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小兒有豐發生不幸以來,肖家整日憂心著他和錦生兩爺子的事,吃不好睡不好,身體消瘦了一圈。本來肖家身體一直挺好,一年除了偶爾感冒一兩迴,基本上不用兒子們操心。能吃能睡,一頓能吃一大碗米飯。不過除了身體消瘦一些,眼睛越來越瞎,她也沒有其他不舒服。唉,眼睛瞎了幾十年,她已經摸習慣了。


    要說別的,也就是上廁所不方便。倒不是說她的身體不便,而是村裏的旱廁越來越少,有時上個廁所要跑好遠。


    因為村裏大肆修建新屋,許多人家沒有地基,就想到把自家的旱廁推倒填平,在上邊蓋房子。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大家都沒種田了,不像以前一樣要囤肥,旱廁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原本村子裏隨處可見的旱廁在這一兩年裏一下減少到隻有不到十間。有一些新修的房子把廁所建在屋裏,大小便都在屋裏。這令肖家很不理解,在家裏拉屎拉尿,怎麽還吃得下飯?


    原本肖家灶房後邊幾米遠的地方就是“牽豬公”陳萬世的旱廁,今年上半年他把這塊地基賣給了有山建房,幾天時間就填平了。從此,肖家上廁所就得摸到下邊三十多米遠的地方去。有時碰到裏邊有人,就得走更遠。這讓她覺得很苦惱。


    冬天已經來臨,大地一片荒涼。田野裏、山崗上一派枯黃、蕭條的景象;港子河水也枯竭了,露出河床下的鵝卵石;勺子岩上的花草樹木都隻剩一根光禿禿的杆子;北風越來越勁。每到夜晚,肖家感覺這刺骨的北風簡直要把她頭頂的那扇舊木窗拉扯下來!無情的寒風鑽進她的被窩裏,帶來刺骨的寒冷。


    一進入冬天,肖家就感覺日子特別難熬。天真冷啊,冷得沒地方鑽……


    屋外唿唿的北風,屋裏也到處漏風,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她的門前已經曬不到太陽了。現在村裏連個曬太陽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到處是兩層三層的新樓房,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靠在哪堵矮牆下舒舒服服地曬一下午太陽了……


    肖家隻能整日整日地抱著一個火籠窩在床前。她眼睛不好,撥火的時候,火箸經常會把中間的炭撥到麵上,她自己又不知道,火很快被風吹熄了,她不好意思叫兒子再生一迴火,就那樣抱著隻剩一點熱乎氣的火籠煎熬著過一天。


    一個滿地霜凍的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三層嶺被厚厚的白霧籠罩著。塘堰下的四口水塘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地麵上有積水的地方也形成了冰溜子。大多數的人還在被窩裏賴著,屋外隻有覓食的小鳥唧唧咋咋的叫聲。


    肖家忍著寒冷,艱難地從被窩裏爬起來。她穿好衣服,簡單地束起頭發,就摸索著出門朝三十多米遠的旱廁走去。


    當她摸索到一個小下坡時,不小心一腳踩進了有冰渣子的水窪,隻聽她發出兩聲驚恐的喊叫:“啊呦!啊呦……”


    接著她就摔倒在水窪旁邊,發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兩個兒子——有財、有登得到消息趕緊把她送到村衛生所。兵子醫生看了看,說送去鎮上看看。兩兄弟又開著三輪車合力把老母親拉到什馬鎮醫院,醫生拍了片,說骨折了,有的地方骨頭還碎了。這在鄉下地方沒得治,隻能是臥床休養,配合吃一些消炎藥。好不好就看自己的運氣了。


    有財、有登隻能拉著老母親迴家。由於有和、有豐還在北江打工,肖家就由他們兩兄弟輪流照顧。一人十天這樣輪,每天早晚問候一迴,送一日三餐,幫忙翻動身體,有時還要擦拭身體。


    老大媳婦——香嬌跟有財抱怨:總是我們兩家當大的該死,什麽屁事都落我們身上!好事不見找!


    她是埋怨有和、有豐兩個沒有迴來分擔。北江的活還沒有結束,有和在電話裏同兩個哥哥說好,讓他們多擔待點先照顧一陣,等活一不忙,他和有豐就立馬迴來。雖然香嬌不樂意,不過也沒法,她也隻能在嘴上抱怨幾句。好在現在正是田裏清閑的時候,有財沒有田裏的事絆住,每天盡心盡力地照顧著老母親。他知道老娘這迴是兇多吉少了……八十多的年紀,摔得又重,連醫生也搖頭說:“好不好得看天命,還有護理的情況。”


    為了更好地照顧母親,他把母親安置在自家的後廳房。


    有財看著自己的老母親日漸枯槁,他的心裏不是滋味……老娘雖說在他們小的時候沒有多管過他們,不過那是形勢所逼,那時候連飯也吃不飽,哪裏有心情說別的。他能理解她,他自己也有五個孩子,很多事力不從心啊……


    唉,趁老娘還在世,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幾天吧……


    想到這裏,有財不禁流下痛苦的淚水。那是生他養他的人呐……


    跟有財同樣痛苦的還有他的弟弟——陳有登。這兩天雖然還沒有輪到他照顧,不過他仍然每天去肖家的屋裏問候幾迴。在她的屋裏轉來轉去,就是為了讓老娘不那麽無聊。有時還帶著錦生一起,有孩子在,老人家心情也好不少。


    在昏暗的光線下,有登的背顯得比以往更駝了,也更瘦削了。


    有登剛剛熬過了艱難的一年。這一年,他和老婆叢蓮因為照顧侄子錦生,沒有睡過幾個好覺。因為認生,錦生剛來的那一陣整夜整夜地哭鬧,他和叢蓮就整夜整夜地抱著哄,直到這後來才慢慢不鬧覺。不過白天也一樣要操心,孩子正是學走的時候,一天到晚不停,他和叢蓮也不敢鬆懈,得跟著走。村裏到處是水塘,萬一掉進去就麻煩了。


    就連插秧割稻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都要把錦生帶在身邊。他們在田裏幹活,孩子就放在田梗上玩耍,玩累了就在地上鋪點稻草讓他睡。


    有登兩口子十分心疼錦生,可憐他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對他跟親生孩子一樣。有什麽好吃的都少不了他,桃花吃什麽,他就吃什麽。有登甚至隔三差五到菜市場買包子給他吃,糖的、肉的。這待遇就是金生也沒享受過,那時候窮得揭不開鍋,哪裏舍得花錢買零食給孩子吃。桃花也是跟著錦生才吃到了包子。


    這些,有登也不指望小弟能報銷,這是他心甘情願買給侄子的。


    錦生這裏剛剛輕鬆了些,誰知老娘又摔傷了。累點無所謂,有登現在擔心老娘熬不過這個冬天……


    他看著老母親一天天消瘦下去,心裏很是難過。這天有登剛剛看過老母親,牽著錦生從屋裏出來,站在馬口裏的有財叫住他,“有登,等一下。”


    “老兄,做什麽?”有登停下來,站在大哥身邊。


    有財悲傷地說到:“你抽個時間給有和、大頭打個電話,讓他們早點迴來。媽恐怕熬不了多久……媽等著他們的,我曉得……”


    也許是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肖家這一陣胃口變差了許多,身上也開始長褥瘡,精神狀態也一天不如一天。


    有登聽大哥這麽說,心裏也一下苦澀起來,他沙著嗓子迴答:“好,曉得。我下午就到學友屋裏去打。”


    當天下午,遠在七百公裏之外的陳有和接到了二哥的電話。二哥告訴他,老娘快不行了,讓他們早點迴來。


    陳有和聽到這話,來不及傷心,馬上找到老板說自己明天要迴老家,讓老板給結賬。老板也算是老熟人了,聽陳有和說了原因,爽快地答應了。


    下班吃好飯之後,陳有和同譚家英一起去找大頭。大頭做事的那家廠子離他們做事的廠子大概一裏路。兩人走到大頭的宿舍,並沒有找到他,宿舍裏的一位老鄉說他可能在學高店裏。於是兩人又走到幾百米遠的馬路上,這一條坑坑窪窪的馬路上開了幾家快餐店,其中有一家是同村陳學高開的。他前兩年開始就不做鞋了,兩口子租了一間靠路邊的門麵房炒快餐賣,學高炒菜,他老婆就在外邊招唿客人兼收錢、收拾桌子。他們的兒子——大軍、小軍就在這附近的鞋廠打鞋,女兒還在屋裏上學。


    有和兩口子走進靠右邊的一家快餐店,現在已經過了飯點,店裏沒什麽客人。昏暗髒亂的破舊平房裏擠擠挨挨地擺放了五六張折疊桌,桌表麵的那層漆膜已經抹掉了,每張桌子看起來都油乎乎的。店裏還有一兩個年輕人在吃飯,但是沒有看見大頭,也不見學高兩口子,他們也許在後邊收拾呢。


    陳有和喊了兩聲,“學高,學高。”


    學高老婆應聲從後邊一間小屋探出頭來,帶著笑說,“哦,是有和你們呀。找他什麽事?”


    陳有和問,“看見我家大頭沒有?聽說他在這裏。”


    “啊呀!莫講起。你家大頭剛剛又喝醉了,把我店裏弄得髒死了,剛剛才收拾幹淨。”學高老婆激動地邊說邊從後邊走出來,指著靠門口的一張桌子說,“呐,他剛剛就吐在這裏。”


    譚家英帶著歉意說,“唉,講不聽。我們叫他少喝點酒少喝點酒,他就是不聽。那不好意思,還磨你幫他收拾。”


    “就是的,他每次來我都叫他少喝點,他還不是照樣的喝。要不是大家這麽熟,我們都懶得理他了。”


    譚家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學高老婆指了指後邊說,“呐,就在後邊房裏呢。”


    學高這快餐店除了炒快餐,還有別的業務。他後邊還有一間小屋子,裏邊擺了兩張台,供人打牌的。一些人吃了飯就順便邀著在這裏邊打牌消遣。


    譚家英、陳有和循著學高老婆指的方向走進去。隻見一間昏暗的小屋裏煙霧繚繞,村裏的一夥男人正坐在燈下一邊抽煙一邊玩紙牌。而陳有豐就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睡覺。


    譚家英看見陳有豐這個樣子就來氣。他真是爛泥扶不上牆。自從小姚走後,陳有豐破罐子破摔又迴到從前的樣子,甚至更離譜。他人雖然到了北江,可是整天不想做事,就想著喝酒。他的褲兜裏時時揣著一小瓶白酒,有事沒事就拿出來嗦兩口。你說這樣的人做事,哪個老板放心他?就這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換了四五家廠子。不是老板嫌他做事太粗糙,就是怕他喝酒出事,要不就是他自己嫌累不想做。為了這個譚家英狠狠地說了他幾迴,而且在他上半年結賬之後問他拿了四千元,她就是怕他又拿去喝酒打牌,因此逼著給他拿走了,她要迴羊山,正好捎迴去交給二哥,二哥幫他帶孩子,這是交給他的生活費。也因此,大頭總是避著她走,生怕她又來說教。其實譚家英也不想管他,誰叫他是自家人呢?要不是看錦生可憐,怕他把一點票子全部亂花了而不給錦生留生活費,她才懶得理他呢!


    “大頭,大頭……”陳有和一邊叫,一邊推,好不容易把陳有豐叫醒。陳有豐強撐著抬起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是三哥三嫂,便笑著問,“老兄,嫂子,你們怎麽來了?”


    譚家英沒好氣地說,“你這個人真是……你一個老娘都快死了,自己還在這裏喝得醉醺醺!老天,莫這樣喝酒呀,你喝壞了身體,到時候錦生靠誰去?你讓他喝西北風?錦生也是前世造了孽了,這輩子才會投胎做你的崽。老天,你要學點好呀。多少人比你還慘,人家還不是照樣要活出人樣來,你還有一個兒子,得為他想想呀!”


    陳有和也說到,“你嫂子說得對。”


    陳有豐小聲地敷衍到,“曉得,我就喝了一點。”


    譚家英也不慣著他,她直接點破,“一點?你都喝吐了,還隻是一點?”


    陳有豐這下不好意思地皺著鼻子笑了起來:“嘿嘿……可能是沒吃飯的原因……”


    他想起來問到,“對了,媽怎麽呢?”


    陳有和憂傷地說,“二哥下午打電話來,說媽熬不到我們放假,叫我們早點迴去。我跟你嫂子已經跟老板打好招唿了,明天結賬,我們準備明天下午迴去。你也趕緊跟老板說一下,我們明天一起迴去。”


    陳有豐小聲地“好。曉得。”,他本來吊兒郎當的臉上現出一些悲傷的神色。


    在哥嫂的督促下,陳有豐搖搖晃晃地跟著哥嫂出了學高的快餐店,往宿舍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陳有和、譚家英、陳有豐三人坐上了開往廬市的長途汽車。因為不是大規模放假的時候,光頭的包車不會為他們幾個單跑一次的,他們隻有多轉幾次車。而且丹紅、金生也沒讓他們迴去,萬一沒死成,又讓孫子孫女們白跑一趟,幹脆就不叫他們迴去了。


    隔天上午將近十點,他們三人才迴到羊山。三人一進村就彎去了陳有財的屋裏。有財兩公婆把他們引到了後廳房,一進門,陳有和、陳有豐就站在床前喊:


    “媽,媽,我是有和,我迴來了。”


    “媽,我是大頭,我們都迴來了。”


    譚家英也攏上前,彎下腰喊:“媽,我是家英呀,你想吃點什麽,等一下叫有和去菜市場買。”


    肖家睜著那雙瞎眼,費力地眨巴了幾下,試圖看清他們的臉,雖然看不清臉,不過她的耳朵很靈光,她馬上扯開臉笑起來,虛弱地說:“哎呀,娃娃們都迴來啦。哎呀,死又不死,連累你們掙不成票子了……”


    幾個兒子忙製止她,“莫亂講,還長著呢。”


    肖家便笑了,“我自己曉得。”


    肖家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活頭了……


    她想:死了也好,省得連累了孩子們。難為有財兒、有登兒盡心盡力地照顧了自己一個多月,自己這一輩子沒為孩子們做過什麽大貢獻,反而連累了孩子們。這下還害得有和、有豐又掙不成票子,從北江趕迴來看她……


    她跟幾個兒子提出想迴自己那間小屋,她說:“住了幾十年住習慣了,想迴去。”


    她是怕自己死在孩子的屋裏,髒了他們的地方。她不能讓孩子們的新屋沾上晦氣……


    在肖家的堅持下,當天傍晚,她就搬迴到了自己那間小屋。這裏離有和的屋也近,就在他新屋的對麵幾米遠,在窗口一喊就能聽見。


    迴到自己的小屋,肖家精神好了許多,有和、有豐不時會過來屋裏問候一聲,有財、有登也會來一兩趟,家英每天煮她愛吃的齋菜,她胃口也似乎好了一點。


    隻是肖家自己知道,自己已經走到頭了……


    她掛念孫女月紅還沒尋到一個好人家,孫子錦生沒了媽,二兒有登一家還擠在一間破屋裏,小兒有豐沒了家……


    唉,掛念這些還有什麽用,自己什麽也幫不上……隻能一遍遍地向菩薩祈禱,祈求菩薩保佑自己的兒孫們平安幸福……


    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肖家的腦子裏還會一遍遍地迴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年自己剛剛十四歲,由媒人牽線嫁到了羊山,後來生了大妹,細妹,有財,有登,有和,有豐,還有意外去世的有順,那時候真苦啊,連飯也吃不飽……自己和老頭掙紮著養大這群孩子,然後孩子們陸續成家了,熱鬧的大家庭一下變得冷冷清清,自己也老了,瞎了……


    想到這些,肖家就淚流滿麵,那些遠去的歲月啊……那麽近又那麽遠……


    一個滿地白霜的早晨,肖家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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