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有和今年沒有再去販木材了。山裏的好木少了,“八月包”也嫌那活累,時間又長,不願意再去了,加上有磚窯老板請他長期拉貨,他當然不願意進那深山老林。陳有和本身也不想做,雖然能掙一點,可也真的是血汗錢,日子能過得下去,他也就不想再去折騰了。去年那是堵的一口氣才硬著頭皮上的。現在家英也在屋裏,他也就安安心心待著,田裏的活幹完了還是照樣去大隊那裏跟人打點小牌,消磨時間。


    譚家英在外邊新知道了馬鈴薯和西紅柿這麽兩門新菜種,剛好她有一迴去田中鎮趕集的時候碰到了賣馬鈴薯的。她買了一兩斤,放在屋裏陰涼的地方等著它發芽。


    一陣溫熱潮濕的南風吹來,萬物都被喚醒了。田野裏滿眼都是碧綠的顏色,塘堰邊的那幾株垂柳抽出點點嫩綠的新芽,長生屋門前的歪脖子梨樹也開出了白色的小花。尤其是組上的變化大,組上那一片貧瘠的田地現在變成了一片紫紅色的花海,這是鎮上給各村發的花草籽,用來改善土壤的。剛剛開了春,人們便會在沙石多的田地裏撒上花草籽,不消幾天,它們便會發出嫩綠的芽;過不了多久,那裏便會成為一片紫紅色的花海。整一片田地擠擠挨挨地長滿了寸把長的花草,就如同是一層豔麗的毯子鋪在上邊,你完全看不見土地原本的顏色。綠色的底上綴滿紫紅色的花,是這樣的美麗!使人一下就愉悅起來,恨不得在裏邊滾幾滾,再躺下來看一看無遮無掩的藍天白雲。再過一陣子,這些美麗的花兒就會被埋進土裏。男人們會在它們枯萎以前,趕著牛,把地翻一遍,將花草埋進泥土裏發酵,當地肥。到那時,美麗的田地又會迴到它本來的樣子,堅實、樸素。


    在南風的滋養下,譚家英的馬鈴薯也發了芽。半下午,她將馬鈴薯拿出來堆在門口,用菜刀將每個馬鈴薯橫豎各切一刀,然後在切麵上塗上石灰,裝進一個簸箕。接著就叫來陳有和挑屋裏那半擔尿,她自己扛一把鋤頭,鋤頭把上掛著裝馬鈴薯的簸箕,兩人肩並肩出了門。出村口以後,就直上了新升大隊的石子路。這時候的大隊路上很是熱鬧,擔尿桶的,扛鋤頭的,牽牛的,提簸箕的,人們趁著這好時節,準備將自留的菜地好好打整打整,伺弄出一個最滿意的菜園。


    過了港子河,往壟上走,過了躲雨廟,再往前走二十來米,就到了陳有和的菜地。這是一塊四分左右的田地,去年是更上邊一點的另外一塊田當的菜地。不能年年用同一塊田當菜地,不然沒肥,而且病蟲害也多。所以今年換到下邊來了。進到菜地以後,陳有和就開始揮起鋤頭鋤靠裏邊的一壟地,這裏將要埋進馬鈴薯塊,還計劃種上幾株西紅柿。譚家英則從水渠裏提來半桶水,將尿兌淡,開始澆菜。


    別看這菜地不大,裏邊已經被譚家英給種上了辣椒,茄子等四五樣蔬菜。中間的一壟留著種菜瓜,一年到頭沒什麽零嘴吃,給屋裏孩子種點菜瓜解解饞。瓜苗她都已經發在一個盛了土的簸箕裏了,正掛在她屋裏房門口的牆上。等長大一點就移栽到這裏來。她計劃靠水渠的那一小截種一些空心菜,方便澆水。


    譚家英現在已經能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莊稼女人了。她剛嫁到羊山來的時候,真的什麽都不會,別說種菜,就連插秧、割禾都學了好久,難怪有人要笑話陳有和娶了一個“大小姐”迴來。不過這些她都克服了,雖然沒有別的女人做得那麽麻利,也是盡力的好了。譚家英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她在沒有嫁給陳有和以前,待在煤礦嶺的時候,那時候看見周圍村子的莊稼人,竟然有點羨慕她們,羨慕她們有地,自家屋裏樣樣都種了,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嫁到羊山之後,才曉得,原來地裏種的東西並不是自己想吃就吃的。好的要留來賣錢,隻有賣不掉的才自己吃。唉,看來她的想法跟她那時的年紀一樣,還是太年青。


    除了各家各戶的菜地,現在,每一塊田地都蓄上了滿滿的水。開春以後,人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田地蓄滿水,這水一直蓄著,為的是讓幹枯了一個冬天的泥巴溶解變稀軟,下一步才好犁田。


    等這水蓄上一陣子,就到了撿田螺的時節!蓄滿水的稻田,以及縱橫交錯的水渠裏,隨處可見的田螺。又到了孩子們到田間地頭尋寶貝的時候嘍!


    傍晚,月紅從學堂下學迴家,就邀上華英、蘭花一起去撿田螺。她們每人手裏提一隻小黑桶,光著腳丫子,擠成一團,說笑著走在新升大隊的石子路上。火紅的太陽光映得人的臉都是彤紅的,風也是溫柔舒服的。蓄滿水的田地現在宛如一麵麵鏡子,倒映出天上的雲彩、飛鳥,以及路過的人影。


    過了港子河,石子路兩邊的水渠裏已經能看見東一個西一個肥美的田螺在水下的稀泥上臥著了,她們馬上興奮地挽起褲腳,踏進泥水裏,伸手去撿。從這裏開始,她們沿著田埂,一路往上搜尋。還沒等天黑透,三人就撿了滿滿一桶。她們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一路走一會兒歇一會兒。此時,還有幾夥別的孩子也提著滿滿一桶的田螺,笑嘻嘻地從別的方向走到港子河的河畔。


    拿迴家的田螺,月紅她們是舍不得吃的,往往是放在桶子裏養一兩天,等田螺把肚子裏的泥沙吐幹淨了,當媽的便用開水焯一遍,然後用尖鉤子把肉挑出來,這些田螺肉會被媽媽拿去菜市場賣,四塊錢一斤,這樣一桶子的田螺也隻能賣到三塊錢左右,有時更少。不過,有總比沒有強。農村的孩子總是知道哪個季節,山上、地裏有什麽東西可以換到錢,即使是微薄的,對於他們來說,那也是來之不易的,通過自己雙手換來的。


    開頭有幾天這樣大收獲,越到後麵越少。撿田螺的太多了,田螺還沒長大呢,就被一鍋端了。月紅、華英、蘭花她們就隻能等天麻麻黑的時候再去,田螺一般是太陽下山那陣出沒,她們每人帶上一把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淌過水田,費力地找尋田螺的蹤跡,即使這樣,也撿不了多少。等天氣再熱一些,田螺更少了,而且由於到處都撒了肥料,即使有,她們也不會去撿了,吃不得。


    田螺絕跡的時候,田地卻變得更熱鬧了。家家戶戶的男人趕著自家的牛兒到地裏犁田。男人們手裏揮一根小枝條,嘴裏時不時吆喝幾聲:“去嘍!走!”。有時從土裏犁出一條黃鱔,他們便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將犁往邊上一倒,跑去捉黃鱔去了。捉到的黃鱔,他們會找一根稻草,從黃鱔的左邊腮穿到右邊腮,吊在田埂上或者交給站在路麵上的自家孩子。為了犒勞辛苦的耕牛,每家每戶八九歲的孩子這時候已經在旁邊候著了。她們吃過早飯就按媽媽的安排,到田裏去接應爸爸。當爸的將牛交給孩子,由孩子牽去吃草,他自己則迴家吃飯,吃了飯接著再犁另外的地方。一塊水田在插秧以前要經曆一犁兩耙的,這樣才會鬆軟,不然嬌嫩的秧苗沒法安全地栽下去,栽秧的人手也會磨痛。就像組上的田一樣,那些田裏有許多的沙石子,往往能聽到在裏邊栽秧的人“嘶”一聲,接著就見那人猛甩幾下沾滿泥巴的濕淋淋的右手,那肯定是用力往泥水裏栽秧的時候,不小心插到石子了。


    時間來到了端午節,端午節的前幾天各家各戶的女人又開始準備過節的吃食。不管是城裏還是鄉下,人們一年到頭,為的總是一張嘴巴。


    農曆五月的初三初四這兩天,家家戶戶張羅裹粽子。正月裏留下了一兩捆曬幹的箬葉,提前拿出來泡發,糯米也一早泡上了。房裏陰涼的地方還有一壇子鹹鴨蛋。這也是端午節必備的吃食。一個月前,女人們到田裏挖一些黃泥巴迴來,泥巴兌點水,加入適量的鹽,攪拌成稀泥漿,這時候就可以拿出她們積攢的幾十枚鴨蛋了。每一枚鴨蛋上糊一層剛剛調製好的泥漿,包上泥漿的鴨蛋再在草木灰裏滾一滾。這樣鴨蛋就算醃好了,這些鴨蛋靜置在屋裏陰涼的地方,一個月後,它們便成為了正宗的鹹鴨蛋。用開水煮熟,輕輕掰開,露出裏邊金黃起沙的蛋黃,滋滋的油往外滲;咬一口更是鹹香味十足。


    閣樓上的甕裏,還有小半甕的豆子餅和花生餅。這也是昨天才炸好的。豆子餅是什馬、田中一帶的特色,隻有端午節才吃。糯米粉和水按比例調成的米漿裏加入適量的鹽,用一個有凹槽的平底鐵勺舀一勺米漿,米漿上撒一層黃豆或者花生,就可以下油鍋炸了。炸至餅皮表麵酥脆金黃,便可以出鍋。這豆子餅可以說是男女老少皆宜。既可以哄小孩,又能下酒。


    農曆五月初四這天,吃過午飯,譚家英就坐在自家門口開始裹粽子。家家戶戶裹得都是光米粽子,什麽都不加,隻加一點堿,既是為了延長粽子的保質期,也為了好看。加了堿的粽子,煮熟之後會變成金黃色,而且有一股特別的香味。蘸上砂糖,一口咬下去,軟糯香甜!


    月紅不會裹粽子,她就在邊上給媽媽打下手,遞個東西什麽的。立生早跑得沒影了,他跟著有光等幾個男娃在塘堰邊用彈弓打鳥玩。這樣無憂無慮的年齡,正是玩樂的時候。


    裹了沒一會兒,蓮香和正英前後腳來幫忙了。昨天,她兩家裹粽子,譚家英去幫忙了,今天人家就來還情來了。農村地方都是這樣,誰家做個什麽事,周圍要好的鄰居一般都會來幫忙;就是不很要好,無意間經過,大部分也會坐下來幫忙裹幾個。反正沒什麽事,就當是消遣時間。


    人多做事就是快,她們三人半下午就把三鬥米的粽子給裹好了。裹好的粽子每十個串一串,煮熟了之後,它們會被掛在房裏通風的地方。端午節前後的那幾天,家家戶戶的屋裏都掛了一竹竿的粽子,到處彌漫著粽子的清香。


    現在譚家英正往鍋裏添水準備煮粽子,蓮香和正英在門口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譚家英讓月紅去燒火,自己則往鍋裏下粽子,粽子的煮法跟箬葉餅是一樣的,是個慢功夫,起碼得天黑後才有得吃。


    此時大隊那裏的幾家店子坐了幾桌打牌的人,從初一開始,男人們就鬆懈下來了,借著過節的由頭,早早開始了玩樂。


    陳有和這時候在祠塘裏邊一座老屋的敞廳裏跟一夥同樣三十來歲的男人一起打同花順,他雖然相比以前有所收斂,可要戒是戒不掉的。尤其處在這樣的環境下,周圍的人都打牌,出門去到大隊那裏也是幾桌打牌的。男人們見麵第一句話不是“吃了嗎?”,而是:“去打撲克不?”,對於本來就愛玩的他來說簡直忍不了。他有事沒事便找個借口出門同人打點小牌,個個都這樣玩,我怎麽玩不得?


    今天也是學貴休息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樣吃了飯就在大隊邊的小店子裏同幾個夥計打撲克牌。坐了沒多久,自己大隊的光頭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啊呀,光頭,賺了大錢迴來啦!”小店子的老板娘九嬌諂笑著大聲說到。開小店的消息一般比較靈通,特別是村裏的小店。村裏有點什麽事都是從小店裏傳開的。九嬌正月的時候聽這個光頭說自己要包車帶人出去打工,幾個月沒見,就見光頭穿得人模人樣,滿麵紅光。她便隨口恭維了幾句。這一排連著開了三家小店,她嘴滑、會跟男人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也張得開口攛掇這些人買吃的喝的,因此生意自然比旁邊的要好。


    “哎呀,莫這樣講。大錢沒有,小錢就賺到幾個。”光頭一屁股坐到屋裏的長凳上,笑眯眯地說。


    桌上一個卷著褲腳的中年男人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撚開手裏剛起好的牌,迴頭半開玩笑:“死光頭,掙錢也不帶我們。就見你一車車拉別村的人出去。要帶也帶自己村裏的哇。”。光頭今年春天同田中鎮他小舅子一起包車到什馬鎮和田中鎮的各村拉人去臨省做活。做的什麽活,也沒人曉得,隻聽他說過是做鞋。


    光頭這個時候熟練地走到角落裏的一個藍色塑料筐前,從裏麵拿了一支橙色汽水,用牙齒咬開瓶蓋往地上啐,然後一口氣將汽水喝下肚。他打了一個嗝,慢慢條斯理道:“去噠,你們又不去。個個在屋裏過快活日子,還跟我說這。”


    學貴表麵不為所動,耳朵卻張著聽。他撚著牌的手停住了,要不是旁邊人提醒他該出牌,他都忘了。他慌亂地說:“哦,哦,等我看一下出哪一張。”


    “哎呀,出個牌還想半天!”其餘三人埋怨到。


    光頭在店子裏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學貴的心也跟著飛了,他就這樣胡亂地打了一陣牌,就找了一個借口讓給別人打了。


    學貴迴到屋裏,看見兒子興民坐在台階上玩耍。他女人蓮香則坐在馬口裏的矮凳上,麵前是一台簡易補鞋機。她眯起眼睛,左手按住鞋,右手慢慢轉動補鞋機的齒輪,腳下稍用點力踩下去,隻聽見幾聲“得得得”的響聲過後,又是重複的一遍。蓮香有一門補鞋的手藝,附近的人家有破了的鞋舍不得丟的,就會拿到她這裏來補。這手藝還是她在娘家做女子時學的,那個時候個個女子都去學裁縫,她偏偏去學了一個補鞋,這樣也好,獨她一份,別個學裁縫都是給自家人做做衣裳,除非做得特別好的才敢開店做生意。她倒好,這村裏也隻知道她一個會補鞋,落到她還能掙點家用錢。


    學貴走近去,親切地叫了一聲“娃娃。”,一把將兒子抱到手上。


    兩歲的陳興民生得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頭發也是稀黃。學貴兩口子可沒少給他好吃好喝的,家裏但凡有點好東西都緊著這個兒子,可偏偏就是不長個。不過,他平時的飯量也小。


    陳興民在學貴懷裏待不到兩分鍾就掙紮著下來玩他的石頭。


    學貴拿出一隻煙點上,走到台階的最上一級蹲下。他迴頭看了看廳堂裏大哥一家沒在,這才開口說到:


    “金花、銀花要出去打工才好。別個屋裏的崽女都到外頭掙票子去了。”,學貴在正月裏見附近的一夥後生男女去外頭打工掙錢,心裏很是羨慕,可惜自己的幾個女子最大的才十五歲,又沒過讀書,跟著去也進不了廠。他聽說譚家英去年出去就沒掙到什麽票子,不認識字,沒有哪個廠願意招。這下好了,他聽到光頭說隻要是個人,有手有腳就行,還不要求會認字,這多好!


    蓮香抬起頭,嘟嚷道:“這麽小,誰會要?再說了,她們大字不識一個,能去哪裏?”


    學貴擺了兩下頭,得意地說,“哎呀!你不曉得,不看年齡。也不要求會認字,會做事就行。我們家幾個做活那絕對是沒問題。”


    “哦,那好啊。反正在屋裏也是跟著作田,日日沒有半下停,出去也好。”蓮香也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後生都往外邊跑,自己的女子出去能掙票子當然好。


    當天晚上,學貴放下飯碗就到光頭的屋裏說定了兩個女子跟他出去打工的事宜。這一切妥當以後,學貴打了個轉身就往大隊那裏去了。現在他的心裏別提多高興。馬上就能見到外邊的票子了!這是多麽令人開心的事!他心裏計劃,等明年開了年就請人來打地基,兩個女子在外掙的票子,加上屋裏的一點存款,先把房子起了。想到這,他決定今晚多打幾把,反正明天休息。


    譚家英吃過晚飯後,將灶房裏收拾了一通,就提了幾個粽子,打著手電彎到蓮香的灶房後門。走到門口,隻聽見蓮香細細的說話聲,“出去也好,去見一見世麵……”


    譚家英輕快地踏進了蓮香的後門,笑著問:“哪個?去哪裏?”


    背對後門洗碗的蓮香,轉過頭,望見是譚家英,笑了起來,“哎呀,是你,家英。”


    坐在燒火凳上的金花以及倚在灶邊的銀花也迴頭望了譚家英一眼。


    譚家英進屋將粽子放在蓮香的案板上,說:“給你嚐嚐我的。”


    蓮香笑著推辭道:“哎呀,不用不用,都有,我自己屋裏一竹竿呢。”


    “我曉得你有,隻拿了幾個,嚐一嚐我的,說一說意見。”


    “哈哈,沒吃都曉得,肯定好。”


    兩人說了一迴客套話,譚家英想起來,又問,“你們剛剛說誰出去哪裏?”


    “就是我金花和銀花,她爸準備讓她們跟我們大隊的光頭去外邊打工,死人這不才出門去光頭屋裏。”


    “哎呀,這麽小,怕是不會有廠裏收。”


    “我也是這樣說。但是他聽光頭說不看年齡,也不講會不會認字,隻要有手有腳,會做活就行。”


    譚家英簡直不敢相信,她張大眼睛問,“有這麽好的事?”


    “是,我也不怎麽信,她爸去問了,具體什麽情況等他迴來就曉得了。”


    譚家英將信將疑地出了蓮香的灶房。要是真這樣,那她也去一個。她同有和圈在屋裏作田也隻夠一家人的吃喝,下半年兩個孩子的學費又不曉得去哪裏借。兩個孩子,怎麽好意思再找謙世叔掛賬,她計劃等收了早稻賣了,湊一湊,估計差不多。可這也不頂事,今年下半年的有了,那明年正月裏開學呢?還有孩子這麽大了,不能老是借住在別人的舊屋裏。有和也要他去,留在屋裏隻會一天到晚跟那些人打牌,不如一起去掙點票子,趁年輕把房子起了,再把兩個孩子供出來,就功德圓滿。!


    她這樣想著到了家,月紅和立生去敏世屋裏看電視了,陳有和也洗過澡,準備出門。


    她叫住陳有和,將剛剛聽到的說了一遍給他聽。


    “哪有這樣的事。肯定聽錯了。”陳有和著急出門去打牌,幾句話敷衍了她,就腳步匆匆地走了。


    譚家英卻想什麽時候要去找光頭問一問清楚,萬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也就是端午節這天,譚家英清早起來洗漱好,就坐在灶房裏的桌上,剝開一個粽子,沾上糖,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桌子上已經擺上了一大碗的鹹鴨蛋,一提粽子,一小碗白砂糖,和一碟的豆子餅。月紅和立生一人兜裏揣了一個鹹鴨蛋,手裏抓一個沾上糖的粽子,出門去玩了。陳有和昨天夜裏玩得晚,還沒起床呢。今天早上是不煮飯的,就吃這幾樣,譚家英這時候才這麽悠閑。


    吃完一個粽子,譚家英又摸起兩個豆子餅,一邊吃一邊走出門。她要去菜市場買幾塊豆腐,今天端午節,她計劃中午殺一隻鴨子吃,再買幾塊豆腐就行。


    這時候的菜市場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一夥男人正蹲在祠塘門前的場地上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話事;正對麵一個賣米酒的攤子,主人在靠馬路的地方擺了兩張舊木桌,桌上坐了五六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喝酒,每人麵一小堆濕炒花生;酒攤往上,緊挨著擠擠挨挨擺了兩條的簸箕路,簸箕裏是一些賣相不是很好的蔬菜。地裏凡是有一點好東西,人們總是會提到這裏來賣。不過一早上也賣不到幾個錢,因為基本上家家戶戶自己地裏的菜足夠一家人吃了,隻有一些“懶漢”才會在外邊買蔬菜。買的人少,價錢又低。譚家英前陣子也來這裏賣過幾迴馬鈴薯和西紅柿,不過不好賣,村裏人吃不慣,剛開始稀奇,有人買來吃,後來就賣不動了,人家都曉得這東西不好吃,她也就不去賣了。一家人這陣子吃馬鈴薯都吃到膩,送給人家吃,人家也不怎麽想要。


    譚家英低著頭,快步走過去。賣菜的人許多都認識,有幾個特別喜歡喊人家買東西,萬一被看見了,免不得又要喊她買,到時又得打推辭,有時推辭不掉還得勉強買一點,還是快點走為妙。


    譚家英走進薄膜棚裏,最外邊的一檔是賣肉的,這時候擠了不少的人在前麵。賣肉的旁邊就是一攤賣豆腐的,這豆腐攤的生意比肉攤的生意還要好,往往來晚一點就買不著。不管平時還是年節,豆腐總是最走俏的。豆腐在平日裏就算是一戶人家的好菜了,人們舍不得三天兩頭吃一迴肉,但是豆腐還是買得起的,花一塊錢可以買四塊水豆腐,拿迴家不管油煎還是下水汆都好吃。譚家英買了一塊錢的豆腐,又走進棚裏逛了一圈。今天賣東西的人比平時要多一點,有些本來要去什馬趕場的人因為要在屋裏吃節飯而沒有出門。


    譚家英走了一個大圈,最後也沒買什麽,轉身往外走。


    她走到祠塘那裏時,就看見光明大隊的光頭在祠塘門口的場地上說著什麽,旁邊圍了十幾個男女。


    “不就是那個光頭嗎!”譚家英心想,真是巧啊,正說要去找他呢。


    她拎著豆腐,走近人群,在那裏聽了一個大概。原來光頭在這裏攬工呢,說包帶出去幹活,車接車送。不挑認不認字,隻要有手有腳,會幹活就行。還有最重要的一門,隨時想幹就幹,想不幹就不幹,栽秧、割禾都可以迴來,老板不會扣你工資。


    譚家英聽了馬上心動起來,她走上前去,問:“光頭,你說的真的假的?”


    光頭信誓旦旦地說到:“那還能有假!騙誰也不敢騙自己村裏人。我正月裏已經拉了田中幾個村的幾十個人出去了,現在人已經迴來了,就前幾天坐我的包車迴來的,人家這不票子也到手了,屋裏的田也沒丟。”


    譚家英一錘定音,“行,那算我一個。新升大隊的有和曉得不?就是他屋裏。”


    “曉得。我還跟你家有和打過幾迴牌呢。做得,那到時候出發前一天就會通知你。”光頭喜笑顏開地在手裏的本子上記下“有和”兩個字。


    譚家英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現在一身輕鬆地往迴走。旁邊圍觀的人這時候也紛紛上前去報名,有的是給自己報,有的給屋裏的小孩報。


    譚家英迴到屋裏,陳有和已經起來了,正在灶房裏準備燒水殺鴨子。


    譚家英走上前,迫不及待地跟陳有和說了這件事。


    “什麽呀?你就跟人家說好了?”陳有和聽了,驚得迴頭睜大眼睛盯著她。


    “嗯。光頭說田裏栽秧割禾都不耽擱,好得很。我們兩個一起去,明年的學費就有了。”


    “哪有那麽容易,說得輕鬆!”陳有和可不願意往外跑,待在村裏多好,有伴玩、有牌打。


    譚家英曉得他心裏的那點小九九,於是說:別的大隊的好多人也去,男的女的都有,出去一樣有伴玩。你留在屋裏反而沒伴,到時候大家都出去了,哪個跟你玩。


    陳有和想想,覺得也對,出去看看是個什麽樣子。


    不過屋裏的田要怎麽辦呢?最後他們兩個人商量好,田就交給二哥看管,平時要他幫忙放水、打農藥,算點辛苦費給他,反正兩家的田隔得不遠,順帶手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計劃好了,隻等光頭的通知。


    農曆六月的中旬過後,晚稻剛剛栽進水田裏。光頭到報了名的人家通知,明天下午的車出發。整個羊山躁動了起來,說著明天的大事。


    晚上,譚家英在屋裏收拾行李。月紅和立生沒有像往常一樣去鄰居家看電視,他們心裏空落落的,沒有一個定準。整個人都垂頭喪氣起來。他們曉得,這是沒法改變的事情,隻能接受。因此,並沒有說一句什麽話。


    譚家英心裏也不好受,剛開始還為了能出去掙錢而高興,等到真正要走的時候還是舍不得兩個孩子。她給兩個孩子交代了一番便讓他們上樓睡覺了,自己卻翻來覆去一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下午四點,譚家英煮了一頓最早的晚飯,一家四口隨便吃了一點,隨後就帶上門,拐上了下店子那條出村的路。


    陳有和提著一袋行李走在最前麵,譚家英和月紅、立生默默地跟在後頭。


    這條路走到頭,就匯入光明大隊的石子路。此時,這條石子路比往常的什麽時候都要熱鬧。


    一夥後生崽女正提著行李站在路邊一戶人家的牆根下神采飛揚地談天說地。石子路靠光明大隊田地的那一麵,幾個中年男人蹲在路邊的溝渠沿上,抽著煙說話,邊上是他們的行李。陳有和見到一個熟人,跟譚家英打了聲招唿就提著包過去。


    譚家英帶在月紅和立生就站在馬路這麵一戶人家的牆根下。不遠處還有幾個提著行李的婦女在安慰她們哇哇大哭的孩子。孩子大約四五歲的樣子,大概是舍不得爸爸媽媽。孩子的爸爸卻和一些別的男人開玩笑到:哭什麽哭?這麽大了,還要奶吃不成!


    這幾個孩子聽了就不好意思哭了,嗯嗯唧唧地擦幹了淚水,癟著嘴巴靠在媽媽的身邊。


    譚家英靠著牆站著,心裏一部分因為等下要坐車而惡心,一部分又因為舍不下兩個孩子而沉重起來。她眼裏含著淚光,顫著聲音對立生說:“立生,在屋裏聽姐姐的話,莫總是跑出去玩。”


    “嗯,曉得。”立生望著腳下的沙子,乖順地說。


    “月紅,你在屋裏要多照顧老弟,有什麽事一起去做。”譚家英收了收顫音,醒了一把鼻子,轉過頭對女子叮囑到。


    “好,曉得。”月紅跟立生一樣,表現得極為風輕雲淡。她已經十歲了,按照什馬的說法,應該說十一歲了,哭哭唧唧不適合她,這個年齡要堅強懂事。但是她不敢看媽媽那傷心的模樣,於是故意朝遠處望去。


    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隻留了半個腦袋在三層嶺上。很快,四周的一切變得朦朧起來,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隻剩下一片藍墨色的影子,溫熱的晚風將溝渠下那一片嬌嫩的秧苗吹得像波浪似的擺動起來。在陳有和他們蹲著的溝渠下,幾個婦女帶著屋裏的女子蹲在下邊的水泥台子上,說說笑笑著洗衣服。這石子路下邊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溝,水是從港子河引下來的。米把寬的河溝兩麵,在靠馬路的這一段,砌了兩條三四米長的水泥台子,平常傍晚的這個時候,會有剛剛洗了澡的婦女、姑娘提著一桶子衣服到這裏來洗。


    眼見著天要黑了,一些人開始急了。有男人嚷嚷起來,“光頭怎麽還不來?說好去別村接幾個人就來的。這都等了一個多鍾了。”


    “就是,就是。”


    幾個後生走到光明橋頭朝新店子的方向張望了一陣,遠處的路麵並沒有班車的影子,他們隻得搖搖頭,重新蹲在路邊等。


    大約又等了一刻鍾,一輛大班車緩緩停在了石子路上。光頭走下車,大喊:“走了,走了。快上車。”


    一時間,路麵上的人群湧向班車。


    “家英,快來,走了。”陳有和站在班車前朝人群外喊道。


    譚家英從立生手裏接過包袱,迴頭同月紅叮囑了一句:“月紅,跟老弟兩個好好的啊……”。就小跑著奔向班車。月紅和立生跟在後邊走了幾步,譚家英在班車口子處停下,迴頭朝兩人揮手,“轉去噠。”她鼻子一酸,一口氣堵著,說不出別的話來。下邊沒上的人在催促著:“快點的。”。她帶著歉意的苦笑,匆匆上了車坐到陳有和邊上。


    車子緩緩開動了,很快過了光明橋,拐出了新店子的那個彎,消失在視線裏……


    月紅和立生望著車子駛去的方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此時天已經暗了下來,村裏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光。


    月紅和立生肩並肩往來時的那條路慢慢走著,兩人誰也沒說話。家家戶戶開始煮晚飯,路邊的人家窗戶和大門裏漏出一些昏黃的光,屋裏傳來嗡嗡的說話聲以及鍋鏟在鍋裏翻動的聲響。


    月紅和立生穿過這些人家,右拐上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子,這裏是他們現在的灶房,也是陳達世的屋產。這個灶房離他們住的地方直線距離不遠,隻有十米的樣子,不過中間七彎八拐,隔了十幾戶人家。他們每天在這裏吃了飯,再到離婆婆兩間屋遠的房裏睡覺。這一帶的人家搬的搬了,隻有側門對角的敏世一家住著,這時候他們已經關起了門,幾乎與這邊是不通的。還有兩個老人住在右側的一排老屋裏,不過她們舍不得開燈,一到天黑就黑燈瞎火的,連聲音也沒有。之前爸媽在家的時候,並不覺得,現在卻有一股陰森的感覺。月紅和立生在自家的灶房前停下,推開木門,裏邊漆黑一片。他們忐忑著摸著黑進去打開了燈,原本生氣勃勃的灶房現在是冷鍋冷灶,毫無生機。月紅望著桌上的殘羹剩飯,意識到:往後的日子她就隻有立生了,立生也隻有她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遷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曆三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曆三月並收藏大遷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