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轉身往丹山門外的耕心草堂走去。


    石清緊跟其後。“師兄,你教我幾招上清幻術!”


    “你為何不跟師父學幻術!”子虛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師父說,其他功課學不好,就不教我幻術!”石清伸手揉了揉發疼的腦門。


    “師父開蒙於上清,授道於正一,得道於洞淵、淨明。降妖捉鬼、召神驅邪、興雲致雨、煉度亡魂,樣樣出眾;劍術、醫術、琴術、幻術,無所不精。你不好好學習,那是你的損失!”


    大唐道教有上清、正一、洞淵、靈寶、淨明等派別。


    其中,以上清茅山宗規模最大,影響力最廣,出了很多知名道士,如王遠知、潘師正、司馬承禎等等。


    葉法善天師在天台追慕茅君七年,獲授上清符籙、法術、手訣、陣法等真傳;


    在洪州,師從萬振法師六年,得辟穀、導引、胎息、煉丹之訣;


    西入蜀地,向青城趙元陽法師學習遁甲、步玄之術;


    北上嵩山,向韋善俊法師學習八史雲蹺之道;


    又入東蒙,訪求八化玄真之術,學得藏影匿形、乘虛禦空、隱輸飛霄、出有入無、飛靈八方、解形遁變、迴晨轉玄、隱地舞天等上清幻術。


    幾十年苦修道術,兼取各家之長,融通百家之思,成了著名的上清茅山宗高道。


    茅山符籙派,在他的推動下,聲名遠播。


    石清訕訕道 :“哎!我天生愚鈍,在師父那裏拾不到一絲牙慧,說起來,真是有辱師門!”


    子虛輕哼一聲,道:“如果我是師父,我也不教你幻術!”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耕心草堂前。


    小小的醫館前,人頭攢動、濟濟一堂。有患頭疼腦熱的,有跌打損傷的,也有嘔吐呻吟,不知中了什麽邪炁的。


    道家曆來追求修真證道,形神俱妙。


    修煉過程中,積累了很多獨特醫術,結合《老子》和《黃帝內經》精華,內外兼修,形神兼治,形成了獨創一派的道醫。


    許多大德高道,如葛洪、張道陵、陶弘景、張仲景,以及當今的孫思邈、韋善俊、萬振法師等等,都是著名的道醫。


    可謂是醫中有道,道中有醫。


    葉法善天師自幼跟隨父親修道學醫,又得多位高道真傳,醫術遠近聞名,每日來太鶴山洞天的求醫者絡繹不絕。


    於是,他在混元峰下設立了耕心草堂,選拔觀中醫術最為高超的道士輪流坐診,施惠蒼生。


    看到門口那麽多人,石清心裏有點發怵。


    “師兄,我不懂醫術,去了也派不上用場,不如讓我迴去,雕琢幾個小玩物……”


    子虛看看天色,大概未時剛過,門口還有那麽多人,清溪觀的師兄們一定忙不過來了。


    “來看病的鄉人還有幾十號,天黑前必須要看完。我去幫師兄,你替我去混元峰後山采擷青芝,喂養小鹿吧。”


    “好!那我走了!”石清滿口答應,轉身就走。這種不用動腦筋的活,自然是最樂意幹的。


    子虛數了數等候在門口的患者,轉身進入耕心草堂。


    翌日,混元峰上秋高氣爽,一片薄雲孤懸天際。


    子虛一襲白衣,懷抱上古逸音,沿著混元峰小徑慢慢地走上山來。清風陣陣,竹蔭如蓋,在小徑上投下一片清涼。


    放眼望去,梅林漫山遍野,翠色漸減,青黃交錯其間。


    行至半山腰的點易台,遠遠看見石清正坐在欲浮亭裏,手中拿著一隻刻刀,全神貫注地琢磨著一塊燈光凍石。


    點易台為劈山而建的平台,坦蕩如砥,是清溪觀弟子日常修道、習武、練琴的場所。數棵高聳入雲的青鬆,為這裏撐起了一片晴空。


    走到欲浮亭前,子虛才注意到,亭前的一棵梅樹已經結滿了粟粒般細小的花苞。


    過不了多久,它們就要開花了。


    子虛在梅蔭下交趺坐定,將上古逸音架在膝上,猛然一撥琴弦,一記裂帛之聲,驚得石清跳將起來。


    他放下刻刀,從亭子裏探出頭來。“師兄,你來也不打聲招唿,猝不及防的一聲琴響,嚇了我一跳!”


    子虛蹙起眉頭,指呈幽禽棲木狀,落在七根琴弦上,琴音戛然而止。


    “石清,昨日你采了幾支青芝喂養小鹿的?”


    石清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聲音裏含著幾分惱怒,咧嘴笑道:“不多,不多,大概也就三四支吧?”


    子虛氣得恨不得揍他一頓。


    “小鹿肉身滅去,元神嚴重受損,需要慢養靜待。你一下子喂個三四支青芝下去,無異於雪上加霜。難怪,昨日它整夜不安,一直哼哼唧唧!”


    “師父的蓮花天師盞為天台茅君所賜,有起死迴生的神力。我們多喂一點,小鹿豈不是恢複得更快一點?”


    “不死在你的手中,便是謝天謝地了!”


    子虛狠狠地白他一眼,低頭撫弄起琴弦來。


    山幽林靜,流雲不動。清風入弦,一絲一忽磊磊落落,鼓蕩在耳際。山濤隨著琴聲湱然起伏,清音在穀壑間幽然迴蕩。


    幾隻仙鶴正在鬆樹下啄飲著鬆露,時而亮翅起舞,時而仰天高鳴。


    石清撇了撇嘴巴,縮迴身子,在琴聲中繼續琢磨起手中的石頭。


    過了許久,一位道童來報,說清溪觀門口有一位壯士求見。


    兩人收了手上的東西,急匆匆地走下山。


    一位年約不惑的壯士牽著馬立在清溪觀門口。


    他頭戴軟襆,身穿暗花織錦夜行服,腰束一根細窄的鞶帶,掛著一塊三足青鳥圖案的烏金腰牌,腳蹬一雙羊皮官靴。


    一身皂色,幹淨利落,流露出習武之人特有的英武颯爽。


    見到兩位小道出來,壯士俯身叉手,道:“我乃長安右領軍衛中郎將程務挺,奉大唐天皇之命,求見太鶴山洞天葉法善天師。”


    這位壯士,就是師父所說的遠客吧?


    子虛急忙叉手迴禮,道:“師父和我師兄雲遊外出,蹤跡不定。請程將軍先至清溪觀安頓歇足,不日,就會歸來。”


    程務挺見子虛彬彬有禮,便隨他入觀,在客房歇下。


    在觀中住了兩日。


    這天午後,程務挺正與子虛閑扯一些山間事,忽見混元峰上仙霧繚繞,群鶴紛紛展開羽翅,嘹唳直上雲霄。


    子虛笑道:“聽到鶴唳,便知道是我師父、師兄迴來了!”


    程務挺喜出望外,急忙出門迎接,見到葉法善天師,謙恭地行了個叉手禮,道:“右領軍衛中郎將程務挺,在此久候葉天師了!”


    葉法善天師低頭迴禮,道:“福生無量天尊!”


    一行人入清溪觀風吟殿坐下,道童們奉上瓜果茶點。


    葉法善天師風塵仆仆,帶著一絲疲憊。坐定後,不時打量著身姿矯健的程務挺。


    “程將軍將門虎子,勇力驍果,大有尊父之風!龍朔年間,長安到處流傳著將軍父子英勇殺敵的事跡,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你。”


    程務挺是營州都督、東夷都護、東平郡公程名振之子,洺州平恩人氏。


    少年時代,就跟隨父親攻打劉黑闥,征戰高句麗,英名傳揚天下。


    那黢黑油亮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意,兩撇蒼髯如戟,隨之顫了一顫。


    “家父曾與蘇定方將軍一起攻打高句麗,戰功顯赫。龍朔二年,高句麗尚未滅國,就去世了。後來,我接替了父親的職位,繼續跟隨李積將軍征戰遼東。直到總章元年,唐軍消滅了高句麗,我才得以調迴京師。”


    “你迴到長安,貧道剛好走了。”


    “是啊!我們剛好錯過了!”


    李治天皇曾廣召天下高道聚於長安,為大唐皇室祈禳求福。葉法善天師也在其中,常駐禁中,深得恩寵。


    乾封三年,他奉命修黃籙齋於天台山。


    期間,與好友司馬承禎同去桐柏,入靈墟、遊華頂、過石橋。蔭落落之長鬆,藉萋萋之纖草,兩人臨青溪萬仞,立翠屏撫壁,司馬負琴,真人撫劍,留下一了段佳話。


    山居洗心,清泉濯足,始覺人間喧囂。


    完成使命之後,修了一份奏書寄到長安,傲然脫去冠綬,隱於山林,再也不問世事。


    葉法善天師道:“貧道遁世多年,不知天下事也。陛下在宮中,龍體可安?”


    程務挺失望地搖了搖頭。


    “您辭京還鄉後,陛下早年患上的風眩症,日益嚴重起來。萬振法師昇天前,極力提議,將您重新召迴。今日,末將奉命而來,請您再次出山,前往長安,為陛下合煉金丹,以求長生。”


    長安的征召來得如此之快!


    葉法善天師深感意外。


    萬振法師是淨明宗高道,曾在洪州西山遊帷觀中師事淨明祖師胡慧超法師,修淨明靈寶忠孝大法,得長生久視之道。


    貞觀十五年,太宗皇帝特意在嵩山敕建太乙觀,迎萬振法師居之。李治登基後,也常常召他問道,並以國師之禮相待。


    葉法善天師曾師從萬振法師六年。


    師父慧眼識徒,覺得這位弟子道高德深、天賦異稟,十分鍾愛,極力讓李治召他迴京。


    “離開長安前,陛下常常讓道士合煉黃白,供他服用。當時,貧道就曾上言, ‘金丹難就,徒費財物。’身患風眩重症,應該積極治療,怎麽還在服用金丹呢?”


    “葉天師有所不知,陛下的風眩症發作時,頭昏目眩,言語失利,嚴重之時,目不能視,根本無法操持繁雜的國事,隻能下詔,全權委托天後協理軍國政事。服用金丹,實在是出於無奈!”


    葉法善天師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在他心中,李治是一位仁君,兢兢業業,創下永徽之政。天下大治,百姓安樂,大唐輿圖空前廣闊。


    前期乾綱獨斷,後期服用金丹,是因為不願意二聖同朝吧?


    “陛下的病情,什麽時候開始如此嚴重的?”


    “大約上元元年,他的風眩症變得十分嚴重,幾乎不能下榻。當年八月,皇帝尊稱天皇,皇後尊稱天後,二聖共同臨朝議政,但多數時間,他都在後宮養病。前朝軍政之事,基本都是天後在處理的。”


    天後本名武照,並州文水人氏,為大唐開國功勳、荊州都督武士彠的次女。


    她通曉文史,善於權謀,智略過人。太宗皇帝在世時入選宮中,受封才人。貞觀二十三年,皇帝駕崩,她與所有嬪妃一起,發送長安感業寺削發為尼。


    李治繼位後,因早先與武照暗通款曲,對她極有興趣,經常往來於感業寺。


    兩年後,向天下宣告,先帝“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重新召她入宮,封為昭儀。


    永徽六年,李治元妻王皇後被廢。武照在中書侍郎李義府、禮部尚書許敬宗、中書舍人王德儉等人的支持之下,成為大唐繼後。


    不久,李治的風眩症時時發作。


    武照常常協助他處理國事,開始涉足政壇。他們一起打擊關隴集團,強化中央皇權,一起策劃南征北戰,抵禦外敵。


    上元之後,武照以天後之尊獨立執政,黜陟生殺,決於其口,天子隻能拱手幕後。


    二十餘年經文緯武,張弛有道,為她積累了豐富的治國經驗,打下了堅實的政治基礎。


    臣子隻知天後德隆望尊,幾乎忘了病榻上的李治,才是大唐真正的帝王。


    葉法善天師道:“貧道聽說,八月長安大變,太子李賢涉嫌謀反被廢。如今,誰是繼任太子?”


    程務挺迴道:“今年八月二十三日,天皇七子英王李哲被立為大唐太子。”


    “哦,原來是那位愛鬥雞的英王。”葉法善天師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的神色。


    “您離開長安時,英王哲大概十二三歲,與當時還是沛王的哥哥賢一起鬥雞,沛王府修撰王勃為了給他們助興,寫了一篇《檄英王雞》,最後坐罪免官,被逐出了長安。”


    “貧道曾短暫教習過太子賢的學業。相比英王,他容貌俊秀,舉止端莊,是一位極富才華的皇子。”


    “太子賢自小頑皮,但他才思敏捷,讀書覽輒不忘,太傅們經常向天皇讚揚他過目成誦,連挑剔的李積老將軍也多次稱讚他是夙敏才子。轉眼間,就要以故太子相稱了……”


    葉法善天師歎道:“他的隕落,猶如天河墜落一顆最明亮的星子,真是令人心痛!”


    李賢是天皇六子,天後次子,為李治繼位以來的第三任太子。上元二年,故太子李弘猝死洛陽後,被冊立為大唐太子。


    李治三次東遷洛陽養病,都是李賢留守長安監國。


    期間,他為政精明,恭儉愛民,得到了群臣的信任和擁戴。李治不吝讚譽,稱他是“家國之寄,深副所懷”。


    此時,武照天後正在朝中積極推行她的《建言十二事》。


    主張息兵、息役,勸農桑、薄賦徭;提倡南北中尚禁浮巧、廣言路、杜讒口、百官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等等。


    十二條富國強民的政策,條條都關乎大唐的生存和發展。


    年輕氣盛的李賢,鋒芒咄咄,非常不滿二聖共同臨朝。


    他還疑心皇兄李弘之死與母親有關。


    李賢親眼看見大哥大口大口吐血,死在他的懷裏。


    李治曾說,李弘是沉瘵而薨的。他並不認同父親的說法,大哥分明是被母親的鴆酒毒死的。那慘死的樣子,永遠都不會忘記。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微妙的。兩顆心一旦產生了裂痕,就再也彌補不了。


    無論在朝堂上,還是生活中,李賢處處與母親針鋒相對,高唱反調。


    太子威名日重,眾星拱北。對武照來說,意味著她的皇子已經長大了,總有一天,要交出所有的權力,退居後宮,做一個母儀天下的太後。


    權力就像一觚陳年甘醴,極易讓人沉醉,讓人欲罷不能。


    武照正是政途得意之時,怎可容忍太子出類拔萃,阻擋她的政途?


    母子二人因此相互猜忌,頗多嫌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開元帝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洵並收藏開元帝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