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剛剛過,從初五六起,大批的青壯年紛紛收拾行囊踏上了遠行的路程。大部分的公司在正月初八就開工了,所以這兩天出門的人特別多。


    蕪豐縣內所有的村子又忙亂起來,人們忙著把半個月前才翻出來洗曬好的床單被套、毛線鞋、果盤、桌椅、廚房用品等又重新洗一遍,晾幹收起來;被褥曬一曬,放進櫃裏。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房間裏收得隻剩一張光床;廳堂裏也空蕩蕩的,隻留下一張吃飯的桌子,連桌子後邊的置物台都收得幹幹淨淨;灶房裏的油、鹽等調料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其他能丟的就丟。又將要一整年不在屋裏,這些東西不收拾好不行。


    人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自己的家鄉和親人,悲壯地踏上了打工之路。


    什馬往蕪豐的縣道上這幾天特別熱鬧,一輛輛疾馳的汽車,車上坐滿了外出務工人員,這些人的眼裏滿是不舍。這一別又將是一年……


    而被甩在身後的村子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一下空癟了下來。許多的人家門窗緊閉,氣派的房子裏沒有一絲人氣,你完全不能想象這些房子裏昨天的熱鬧與喜慶。隻有大門上鮮紅的春聯顯示著它曾經的風光與繁榮。


    正月初十,位於柏林與什馬街之間,一個隻有百來戶人的小村莊——梁村,陳美娥正滿臉不舍與心酸地抱著自己的小女兒坐在村口的那張石凳上,她男人陳勇抱著大女兒坐在旁邊,同樣心裏不好受。旁邊還有幾個同樣被孩子吊住腳的年輕父母。


    今天是他們出門打工的日子。


    美娥六歲的大女兒和四歲的小女兒滿臉委屈地賴在她和老公的懷裏,可憐巴巴地央求道:“爸爸媽媽,別去好不好?”,說著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美娥見到孩子們這樣,心都要碎了。


    如果可以,她願意留下來陪孩子,她們才這麽小啊!


    可是在家裏沒收入呀。


    現在什麽都要錢,兩個小孩上幼兒園要錢、吃飯穿衣要錢、看病要錢,什麽什麽都要錢。雖說現在九年義務教育不用學費,可始終有一些別的開銷,比如孩子的餐費、住宿費、學習用品費等等。現在上幼兒園都要一千元一期,加上兩百元的校車費,校服費等等,兩個孩子一期要交兩千五百元,一年就是五千,這在農村裏來說並不是小數目。更不要說以後上高中、大學,那可是大開銷。現在不努力掙錢,到時候拿什麽交學費?


    如果留在老家,那一家人就隻能糊個口,想給孩子買件新衣服、上街買點好吃的恐怕都得思前想後。


    還有,雖然婚後她和陳勇單獨起了兩層房子,可是由於這些年忙著生養孩子,房子裏並沒有怎麽裝修。更何況現在有一些人開上了小轎車,他們也想買一台小汽車,這樣出門也方便。


    基於這些考慮,美娥不得不選擇放下孩子,外出掙錢。想想就覺得對不起孩子,從大女兒四歲、小女兒兩歲起,她就跟著陳勇外出打工了,一年在老家待最長也不超過兩個月。兩個孩子平時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陳勇還有一個哥哥同他們的情況差不多,他哥哥生了一兒一女,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也都是跟著爺爺奶奶。陳勇的爸媽等於是要管四個孩子,其實也辛苦著呢。好在現在四個孩子都在什馬鎮上讀書,周一到周五不用怎麽管,小學和幼兒園有校車接送,學校裏還管飯。隻需要早上送出門,晚上給孩子煮飯,洗漱、帶著睡。


    由於要管這麽多的孩子,兩個老人力不從心,孩子的情緒難免就會忽略。美娥剛迴來那幾天,兩個孩子神情總是呆呆的、怯怯的,不夠活躍。


    想到這些,美娥的心就揪痛起來。


    她緊緊地把兩個孩子抱在懷裏,艱難地安慰著她們,“寶寶,爸爸媽媽出去掙錢給你們買好吃的,買玩具,好不好?”


    兩個女兒趴在她肩上,哭的越發傷心:“不好。”


    美娥偷偷地擦掉眼淚,耐心地哄著孩子:“寶寶乖,等割稻子的時候媽媽就迴來看你們。”


    兩個孩子啜泣著提高音量喊起來:“不要!”


    美娥幫孩子們揩去臉上的淚水,嘶啞著聲音說:“乖,聽話,莫哭……”


    這時候一輛班車緩緩地駛來,站在靠馬路另一頭的陳勇媽和另外幾個老人,急忙跑過來,“快點,快點,車子來了。”


    老人們跑到自家的兒子兒媳身旁,就要去拉自己的孫子孫女。


    可孩子們哪裏肯,他們死賴在爸媽的懷裏不肯下來,大聲地抗議:“不要,我不要爸爸媽媽走!”


    當父母的不忍心,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安慰著哭鬧的孩子。


    眼見著班車停在了幾米遠的馬路上,司機也在“叭叭叭”按喇叭催促了。


    父母隻能狠下心,把孩子朝老人一遞,便拎起行李朝班車跑去。年輕父母的臉上滿是不舍與心酸。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


    傷心的父母身後,他們的孩子在後邊追趕著,哭得撕心裂肺……


    父母這迴並沒有心軟,而是直接上了車。


    而孩子們也被趕來的爺爺奶奶拉住了,他們在爺爺奶奶的身上掙紮哭喊,哭聲傳遍整個村子。


    這樣的人間悲劇,每年的正月都要在中國大地上上演一遍。


    全中國有四億的打工人,近六千萬的留守兒童,這些孩子每年都要和父母經曆一場痛苦的骨肉分離。很多孩子從一兩歲開始就沒有父母的陪伴,他們忍受著巨大的孤獨與委屈,一天天地等待著自己的父母歸來。


    正月過後,孩子們開始了他們艱難的留守生活。


    也許父母的初心是為了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物質生活,可事實是:留守的孩子們不僅沒有父母的陪伴,物質上也好不到哪裏去。


    孩子們的爺爺奶奶本身年紀大了,精力跟不上,另外他們大多還種了地的,不論多少,肯定都會種一點。又要管兩個,甚至四五個半大的孩子,這是很磨人的。一邊要盯著孩子,一邊又要做活,這是很大的工作量。老人能做的就是保證孩子們吃飽穿暖,其他根本保證不了。你可以去看看,一般留守兒童都穿得比較邋遢,奶奶不可能有那麽多精力去給孩子收拾幹淨,隻要不凍著就行。吃的方麵也是,熟了就行,至於味道和營養均衡方麵那又是另外一迴事。由於老人普遍節省慣了,平時即使孩子的爸媽寄了錢迴來,他們也不大舍得給孩子買吃的、穿的,老人認為有飯吃就成;至於穿衣方麵更不講究,能蔽體、保暖就成,管它合不合身,破不破舊。


    好在大部分的留守孩子都好養活,他們像野草一樣在鄉野裏頑強地長大著。


    離開家之後,美娥每周會打兩個電話迴家,每次打起電話,女兒就問,“媽媽,你什麽時候迴來?你已經出去很久了。”


    美娥每次都安慰女兒,“等你學堂裏放暑假的時候媽媽就迴來了。”


    然後孩子們就一天天地數著暑假的到來。


    每次打完電話,美娥就會心酸難過得睡不著,她擔心孩子們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有沒有人欺負她?身體是不是舒服?


    也許,這也是全天下所有留守孩子和他們父母的真實寫照。


    日子好不容易捱到七月,孩子們放暑假的日子,美娥馬上張羅起迴老家的事。她跟孩子們說夏天迴來並不是騙她們的,她確實是會在每年的夏天迴家一趟,有時待個十天半月,有時一個禮拜,為了就是看一看兩個孩子。


    美娥很快搭上了迴老家的火車,陳勇沒有同她一起,他還要留下來掙錢。再說多一個人迴來就要多一個人的路費開支,不劃算,一個人迴去就行了。


    美娥一下車,她那兩個可愛的女兒就已經在村口等著了。兩個孩子身上髒兮兮的,頭發也亂糟糟,孩子們一見到她,臉上由期盼、不安變成不敢置信、興奮。


    美娥迫不及待要去抱抱她的孩子,她快步地跑上前,喊著兩個女兒的乳名。


    她的兩個女兒有些怯生地喊了一聲“媽媽”,美娥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心酸、愧疚、高興通通湧上她的心頭。


    從美娥進家門起,兩個孩子時時刻刻跟著她,美娥進房間放東西她們跟著;美娥上廁所、洗澡,她們在外邊守著;美娥吃飯,她們也一直盯著,生怕一眨眼她們的媽媽又消失不見。


    這天晚上,美娥帶著兩個孩子迴到自己家裏睡。她簡單地鋪開了床鋪,兩個女兒在旁邊嘰嘰喳喳地玩著她帶迴來玩具。


    夜深了,美娥帶兩個孩子上床睡覺。兩個孩子都說睡不著,讓她講故事。美娥便柔聲地講起了故事,


    “從前,有一個男人,他叫張二。有一天,他去外地幹活,活計結束他買了十個月餅,想著拿迴去給他的老母親吃……”


    孩子們伸出小手在她臉上摸來摸去,“咯咯”地笑出了聲。


    “笑什麽?”美娥柔聲地問。


    女兒認真地迴答:“媽媽身上很香,媽媽的臉摸起來很舒服。”


    美娥心裏再一次酸楚起來,她多希望時間在此刻靜止。


    第二天,美娥帶著女兒上什馬街買好吃的,為了補償女兒,她還給她們一人買了兩個玩具、一身新裙子。兩個女兒度過了這半年來最開心快樂的一天。


    與此同時,在遙遠的st市,月紅和美娥的兒時玩伴——陳蘭花正帶著兩個兒子準備進遊樂場玩。


    自從北江的生意不行之後,蘭花和她男人就離開了北江,他們跟著熟人來到了離家七八百公裏的大汕市。蘭花在一家紙箱廠疊紙箱,她男人在一家電子廠當工人。


    蘭花一共生了兩個孩子,兩個都是兒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說起孩子,蘭花心存愧疚。她在老大三歲、老小兩歲那年就撇下孩子去了北江打工。不是她心狠,是沒辦法呀,老家掙不到錢,而她們兩口子那時候又沒有自己的新屋場。為了早日建起房子,為了給孩子一個好一點的未來,她不得不丟下孩子,出門掙錢。


    她出門之後,兩個孩子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孩子他爸有三兄弟,三兄弟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孩子全部放在老家。等於孩子的爺爺奶奶一共要看五個孩子,都是三歲到十歲之間。


    蘭花知道,孩子在這樣的情況下肯定是過得不好。為了補償孩子,她每年會在年中迴老家看一次孩子,給他們買吃的、玩的。


    今年,她和孩子他爸商量把孩子接來他們工作的地方玩。每次中途請假迴去都待不了幾天,把孩子們接過來可以住一個暑假,開學前送迴去就行。


    剛好有一個同鄉他要迴家接孩子來住,他有車子,蘭花兩口子便拜托同鄉順道去接上他們的孩子,給他出點油費,那同鄉很爽快地答應了。


    孩子是前天來的。前兩天廠裏趕貨,請不到假。今天是周末,蘭花有一天休息。孩子爸廠裏一個月才放兩天假,本來他今天不休息的,他請了兩天假準備帶孩子們到附近好好玩一玩。


    一大早,蘭花兩口子就帶著兩個兒子出門了。他們先帶著兒子在路邊吃了本地特色早餐,這些他們自己平時是舍不得吃的。他們平時上班,早上就是啃饅頭喝豆漿,中午和晚上廠裏有飯吃。平日裏他們一頓早餐不會超過三塊錢,而今天他們一家四口卻點了將近三十塊錢的早餐。蘭花看見什麽都想買來給兒子嚐一嚐。


    吃過了早餐,蘭花兩口子帶著兒子搭上了前往市區的公交車。一路上,她的兩個兒子都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車窗外邊望,他們那膽怯而興奮的眼神,讓蘭花有一些心疼。


    因為常年的分離。兩個兒子跟她兩口子不是很親,蘭花有時想摸摸他們的頭,他們都會下意識的躲開。就比如剛剛在早餐店,蘭花一直問他們想吃什麽,他們就是不說話。問什麽都是“嗯,好、不好”這樣迴答你。


    到了市區,蘭花帶著孩子直奔遊樂園。孩子們一直心心念念著要去遊樂園,之前一直沒帶他們去過,這次借這個機會帶他們好好體驗一下。


    孩子他爸買了票,四個人排隊進了園。


    由於放暑假的緣故,今天的遊樂園格外熱鬧,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玩,遊樂園裏充滿著歡聲笑語。


    蘭花的兩個孩子也玩得很開心,兩個小家夥膽子很大,什麽都敢玩。孩子來這裏三天了,蘭花終於見到他們發自內心的大笑。


    蘭花兩口子帶著孩子在遊樂園裏度過了愉快的一天。到了半下午,兩個孩子玩得又累又餓。蘭花兩口子便帶著他們出了遊樂園,蘭花領著他們在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吃薯條、漢堡的店。在上班的那個鎮的鎮集上也有一間漢堡店,她總看見別人帶孩子吃,心想那一定是非常好吃的東西。所以她也想讓孩子嚐一嚐是什麽味道。雖然因為價格她猶豫了一下,最終她還是堅定地領著孩子們走了進去。


    透明的整片玻璃牆、裝修氣派的大廳、顏色鮮豔的桌椅、熱情的服務員,這些都讓這兩個鄉下來的孩子不知所措。他們第一次進這麽高檔的餐館。以前他們也下過館子,他們的媽媽——蘭花在過年前趕集時帶他們去過什馬橋腦頭那家小吃店,那時候他們還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館子呢。現在一對比,什馬的那簡直就是一個窩棚,根本算不上館子,而現在這間氣派的館子怕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飯館了吧。


    蘭花點了四個套餐,花了一百元。雖然心痛,自己一天也就掙一百元,吃一頓飯就沒了。不過看著兩個孩子吃得那麽香,她覺得值了。人嘛,這麽努力掙錢是為的什麽?不就是為了讓孩子活得更好一點嗎?隻要孩子高興,什麽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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