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春節,羊山村炸開了鍋。


    為的什麽呢?


    當然是因為停在村子裏的那四輛紮眼的小轎車。


    嶄新、氣派的小轎車開進羊山村,在羊山村平靜的湖麵上掀起了一陣陣驚濤大浪。


    人們手裏的牌瞬間不香了,大家沒有心思打牌,而是一遍遍地感歎,“埋人鬼,誰誰誰家的兒子都開上小汽車了!”


    黃金首飾在小汽車的麵前也黯然失色,人們的目光完全被稀有的小汽車所吸引。沒人再去在意哪個脖子上掛了多麽粗的金項鏈,哪個的手上戴的金戒指比較大。那些穿金戴銀的人也沒有那麽張揚了,似乎被人給了重重的一拳,走在路上不再那麽傲首挺胸,一副恨不得別人不知道她身上戴了多少金子的模樣。


    整個村子都在討論著小汽車的事,人們的心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激動地想到:能有一輛小汽車是多麽光彩的事啊!什麽黃金、什麽快活日子,都不如家裏有一輛小汽車來的讓人有麵子。啊呀,你再想一想,當你開著小汽車走親訪友,在村裏進進出出,那是多麽的氣派啊!


    總之,這個年,羊山村的許多人家都沒過好。人們在飯桌上數落起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曉得玩、打牌!看看別人家的孩子都開上小汽車了!你還在這裏嘻嘻哈哈……”


    人們失魂落魄地反應過來,在自己玩樂的時候,別人已經偷偷在努力了。人們暗暗較勁,發誓一定要盡快買一部小汽車,絕不能落在別人後頭!


    正月初二上午的九點,當陳月紅一家三口坐著自己的小轎車進了村口,村口上的那些人家就開始張大嘴巴議論,“啊呀!那又是誰屋裏的?”。這是進入村子的第五輛小轎車了,去年年底已經有四輛小轎車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開進了村子。


    因為有小孩的尿片和其他一些東西,還買了一些禮品,行李有點多。張良便將車開到了陳有和家門口右側那條往菜市場方向的大巷子。家門口進不去,隻有在這裏卸貨。


    他們從塘堰邊一路開過來,周圍的人家就開始在猜這是誰家的車子。當張良把車子一停下,在陳賢世門前曬太陽的賢世、有山、學山等幾人就一直好奇地盯著車子裏望。他們想看一看究竟是哪個後生這麽能耐,竟然開上了小轎車。


    陳有和、譚家英兩口子早已經在家裏等著了。譚家英是小年那天迴來的,立生他們小年那天才放假,當天就帶著孩子搭上了去楊美娘家的火車,他們要在楊美娘家過年。立生和楊美商量好今年在楊美家過年,明年就迴羊山。譚家英跟他們一起去的火車站,立生他們搭上往楊美娘家的火車,而她則坐上了迴羊山的車。


    現在家裏就隻有譚家英和陳有和兩人。他們正在家裏焦急地等著女兒女婿上門。早在半個小時前,月紅就打來電話說到田中鎮了。他們想,這會兒應該到了,又聽到外邊有動靜。兩口子馬上從家門口的那條小巷子跑了出來。見真的是張良開著車到了馬路上,譚家英立馬走上前笑著從月紅手上接過孩子,陳有和則幫著從後備箱提東西。他們在這之前已經聽說了月紅買了小汽車。心裏正為女子高興呢,現在真正見到氣派的車子,心裏別提多開心了。


    一直在不遠處觀望的賢世幾人見是有和兩口子,他們上前幾步,向陳有和、譚家英投來羨慕的目光,“啊呀!有和,你女子都坐上小轎車啦!啊呀,不得了,一年一定掙不少錢吧?”


    陳有和自豪地笑著說,“哎,是呢,剛買不久的。”


    譚家英臉上也露出舒心的笑來。


    這麽多年來,他們家終於揚眉吐氣一迴,走到了別人的前頭。他們能不高興嗎?他們替月紅感到高興,也為自己臉上跟著有光而高興。


    卸完東西,陳有和指揮張良將車開到塘堰邊去停。因為他屋子周圍都沒有地方停。別說停車,就是想進到門口都難。沒辦法,房子建得太密集了,進出的巷子窄得連一台小轎車都進不去。就是進去了又能怎麽樣,門前屋後根本沒有可以停車的空地。


    陳有和在車前一路小跑著指引張良把車開到長生屋側的那口水塘的堰邊,他指了指一塊相對平整的地方,一邊給張良打手勢,一邊說,“好好,就停這裏。”


    他看著張良停好車,才放心地先走了一步。


    此時,原本站在慶來場地上閑聊的學貴、慶國、慶家、夏園、木秀幾人早就在有和指揮白色小轎車經過的時候,伸長了脖子望了半天。他們心裏在想,開車的是有和的什麽人啊?沒聽說過他有哪個什麽親戚有本事的?


    他們私下竊竊私語了一番,當陳有和邁著輕快的步子朝他們走來時,他們喊住了他。


    木秀露出她那顆銀燦燦的銀鑲牙,走出來一步,她問,“有和,開車的那個是你屋裏的誰呀?”


    “是我姑丈,月紅老公呀。月紅辦結婚酒的那天你不是來吃酒了?應該見過呀。”


    木秀的臉色一下就暗了下來,喃喃地說到:“哦,是是是。你這麽一說就想起來了。哦……他們迴來拜年,哦,對的。”


    木秀的女子——青青大學畢業後並沒有按她設想的那樣過上人上人的日子,青青找了一份銷售的工作。更讓她生氣的是這死女子找了一個好賭的男人,日子過得不盡如意。而她的兒子亮生剛剛大學畢業,找的工作也不是很好。當她聽到開車的是她曾經貶低的那個女子——月紅的老公時,她心裏一下就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


    她怔怔地立在路上,看著她曾經十分鄙視的陳有和春風得意地從她麵前走過。


    不光是木秀,就連慶國、夏園和學貴都不能相信有和那個其貌不揚的姑丈竟然開上了小轎車。小轎車啊,不是腳踏車,也不是摩托車,不是什麽家庭都能開得起的。村裏的能人——慶來和爾世都隻是開的皮卡車(雖然皮卡不見得比小轎車便宜,可是在村裏人眼裏,沒有尾部的皮卡不如小轎車氣派),他有和的姑丈竟然開上了小汽車,這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當張良從車裏出來時,他們才真正相信有和沒有說大話。


    中午,有財照例把兄弟幾人和他們的女兒女婿喊到家裏吃飯。


    這幾乎是一個慣例了。正月初二這天,出嫁的女子帶著一家大小到羊山拜年。大家先是被譚家英請到家裏吃酒,接著又被有登喊到屋裏吃煮粉臥蛋。中午,所有人再到有財屋裏吃飯。


    現在是中午的十二點,有財的院子裏迎來了一年一度最熱鬧的時刻。有財的四個女兒女婿和他們的孩子、有登一家老小和丹紅一家、有和兩口子和月紅一家,弟弟有豐和他的兒子錦生,一共三十四口人擠在這個不是很大的敞院裏。


    當女婿的相互之間問候、說著客套話。陳月紅的堂姐妹們則站在一塊相互品鑒對方的金首飾、衣服、鞋子和發型。十幾個孩子在院子裏追追打打玩樂,一片歡聲笑語。


    香嬌三姊嫂在灶房、廳堂忙進忙出。有財四兄弟蹲在院子前麵的那棵柚子樹下,望著遠處空曠的田地,閑聊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有和、有豐以及年輕的一輩都常年在外,大家一年到頭也難得聚一塊,他們相互說著自己這一年來的工作、生活。這真的是一年中最為熱鬧、溫馨的日子。


    院子的上空,溫暖的太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輕柔的風帶來一絲春天的味道。院子的外邊就是組上平坦的田地,田地裏不知何時已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新綠。蔚藍的天空下,幾隻小鳥在不遠處的田地裏嘰嘰喳喳叫著尋找食物。


    “吃飯。”


    隨著香嬌一聲吆喝,院子裏的人一下就湧進了有財的廳堂裏。


    廳堂裏擺了三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菜。可見為了這一餐飯,有財兩口子還是費了不少心力。


    有財領著三個老弟,和女婿、侄女婿往上席去了。譚家英三姊嫂和月紅以及她的堂姐妹們坐在門口的那桌。孩子們則坐在旁邊的大圓桌上。


    陳月紅這桌,她的堂姐妹們各自安置好自己的孩子吃上飯,便迴到桌上接著剛剛的話題,相互點評著對方的穿著、發型。


    在所有的堂姐妹裏,陳月紅的穿著可能是比較暗淡的。堂姐妹們都穿著紅紅綠綠的花衣裳、蹬著筒高到小腿肚子處的高跟靴,鳳英還披散著一頭黃色的大波浪卷發,畫著淡妝。


    而陳月紅不僅沒有收拾臉上,頭發也是原生態的,她隻是簡單地把長頭發紮了一個丸子頭。她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短款棉衣配黑色運動鞋。棉衣是她前年過年的衣服。


    去年店裏的活一直忙到年二十六。二十七那天,天還沒亮又趕著開車迴家。張良有一個表弟結婚,趕迴去吃喜酒。時間上匆忙。


    再說在炎熱的陵南,厚厚的冬裝基本上穿不著。她和張良身上現在穿的厚衣服說是買了兩年了,其實並沒有穿過幾迴,隻是迴來過年那一陣穿,迴到陵南,這衣服就該收進箱子裏了。陳月紅想:反正一年才穿這麽十天半月,何必年年買,浪費錢不說,還要騰地方收拾。所以她和張良並沒有去選購過年的新衣裳,想著衣服還挺新的,將就著穿。


    席上,香嬌先和兩個弟媳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也加入到女兒、侄女的穿著大賞裏。香嬌先禮貌性地誇了丹紅今天的粉色大衣好看,又說她養胖了,想必平時吃得好。


    接著她又對譚家英說,“家英,我鳳英這一身好看不?”


    因為叢蓮是個悶葫蘆,香嬌並不願意和她搭話。有什麽都是找家英說。


    譚家英笑著說,“好看。鳳英真會選。”


    接著桌上的其他人也紛紛說,“真的蠻好看的。”


    香嬌聽了這話,心裏美滋滋的,比誇她自己好高興。


    她誇耀似的對眾人說,“這死女子就舍得買衣服,一身身的新衣裳穿幾迴就不喜歡了,又去買新的。”


    突然,香嬌注意到坐在她對麵的侄女月紅。月紅身上的衣服她好像記得去年見她穿過,莫非她混得連件過年的新衣裳都買不起了?


    香嬌心下想:嘖嘖,我說了吧,讀那麽多書沒用!再說又選了一個窮人家。看看我幾個女子,個個沒讀書,還不是一樣嫁的不錯。


    香嬌看似無意地問到,“月紅,這件是你去年過年穿過的?怎麽有點眼熟。”


    陳月紅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是呢。去年忙到年二十六,就懶得去逛街買。”


    陳月紅不好意思的是,這讓大娘又找到了一個奚落媽媽的法子。一直以來,香嬌都愛到譚家英麵前去演自己的快活日子、演她幾個女子嫁得好,而家族裏目前來說文化最高的月紅卻不如她的女子,這讓香嬌得到了心理上的滿足。確實,在這樣的年代,一個年輕女子過年都不置辦一身新衣裳這的卻有些說不過去,至少在感官上給人很慘的感覺。陳月紅原本想:過了一整年,應該沒人再記得自己上一年過年穿的什麽衣服。卻忽略了大娘這個村裏情報員的靈敏性。


    香嬌用半信半疑的口吻,扯出一絲輕蔑的笑,說,“就那麽忙,連上趟街也沒時間?”


    譚家英為了給女兒解圍,連忙說,“是忙,她店裏生意好。”


    香嬌又關心地說到,“月紅也太瘦了。是不是平時沒東西吃?”


    譚家英巧妙地迴答:“她一直都不怎麽長肉,這點隨我。”


    香嬌扒了一口飯到嘴巴裏,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問到,“說起,月紅兩口子在外邊到底做什麽呀?”


    月紅老老實實迴答,“沒什麽好事做,開快餐店。”


    香嬌立馬大聲地喊叫起來,“啊呀!那可是死力活!月紅,你爸媽辛辛苦苦供你讀了那麽多的書,怎麽你反倒去做死功夫?”


    陳月紅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雖然她並不覺得自己做餐飲有什麽丟人的。可是在村裏人的印象裏,讀了書就一定不能再幹力氣活,不然就是無能、沒用。她自己倒無所謂,可是這連帶會讓家人也遭受別人的奚落、指點,“你瞧,有和兩口子拚死拚活供女子讀書,最後他們女子還不是混不好。哎呦,交出去的學費打水漂了!”


    陳月紅一時無話,隻能低頭吃飯。


    譚家英也不好說什麽。能說什麽呢,事實就是月紅確實在做髒活累活。當初她聽到女子要開快餐店時就勸說過她,這活又髒又累,不適合她幹,她應該去做個輕鬆點的活。試問那個父母願意自己的孩子吃苦?不過月紅最後還是把店開了,她也不能再說什麽。好在月紅店裏的生意還不錯,不然她要操心死。


    此時的上席也並不消停。


    上席的人一坐定,有財那個頭腦靈活的小女婿——小高馬上輕車熟路地在身後的水泥神台上提起裝滿米酒的酒壺,滿桌給大家倒酒。他的圓滑讓有財笑得合不攏嘴。誰不喜歡會來事、嘴又甜的小輩?


    真的,在所有的女婿裏邊,有財兩口子最得意的就是這個小女婿了。小高不僅頭腦靈活,嘴巴又會講,相比之下,其他三個女婿就顯得呆板木訥得多。有財每次對這個小女婿都是笑嗬嗬的,對另外的三個女婿就要嚴肅得多。


    不願意幫困難的大女兒帶孩子的香嬌卻給小女子帶孩子帶到現在,並且準備帶到小孩上學。香嬌逢人就誇自己的小女兒嫁的好,小女婿會掙錢。


    酒過一巡,小高又帶頭問起了其他人的收入情況,他已經把這個團聚的日子當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有財的另外三個女婿和張良、丹紅老公——小鄭五人都謙虛地表示:混日子而已,沒掙到什麽錢。


    小高聽了心裏很高興。當小鄭出於禮貌說,“妹夫,還是你有本事。聽大娘說你一年能掙十幾萬呢。”


    小高立馬說,“那有什麽。一個男人一年不搞個十幾萬一家人怎麽活?去年嘛,也還過得去,就搞了一二十萬。”


    桌上的人聽了紛紛驚歎起來:“啊呀,這麽多呢!”


    小高一臉得意地接受著大家的讚歎和羨慕的目光。


    同一桌的陳有豐看不慣他年年吹牛皮的樣子,也不喜歡大哥大嫂把大家叫來聽他們演這演那,他和大哥大嫂一家本來就不親,又因為大嫂處處嫌棄他,他心裏特別不喜歡大哥大嫂。另一方麵也是為了給三哥三嫂出口氣。陳有豐故意當著大家的麵大聲地問三哥有和:“停在塘堰邊的那輛白色小轎車是不是就是月紅的?”


    陳有和聽了小高的話,心裏正發酸呢。錢哪有那麽好掙的?作為一個文化不高的普通打工人,工資撐死不會超過一萬,還一年輕輕鬆鬆搞十幾二十萬?吹牛都不打草稿!


    為了壓小高的氣焰,有和故意提高音量說,“是,就是那輛。”


    有豐誇耀地說,“樣子蠻客氣的。”


    這時候,有登也說話了:“噢,那輛白色轎車就是月紅的呀!咿呀,月紅都坐上小汽車了。小汽車可不是誰都開得起的。”有登這是故意的,他也看不慣老大一家把好好的團圓飯弄得這樣不痛快。他要讓老大兩口子嚐嚐被人損的滋味。


    果然,一聽說月紅買了小汽車的香嬌臉色一變,沒了剛剛的囂張氣焰。而前一秒還在洋洋得意的小高此刻不說話了,尷尬地笑著。原本笑嗬嗬的有財也沉下了臉,對自己的小女婿當眾丟下了這麽一句:“光一張嘴巴!”


    接下來的時間,有財兩口子都沉著臉。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他們心裏不痛快,自己家竟然落在了老三後邊!


    唉,總有那麽一些親戚,是既嫌你窮,又怕你富。


    等有登、有和、有豐幾大家人走後,四個女婿也因為有財屋裏尷尬的氣氛,借口帶孩子去大隊那裏買鞭炮而一同逃出了門。家裏隻剩下有財兩口子和他們的四個女子。


    廳堂裏,香嬌斜坐在飯桌前的長凳上,繃著臉、撅起嘴巴,沒好氣地對四個女子說,“你們還不死加把勁把車買了,不能被別人比下去。”


    四個女子不敢出聲,默默地低下了頭。


    有財也黑著一張臉,大聲地訓斥道:“光一張嘴巴有什麽用,看人家月紅,不聲不響就把車買了。”


    有財說完就氣憤地扛起鋤頭出門了。他心裏十分不痛快,我有財什麽時候落在別的兄弟後頭過?唉,不爭氣的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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