭普思封為秘書監,賜予金書鐵券,遭到了群臣的反對。


    中書令崔玄暐和侍中桓彥範,堅持認為不可。


    國子監祭酒,不僅掌邦國儒學訓導之政令,還要負責祭祀天地等國家儀式;秘書監,專掌國家藏書與編校。


    兩個職位,隻有德飽學者才能勝任。


    桓彥範道:“陛下即位之初,曾頒下製書說, ‘政令皆依貞觀故事’。”


    李哲道:“沒錯!朕說過這句話!”


    “太宗貞觀時期,擔任國子監祭酒的是孔穎達,擔任秘書監的是魏徵、虞世南和顏師古。葉靜能和鄭普思隻是一介方士,憑借虛妄邪說,就得到您的信任和重用,怎與這些德才兼備的先輩比擬呢?”


    “你們怎麽就斷定他們沒有才能呢?”


    “葉靜能和鄭普思,挾小道以登朱紫,因淺術以取銀黃,並沒有為朝廷做出什麽貢獻,也沒有什麽才能勝任國子監祭酒和秘書監!”


    左拾遺李邕亦道:“陛下,若有神仙能令人不死,則秦始皇、漢武帝得之;若佛能為人謀福利,則梁武帝得之。唐堯、虞舜之所以成為帝王典範,靠的是修人事。您尊寵葉靜能和鄭普思,於國無益!”


    麵對他們的群起攻擊,李哲十分不悅,極不耐煩地迴道:“朕已經下發敕旨任命他們,不容遽改了!”


    前半生被母親苦苦壓製,後半生隻想活得瀟灑。


    群臣越是反對,他越是我行我素,不予采納。


    沉寂多年,那個能解醫療魅病,兼有符籙之能的葉靜能法師,坐在了從三品的國子監祭酒的寶座上,成了有史以來第一位道士出身的國子監祭酒。


    澄懷跑進紫澤觀思清殿裏,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師父。


    葉法善天師正在書架前尋找一冊書籍。


    他沒有抬頭,嘴裏低噥道:“人居浮世,身是浮生,立身總被浮名累;悠悠長風,長禦太虛,身後薄利何須追!”


    師父與師叔祖,雖然都是從道之人,卻不是同道中人。


    一個立誓要輔佐相王父子,開創開元盛景;一個要做攢月之星,追逐榮華富貴。


    澄懷笑道:“師父說的極是!師叔祖追名逐利,不知這些名利似石火風燈、逝波殘照,不堅不固,卻深以為榮呢!”


    “誌不同,道不合者,則不相為謀,保持距離即可。但他是你們的師叔祖,師父與他並無私怨,隻是政治立場不同,你們見麵了還得尊敬十分!”


    澄懷頷命稱是,幫著師父在書架上找起書籍來。


    “神龍之變後,師父建議相王辭去各種職務,也不要皇太弟的封號。師父,您這是疼惜他處理公務太勞累,無官一身輕吧?”


    正如星象所預示的,迎仙宮果然發生了神龍之變。


    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和張柬之等人精心謀劃,緊密配合,終於合力將乾坤扭轉。


    在師父的建議下,李旦辭去了太尉、宰相及知政事等職務。


    感念弟弟當年的遜位之舉,李哲想立他為皇太弟,李旦再次堅決推辭了。


    二讓天下,辭讓高官厚賞,反而令李旦的寬厚恭謹之名,弛聲走譽於朝野,在皇室中樹立起了聖賢君子的赫赫威名。


    越來越多的賢能之輩,正無聲地向安國相王府靠攏。


    葉法善天師道:“不,師父不是教相王殿下清心寡欲,淡泊名利。”


    “那是為何?”書架空隙中,鑽出一雙迷惑的眼睛。


    “陛下在房陵,備嚐艱苦,複位後卻毫無覺悟之心,不能及時鏟除武三思為首的這股邪惡勢力。前途不朗之時,相王隻能繼續以退為進,蓄勢以待時機!”


    “起事那天,很多人勸張柬之和敬暉等人,趁機殺了武三思等武氏諸王。可惜,這麽好的機會,讓他們錯過了!”


    神龍之變那天,洛州長史薛季昶和朝邑尉劉幽求,在紫微城裏遇見張柬之、敬暉等人。


    他們說:“張易之、張昌宗兩位元兇雖已鏟除,但呂產、呂祿之輩猶在,今日,你們應該趁機斬草除根,不然,春風吹又生也!”


    當時,天色已晚,紫微城屍橫遍地,張柬之和敬暉手提利劍,渾身是血,鮮血順著血槽,不停地滴落在地上。


    張柬之搖手道:“吾皇退位,已成定局,武三思他們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這次變革,殺的人實在太多,不能再殺了!”


    勸說未果,薛季昶和劉幽求隻能一聲長歎:“將來,你們不知道會死在何處了!”


    葉法善天師道:“張柬之之所以沒有當即滅了武氏一族,大概是想把武氏諸王留給陛下處理吧!”


    澄懷道:“師父說得在理。畢竟,武氏子弟覬覦皇位已久,一旦得手皇位,是不可能放過陛下的,他當了皇帝也應該不放過他們。”


    “但事情,並沒有朝他們想象的那樣發展。朝廷經過血洗重組,韋後、上官婉兒和武三思等人,迅速走到了一起,形成了新的利益集團。”


    “他們看似圍繞在陛下周圍,實則是以韋後為首,主宰了整個朝廷!”


    葉法善天師取出一冊書,看看不是,又放了迴去。


    滿架書籍,想找的書不知藏在何處,眼中升起了難以察覺的迷茫。


    “朝廷,從來是不會寂寞的。一鯨落,萬物生,舊的勢力湮滅後,堆積的骸骨上,會迅速滋養一批新的勢力!”


    澄懷歎道:“是啊!他們權傾天下,朝野側目,相王殿下早就被他們排除在外,靠邊站了!”


    “武三思被削去梁王封號,重新以皇帝表兄的身份,活躍在朝堂上,勢力強大,誰勝誰負,尚難預料。韋武集團在朝廷中,一定會再掀波瀾的!所以,相王殿下隻能繼續以退為進!”


    說話間,澄懷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揚手道:“師父,你要的書找到了!”


    葉法善天師繞過書架,朝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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