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新年伊始,到處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然而在風城城郊,在一間半新舊的平房裏,陳華英正眼神空洞地蜷縮在角落。她半靠在牆角,衣衫襤褸,披頭散發。臉上沒有一絲生氣,活像一個死人。


    剛剛她的禿頭男人又對她動手了……


    她已經不記得嫁到風城的近兩年時間裏,自己挨了多少打。從來的第三個月起,她男人隻要喝了酒,或者在外邊不順了,總要打她一頓發泄自己的無能。


    原本這個禿頭也是有過一個老婆的,成家沒多久就被他打跑了。之後的幾年裏他家裏也給他張羅過親事,可女方一聽是他,紛紛避而遠之。眼見年紀越來越大,他這才想到要去遠地方找一個女人生孩子。禿頭的家在風城的城郊,他在城郊有兩間帶院子的平房,他還在幾裏路遠的風城印刷廠當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資。可他的家庭條件卻不見得好,父母早兩年亡了,他是家中的獨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兩間平房已經有些年頭了,裏邊沒什麽家具,院子的院牆也殘破不堪。他平時愛喝酒,一發工資就買酒了,幾乎月月沒錢剩。娶華英的錢還是東拚西湊湊出來的。其實華英不在意他窮,自己的家庭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他愛耍酒瘋,這一點是她受不了的。華英的爸——陳友世在生前是絕不貪杯的,平時喝點小酒也是為了解乏,更不會發酒瘋。即使是她繼父六子也不這樣。更何況他還打人!


    多少個挨打的夜晚,禿頭倒頭在床上唿唿大睡,她卻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裏哭泣。她悔恨自己曾經的年少無知,將自己隨隨便便交給一個男人……也怨自己的命運多舛……


    陳華英不是沒跑過,她骨子裏並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禿頭第一次動手的時候,她剛開始躲,跟他對打,換來的是更多的拳打腳踢。她一個女人,又在遙遠的異鄉,求助無門……沒有手機,也沒有路費……


    去年夏天,在又一次挨打後,她下定決心要逃跑。她之所以這時候才想起來要跑,主要是考慮家裏的媽媽和妹妹難做。如果她跑迴去了,不僅會打壞家裏的名聲,還會連累妹妹以後不好嫁人,媽媽也會被繼父埋怨。


    下定決心逃跑之後,她每天都在想著要怎麽跑出去。自己的身份證被沒收了,身上也沒有錢,幾百公裏的路,怎麽才能迴去呢?!況且住在隔壁的禿頭嬸嬸一天到晚盯著她,有事沒事就過來看看,生怕她跑了。


    這天早上,她終於瞅準了一個機會。禿頭一早去上班了,陳華英手裏捏著十五元買菜錢,不慌不忙地推開門,往熱鬧的集市方向去。才走出門,住隔壁的一個老女人就像貓頭鷹一樣,鼓著一對眼睛問:“去哪裏?”


    老女人是禿頭的嬸嬸,陳華英知道,她是監督自己的。禿頭因為跑過一個老婆,因此一直防著陳華英,平時隻留十幾二十塊錢的菜錢給她,陳華英的身份證也被他藏起來了,還交代隔壁的嬸嬸日常盯著她。


    陳華英像平時一樣的態度,冷冷地迴到:“想吃豆腐,去買點豆腐。”她朝不遠處的一個豆腐攤望了望。


    老女人撅著皺巴巴的嘴說:“快點。別磨蹭半天,不然你曉得你男人的脾氣……”


    陳華英沒有理睬她,繼續往前走。雖然她努力保持鎮定,實際她的腳已經在發抖!


    她徑直來到豆腐攤,跟老板要了兩塊錢豆腐。趁老板找錢的當口,她悄悄迴頭朝身後瞄了一眼,發現沒有人注意自己。於是,她接過零錢,拎著豆腐就往大馬路跑。她慌張地上了一輛公交車。


    這邊,禿頭的嬸嬸晾完衣服,還沒見陳華英迴來,就開始緊張起來。老女人跑到侄子屋外叫了幾聲,又進屋查看了一遍,確定陳華英沒有迴來。她一拍大腿,說:“壞了。”


    她跑到一個公共電話那裏給侄子的廠裏去了一個電話,很快禿頭就衝了迴來。接著禿頭帶領他叔叔嬸嬸在內的五六個親戚分頭出去找。他們找到天黑也沒找到。


    這時候的陳華英正瑟瑟發抖地躲在長途車站不遠處的一個拐角,看著禿頭帶著幾個男的兇神惡煞地衝進長途車站,他們將車站裏裏外外尋了個遍才離開。中午,當她轉輾到風城長途車站準備坐車迴家時,才想起來自己壓根沒錢買車票。


    這天晚上,陳華英在一戶人家廢棄的爛屋裏擔驚受怕了一夜,稍微有點響動就精神高度緊張。第二天剛一擦亮,她馬上躲躲藏藏地摸到馬路上,她在馬路對麵一個賣早點的攤上花一塊錢買了兩個包子,幾口吃進肚子。


    肚子搞飽了,可要怎麽迴家呢?車票沒錢買,走路迴去更不可能,兩百多公裏的路程得走到何年何月?更何況連往哪個方向走都不曉得……


    正當她發愁如何才能離開這裏的時候,一輛停在路邊的藍色貨車讓她眼前一亮。貨車的車頭玻璃裏立著一張小牌子,上麵寫著:風城——蕪豐。


    陳華英悄悄跑到貨車旁,司機並不在車上。她躡手躡腳地爬進貨車的後車廂,縮在一個隱蔽的角落。不一會兒,她就聽見一個腳步聲走過來,接著車子就開動了。


    車子很快開出城區,看著兩旁連綿的群山以及頭頂魚肚白的天空,陳華英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在蕪豐城郊的一處磚廠。陳華英趁司機下車與人談話的時機,偷摸著跳下了車。到了蕪豐,她整個人放鬆了些。她走到馬路上,順著馬路找到橋南車站,在這裏坐上了往什馬鎮方向的車。


    她望著窗外漸漸熟悉的景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一件件浮現出來。曾經的夥伴,她們的笑臉一張張出現在眼前。


    在新店子下車之後,她反而惆悵起來,要怎麽跟家裏交代?還有,以後要怎麽辦?她疲累地走在新店子往羊山的路上。一望無際的稻田,屹立在村子中央的勺子岩,村邊的老樟樹,一切還是那麽熟悉、親切。


    她在港子河裏洗了一把臉,用手順了順亂糟糟的頭發,然後才進的村。


    當陳華英忐忑地跨進家門時,矮姑正蹲在門前的搖水井下洗衣服。


    “媽,媽……”她艱難地叫了兩聲,接著紅了眼眶。


    矮姑抬起頭,見是自家女子,欣喜地起身,笑著問:“女子迴來了?”


    華英女子自從嫁到風城,到現在一年有餘,這是第一次迴娘家。


    矮姑歡歡喜喜地把華英迎進門,母女倆在飯桌上拉了一陣話。不多一會兒,矮姑要去做飯,華英就跟著她媽來到灶房,坐在灶下燒火。盯著灶裏熊熊的火焰,她心裏翻江倒海,卻不知怎麽跟媽媽說……


    沒多久,陳六子扛著鋤頭迴來了。對於華英的突然到來,他沒多想,以為她是平常的迴來探親。他隻淡淡地問了華英一句:“迴來啦?”


    陳六子的兩個兒子和香英都在外地打工,中午吃飯就隻有六子、矮姑和華英三人。三人默默地吃著飯。


    不曾想,兩個男人悄悄地到了門口……


    男人正是禿頭和他叔叔。昨天到處沒找到華英,禿頭和叔叔一商量,猜到她迴了娘家,於是今天班也不上,一早就搭車到了廬市,又從廬市轉車到蕪豐縣城,緊接著從蕪豐搭車到羊山。


    禿頭這會兒沒有了在華英麵前的狠勁,反而站在門口恭敬地喊:“爸,媽。”


    陳六子看見是“女婿”,又看見他手裏提著兩瓶國公酒和一條煙,馬上站起來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哎。啊呀,你們來了!吃飯沒有?”


    矮姑也笑著站起來,沒見過世麵的女人手足無措地立在旁邊光咧嘴笑著。完全沒有注意到女子的異常反應。


    陳華英驚慌害怕地低下頭,趁繼父和媽媽下桌去迎的時候,悄悄地進了屋……


    陳六子熱情地將女婿兩叔侄引到飯桌上坐下,卻發現華英不在。他打哈哈尷尬地說到,“這個女子,怎麽自己的老公來了還跑了?”


    說完,又吩咐矮姑去菜市場吊兩斤米酒、稱兩斤炒花生,他要同女婿、親家喝兩杯。


    禿頭的叔叔,那個有一雙老鼠眼睛一樣的瘦巴男人按住陳六子的糙手,說,“親家、親家,不用忙。”


    隨後他將侄子禿頭打華英的事輕描淡寫說成是夫妻間的爭吵造成的誤傷,並裝模裝樣地當著陳六子和矮姑的麵教訓了禿頭幾句,還說是專程來接侄媳婦的。禿頭呢,則適時地認錯,“爸媽,我下次一定改正!”


    陳六子馬上沉下臉說,“這個死女子怎麽這樣不懂事!成家了怎麽能耍小性子,說走就走。”


    然後他轉頭,不滿地對矮姑說,“要好好說說她,別一天到晚像誰欠她似的。”


    矮姑心裏明白自己的女子絕不會無緣無故跑迴來的,她曉得女子肯定是受了委屈。可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娘家管不到了……她就是心疼也無能為力。


    矮姑在陳六子的示意下到菜市場買了米酒和炒花生,三人相互敬了一迴酒。


    吃過飯,禿頭叔叔陪著笑說今天就要接華英迴家,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誤。


    陳六子馬上讓矮姑去勸說華英不要鬧別扭,趕快跟了女婿迴家去。


    矮姑進了房間關上門,艱難地說:“女子,等一下就跟他們迴家去。女子到了別人家要多忍讓,不能再耍性子。”


    華英哭著說:“他總打人!我不想迴那裏去……”


    她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傷痕。


    矮姑看著女子身上青一塊紅一塊,說不出話來,隻能跟著女子哭。


    屋外的陳六子見她兩人半天不出來,於是到門口喊,“矮姑,矮姑。”


    矮姑擦幹眼淚,出了門。她將陳六子拉到後廳,把華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聽到這裏,陳六子沉默了,輕輕地歎了口氣。


    但是當矮姑說出華英不想迴去的想法時,陳六子馬上厲聲說到:“那怎麽行!人家都上門來接了,還要怎麽樣?”


    陳六子有他的顧慮,他怕萬一華英不迴去,禿頭會將四萬塊要迴去。那可是他準備給兩個兒子結婚用的啊!


    於是他勸說矮姑:“夫妻間吵架打架在所難免,沒必要上綱上線。要是都像她一樣,動不動就說不過了,那這世界上不亂套了?”


    “而且你要想想,她真不迴去了,以後要怎麽辦?嫁過一次的女人可不好找人家,就是找到了也不見得比這個好。總不能一輩子一個人吧?她年輕不懂,你這個當媽的總要拎得清。”


    聽了陳六子的一番話,矮姑覺得也對,於是她又返迴屋裏。陳六子則到廳堂裏陪女婿兩叔侄說話去了。


    矮姑進了房間,輕輕地說:“女子,還是跟他去吧。嫁了出去就是別個屋裏的人了,我和你伯伯也不好多管什麽。往後多順著點他……”


    “不,我不迴去!”華英堅決地吼到。


    “那能怎麽辦?你們婚也結了,人家也上門認錯了。”


    “我死也不迴去!”


    “唉……”


    矮姑見說不動,便退了出來,她來到廳堂,為難地告訴等在外邊的三人,“她現在還沒想通,要不讓她住兩天再迴。”


    禿頭叔叔馬上說,“不行,不行。我們都有事呢。這樣,我們兩人去給她陪個好,親自說說。”


    陳六子馬上附和道:“也好,也好。”


    於是禿頭和他叔叔就進了房間,矮姑和陳六子則留在廳堂裏。


    華英見他們進去,便躲著跑到廳堂裏。禿頭和他叔叔也追到廳堂裏,兩人像捉小雞一樣把陳華英趕到角落裏,然後架著她簡單地和陳六子、矮姑告了別。隨後架著陳華英出了門,任憑她如何的掙紮哭喊。


    門內的陳六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沉默地撓了撓頭。顯然他對這局麵有些無措,對繼女的遭遇有一絲同情。但是他並沒有出言阻止。


    矮姑這時候跟出了門,紅著眼眶、顫著聲音一遍遍地叮囑禿頭兩人:“慢點、輕點……”


    禿頭兩人嘴裏說著“放心,會的”,手上卻沒有放鬆,架著陳華英上了出村的小路。


    “放開我,我不去!”


    “救命啊!”


    陳華英的哭喊聲久久迴蕩在羊山的上空……


    經過這次的事情之後,陳華英知道自己無路可逃,她認命般地留在風城,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


    隻是在這樣被打的夜晚,她的腦子裏會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畫麵,當一個人承受的東西到達頂點之後,要不就是心靈的解脫,要不就是崩潰。


    陳華英是後者,或許是對現實的逃避。總之,這天晚上之後,她就發癲了……見人就抓、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嘴裏念念叨叨個不停。


    禿頭剛開始認為她是裝的,把她強行送到醫院檢查,醫院得出的結論就是:她得了精神病。


    禿頭這時候慌了,他可不想跟一個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他和家裏的親戚一商量,決定把陳華英送迴娘家,他慶幸陳華英沒有生孩子,要是生了孩子,說不定孩子也有問題。他現在懷疑她是遺傳的,說不定這死女人家裏就有精神病的種。


    從得知陳華英瘋了之後,沒兩天,禿頭和他叔叔一起,坐車將她悄悄送迴了羊山。不過,他們沒敢進村,怕被扣下,在新店子丟下她就跑了。


    可憐的華英瘋瘋癲癲地在馬路上跑,有認識她的村裏人好心把她送迴了“娘家”。


    矮姑看見自己的女子變成這樣,抱著華英稀裏嘩啦地哭了起來。而陳六子則鼓著眼睛咒罵到:“起債鬼!”


    這一迴,矮姑強硬了一迴,她哭著讓六子把華英的彩禮拿出來給女子治病。陳六子當然不肯,後來禁不住矮姑的哭鬧和周圍鄰居的勸說(陳華英迴來之後也是見人就打,見人就罵。一到晚上就大喊大叫地鬧騰,搞得大家都休息不好),同意拿出錢來。不過他對矮姑說隻能拿兩萬出來,另外的兩萬是屬於他這個當“爹”的,好歹“養”了她幾年,這是他應得的。矮姑隻能同意。


    正月的最後一天,矮姑牽著瘋瘋癲癲的陳華英坐上了往縣城的班車。她要送女子去蕪豐精神病院治療。這是這個可憐的母親第一次進縣城……


    就這樣,年僅二十二歲的陳華英被關進了縣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原本,她應該像其他年輕女孩一樣,做個忙碌而快樂的打工妹。又或者在本地跟一個本分的後生相親,然後結婚生子過上安安穩穩的日子。可是現在這些卻不可能了,她被關在世界最灰暗的角落,接受殘酷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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