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那是第一次坐在神社前。


    自那之後,又坐了多久。


    名為洛雲圖的稚子一次又一次地迴到這,迴憶著那天的一切。


    十二歲,看著妹妹步入神社,而後……


    她死了。


    ·


    金飾銀妝,窈窕少女。


    列列兮長隊,千家相迎。


    丹朱攆座白藻垂,鍾鈴搖兮登神社。


    登神社兮起歌舞,告司命兮頌九歌。


    東君兮,駕日來。


    東君兮,駕日來!


    東君兮,駕日來?


    東君兮,駕■■。


    ·


    啊!


    浮生從床上驚醒。


    身下一片黏稠濕潤,不知哪些是淚水哪些是汗水。


    “又做噩夢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靈感過高吧,感覺最近越來越敏感了。


    還有剛才的夢怎麽想怎麽驚悚


    浮生感覺到了世界純純的惡意。


    幽幽地埋怨一句,浮生從背包裏翻出一瓶藥水仰頭對著左眼滴下,眨了眨、把藥收好。


    一張便簽貼在床頭:


    「臨時有事出去一趟,屋子裏的東西你可以隨便用,但不許進雜物間,八點鍾我會迴來。」


    浮生看了一眼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先打開了屋子裏的加熱器暖和起來,冬藏清晨的溫度和躺冰箱裏沒有區別。


    從櫥櫃裏拿出兩片吐司插入烘焙機,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再進廚房給平底鍋預個熱。


    其實烘焙機、微波爐、電磁爐什麽的浮生都沒用過,以前的早餐都是與便當、泡麵和快餐,今日這些隻聞其名不見其形的物件終於可以上上手了,隻是這點程度的東西就算是第一次用也不至於搞砸……吧?


    正想著,添油的手一快,金黃的花生油嘩啦啦地泄出,劈裏啪啦地炸開。


    達瓦裏希,這個在冒煙誒!


    著了著了!水、水!


    嘩!


    轟!


    一盆水澆下去,火越燒越旺。


    燒的是鍋,也是浮生碎成渣的信心。


    浮生心如死灰地拉開窗戶,釋放靈力冷卻了火焰,然後環膝蜷縮在桌子下。


    我是個廢物,哈哈、哈哈……


    叮!


    烤好的麵包片彈出,浮生猛地起身。


    疼!


    撞桌子上了。


    浮生吃著吐司,喝著牛奶,還重拾信心做了份煎蛋。


    自己動手做的,再普通也是滿足。


    還有時間,我剛才好像看到浴室裏有浴缸。


    ·


    洛雲圖趴在護欄上,看著第一縷微不足道的晨曦穿過風牆,小城中有依稀燈火。


    “這位爺,借個火。”一個披著灰褐色大衣的女生湊了過來,打斷了洛雲圖的遐想。


    洛雲圖頭也不抬地旋轉彈開一個銀質打火機,女生咬著煙浮生湊近,火光打在臉上,微薰的夜裏顯得有些迷朧。


    洛雲圖不由得瞥了一眼,生麵孔。


    並沒有意料中的煙熏味,平日裏應該不常抽煙。


    洛雲圖收迴手,女生吐出了一口白煙,恰如一位佚失了名的貴族,落魄而高貴。


    她就這麽背倚著抽完煙,摁熄了最後的餘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浮生那丫頭到底去哪了呢?”路上女生自言自語道。


    ·


    另一邊。


    浮生幾乎把洛雲圖家裏玩了個遍。


    第一次到別人家玩誒,第一次!


    好吧,雖然是被前輩鴿了,但不妨礙她對洛雲圖的好感上升了。


    洛雲圖看見就差把開心寫在臉上的浮生,愣了一會,覺著這家夥指定是已經把還有兩同伴失聯這茬拋諸腦後了。


    “走吧,我帶你去找人。”


    浮生跟在洛雲圖後邊,突然覺得世上所有人都是那麽好心。


    有阿爹,有曜老師,有天青淚會長,有公會的大家,還有在風汐市把我從廢墟裏拉出來的那人。


    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感覺他好厲害的樣子,像超人。


    那他一定是也在世界上的某處拯救著什麽人吧。


    此時此刻,冬藏市的另一邊。


    “老板來二十串燒烤!”


    “好咧!”


    我們的“超人“先生正有滋有味地吃著路邊攤的油膩食品。


    ·


    所以……有沒有人能告訴我。


    為什麽是咖啡店?


    一定是那個吧,是那個吧?


    約會。


    不不不,這怎麽可以?我我我……


    “我們不合適!”


    “……”


    “…………”


    死寂一般的沉默中,兩人麵麵相覷,浮生的體溫不停攀升,漲紅了臉。


    “隻是吃早餐而已,別誤會,你一定是第一次進咖啡館。”


    浮生撇開臉,用衣領遮住羞愧的表情,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前輩、前輩真是很照顧後輩呢,明明很不對付。”


    “不,我隻是……看忘仙中的極個別人不順眼,並不是對這個組織抱有惡意,哪怕忘仙並非不可或缺,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忘仙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洛雲圖端起送來的咖啡,上麵有一個時鍾的拉花,醇香繞鼻、入口微黏。


    洛雲圖不喜歡太甜的,那會失去咖啡本來的味道。


    許久,洛雲圖才不知道從哪抽出一張紙條,看了一眼後遞給浮生,繼續品嚐早餐。


    浮生不解地接過,看了一眼櫃台上那個沉默寡言的服務員,原來這裏是接頭地點啊。


    紙條上麵畫著一行行波浪線,就像漫畫裏出現一大串沒用的文字時畫家選擇了偷懶擺爛。


    就完完全全的是波浪線好吧,除了偶爾有不同的起伏和波長,難道真有人能讀出字來?


    浮生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對著陽光看,放在陰暗裏看,最後貼在額頭上雙手結印。


    洛雲圖看不下去了,一張紙能給你玩出花來。


    “你同伴有消息了,萊特在祭典組委會喝茶,車厘子有人看到也在神社附近出現,我剛好要去組委會商量些事,正好順路就再帶你一程。”


    這上麵是真的寫了這些嗎?


    密碼?咒語?認知阻礙?


    浮生看了眼洛雲圖,又看了眼服務員,希望能從臉上看出些交流的動作,但兩人就像鐵打的一樣不發一言,直到紙條從頭上落下都沒看出任何端倪。


    洛雲圖吃完,說:“我還要聊聊,你先出去等吧。”


    洛雲圖盯著她起身離開,視線落在浮生身上可以看見一團黑煙。


    監視道法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除了直覺和觀察力敏銳了些找不出一絲特殊。


    是我想多了嗎,忘仙真的沒有別有用心嗎,難以置信,再觀察觀察,還有她的那個同伴。


    “看起來你很擔心呢。”


    “夏花,你知道我的,如果她真的擋在我麵前,無論她自願與否,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被稱為夏花的服務員看著洛雲圖影響著浮生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來,夏花微微歎氣,就像她根本沒在說話一樣,目光直視前方,“不、我不知道,洛雲圖,你變了,變得冷血。”


    “洛雲圖,那是誰?我早死在了那天夜裏,爬出來的不過是徒具形骸的怪物罷了。


    力量是有代價的,夏花,想要創造出奇跡就會留下等量的災厄,哪怕是現在,我也隨時會失控,毀掉一切。”


    肺的每一次壓縮,心髒的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怪物對牢籠的掙脫,將他進一步地拉向毀滅。


    他時日無多。


    一次生死之間的抗爭並沒有擺脫殘冬之念。


    恰恰相反,荒蕪的由侵蝕轉入了同化,這不是靠堅強的意誌就能支撐的,因為他的靈魂在不斷被祂消磨吞食。


    就像菲迪皮茨跑過千裏萬裏,最終還是會死在雅典城前。


    不過是從一開始的拉鋸戰變成了和時間的賽跑。


    不如說,他現在還能保有理智地站在這裏就已經是個奇跡了,還能秉持執念活下去就很不可思議了。


    “我當然不懂,我隻是個普通人,所以說啊,我更喜歡和空音合作那會,至少他不會和我說太多無意義的話。”


    洛雲圖揶揄地笑了笑,“嗬,大多數情況下,知道的少不會改變結果,隻能讓你死得痛快點。”


    “那就痛快點吧。”


    夏花說:“洛雲圖,這座城市是因你而存在的。”


    洛雲圖無所謂地擺擺手離開。


    這是他與殘冬之念之間的角逐。


    哪怕最後我輸得徹頭徹尾。至少,會有人來了結我。


    不經意間,洛雲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好像……


    此世餘生,有此,足矣。


    ·


    浮生現在很難受,感覺像是有什麽人在一直窺探自己,脊背發涼。


    然後右眼皮就一直狂跳,浮生表示人麻了,無奈地閉上眼,隨著眼睛一痛猛得睜眼。


    那些存在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事象再現於「眼」前,這就是世界之淚——不可控的「閱讀者」。


    了然已經見過兩次,但浮生還是對被每次所見感到驚奇。


    一座冰封的城市,不是雪,是萬裏寒冰如鏡。


    這被揭開的真實一角,宛如棺槨。


    被冰封的人兒,跪拜祈禱,他們直至死去滿懷希望。


    浮生突然想起昨日最後夢中祈神的最後的一句。


    “他們究竟迎迴了什麽?”


    ·


    事象跳躍,幻象中,少年坐在城市的中央,仿佛失去了一切,身之一切被轉化成鹽晶狀的白雪。


    他抱著已經死去的女孩,鮮血染紅了他的衣。


    成了這純白世界唯一的亮色。


    那裏一無所有,那個少年失去了血親。


    同時失去了一切。


    留下了名為洛雲圖的形骸。


    有人從浮生的身後走來,闖進了這片永恆死寂的國。


    浮生抬頭望去,洛雲圖雙瞳閃著金芒,如同太陽降臨在大地之上!


    「神之形不可視」。


    “你還在發什麽呆,該走了。”


    恍惚間浮生已經從幻視中脫出,一切像是沒發生過一樣。


    ·


    第一次觸發就碰上某隻蟲子弄毀滅儀式,第二次觸發就不知咋的就給風暴掀飛,現在浮生有點慌了。


    浮生感覺自己抓住了世界之淚被觸發的規律——神性,和這世界之淚產生共鳴的是神性。


    洛雲圖身上也有神性嗎,也對、畢竟有司命大神。


    不對啊,那感覺完全就是東君啊。


    浮生現在對東君隻感覺害怕,在冬藏扯上日神的指不定是什麽鬼東西。


    ·


    祭典組委會,即祭典組織委員會。


    在洛氏宗親隻剩洛雲圖這不成事的一個之後,建立起逐漸接替祭典節日相關事宜的民間組織,成立也就十來年,但就像這座城市的新生血肉,緩慢地去治愈傷口的空缺。


    “真是久仰大名啊,洛少爺。”


    “應該說百聞不如一見。”洛雲圖對這位名為海少牢的年輕人打趣道。


    “這位萊特……”海少牢說著,小聲嘀咕了一句,“名字真怪。”


    “咳咳,這位萊特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站在組委會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看不下去,就讓他進來坐,但問什麽他都不說,既然你認識就趕緊把他領走吧,畢竟組委會可不負責治安局的工作。”


    洛雲圖伸出手,“洛雲圖。”


    “海少牢。”


    洛雲圖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不是遭過什麽大災,畢竟你這命數……”


    可是命中早夭啊。


    “是啊,十歲時莫名發了場高燒,家裏人都不在,蓋因司命大神庇佑,我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那大概是真的司命庇佑,你這可是自發悟道,不常見。


    誠然,在忘仙的推動下,功法秘籍並不少見,但如果不花錢購買係統的教學,也是很難摸著門檻的。


    看兩頁秘籍就能入道,和讀兩本武俠小說就練成武功一樣離譜。


    至於發個燒就點燃靈性火花這種事,就相當於把一輛腳踏車改裝成了火箭。


    開玩笑,你當你是洛雲圖?!


    不過少司命終究是神,不會在凡世過多停留,偶爾一次的神恩不會持續,幫他入道已是極限,再往後的路還是得自己走,不過看他走不遠的樣子。


    “去旁邊聊吧,有些私人的事。”


    洛雲圖把海少牢拉走。


    浮生見到萊特,趕忙道歉。


    “非常抱歉萊特先生,發生了這種意外。”


    “不,這倒是沒什麽,不如說是一次新奇的體驗——外鄉人踏著覆雪之路,走上這朝聖之旅——嗯,我感覺已經有不少靈感了。”


    “誒?還能這樣嗎,不不不,道歉還是必須的。


    萊特先生你看到車厘子前輩了嗎。”


    “沒有。”


    “哦,這樣啊,對了,我搜集了很多素材,一定能給萊特先生參考的。”


    ·


    洛雲圖坐在古舊的石階上,頭頂是分隔人神兩界的鳥居。


    一過鳥居,虔心誠禱。


    “前輩。”


    洛雲圖迴首望去,看見來時那條幽深小徑處,浮生動作誇張地卡在半路。


    橫枝蔓生的樹杈穿插攔住來者,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樹枝插進浮生的發間,分叉、打結,隨著前進越盤越深,以至於隨便動一動就會被扯到頭發。


    然後浮生就卡在那了,寸步難行,三千青絲纏起樹枝,就像一隻落入蛛網的獵物。


    “前輩救命。”


    洛雲圖看了半天,舉起終端。


    哢嚓。


    洛雲圖把浮生“搶救”了下來。


    “過不來就別勉強。”


    浮生已經理不過來亂糟糟的頭發了,臉上能看見很多被樹枝劃出的細微的血痕。


    “因為前輩你突然不見了,就想出來找。”


    “我隻是來陪陪老朋友。”


    “前輩,我是不是很沒用。”


    浮生低著頭,理著捋不直的頭發,就像要哭出來一樣,強憋著淚水往迴塞。


    “是。”


    “誒?毫不留情。”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但你可以繼續說,因為我會聽。”


    浮生想了想,不知該從哪開始。


    “就……做什麽都會搞砸,很多時候。


    被上司批評,被同事議論,各種各種……


    連我自己都想放棄自己了,在風汐市我差點死了,在廢墟下壓了30個小時,大概就是奇跡吧,沒想到還會有人會穿過層層巨石把我拉迴大地。


    後來,機緣巧合我成為了修行者,可……


    還是什麽都沒能改變。”


    浮生將頭偏向了另一邊。


    “我想要去救別人,但最後卻要殺死無辜的‘人’。


    我想做些隻有我能做的事,但隻能傻傻地衝上去送死。


    好不容易有了第一個的任務,但現在……我好像也搞砸了。”


    幽冥隻是想活著,想要去保護小女孩,他從沒有怨恨過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但人們卻將他推向絕路。


    在麵對那如海潮般的蟲群時,浮生是無力的,想要做什麽,卻隻能送死。


    在麵對幽冥時,自己深刻明白他的過往,但她隻能扣下扳機。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浮生不明白。“我又該去做什麽?”


    浮生也不明白。


    一切仿佛迴到了最初,那個迷茫的自殺女孩。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改變。


    “我也不知道。”


    來自洛雲圖的理直氣壯。


    “誒!?”


    聽到這麽莫名其妙的迴答,浮生驚訝地抬頭,卻隻看到洛雲圖仰頭若有所思,就像真的沒有答案。


    洛雲圖斜眼,睥睨著眾生。


    “難道我像是那種哲學大師、還是什麽人生贏家,難道這種問題非得有答案?


    重要的不是你在想什麽,重要的是你想做什麽,重要的是你怎麽去做。我們的身體是會先我們去做的。


    答案是說給別人聽的,理想才是給自己的,我們都還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去揮霍,等我們閱盡了凡世,總有一天能找到旅途的意義。


    所指,即是未來,所行,即是答案。


    我的人生是場笑話,我也給不了你答案。路是要你自己去走的。”


    洛雲圖指了指下邊,“這條路是老路,後來塌方了,就廢棄了,沒什麽人來。”


    洛雲圖撿起一塊石子,向下扔去。


    石子滾落階梯,在斷裂處掉落。


    “以前我常來這,沒什麽人打擾,能想很多事。


    知道嗎?那時的我也會有和你一樣的煩惱,不知道將來怎樣,也害怕去想,迷惘,無處安放。”


    “誒?洛前輩也有這樣的經曆。”


    “是啊,人都這樣,凡是沐浴著陽光的,都會有煩惱,就如我的……一個朋友所說:‘這就是青春’。”


    洛雲圖向下指去。


    “你看,在這裏能看見整座城市。


    我就喜歡站在這座城市的同樣高處:


    樓頂、山坡、鍾樓……


    我想,這樣就挺好。我想,我大概會永遠留在這,像我的老師那樣守護這座城市。


    但這樣不對,不是嗎?”


    洛雲圖看向浮生。


    “這樣不對。


    就像雛鳥終會離巢,


    我們也終會踏上旅途,但那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迴來。


    我們無法成為任何人,但正因如此我們每一個人才擁有獨一無二的自我。


    浮生,我不清楚你有怎樣的過去,但你要知道,


    有些人哪怕逝去,也會在未逝者身上留下些什麽。


    可怕的不是死亡,可怕的是死在無人所知的地方。”


    浮生思索了很久,像是明悟了什麽,歡聲笑道:“你這不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了嗎,洛雲圖。”


    一瞬間,仿佛少了什麽,少了人心的隔閡築起的高牆。


    恐怕浮生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每一次笑,都像要有淚出來。


    洛雲圖不由地用未來身翻閱起有關她的未來,旋即便看到了那抽象的命途。


    看不到細節,隻能看出一些微妙的東西。


    忽然間,洛雲圖感到黯然神傷。


    她是如此純粹,洛雲圖從未見過一個人靈魂的「念」,有如此繁多的善。


    近乎純白。


    洛雲圖感到詫異,不過類似的極端他最近已經見過一個了。


    想要殺戮什麽、想要破壞什麽,有這樣純粹的而已凝結出的結晶,卻披上了善神的皮。


    所以鍾源這糟心玩意兒是怎麽活到現在還沒有被天誅地滅的。


    厲害厲害,世界投影了不起。


    “想聽司命的故事嗎,我知道你很好奇,隻是沒機會問出口。”


    “誒?可以嗎!”


    洛雲圖點頭。


    “司命原本不叫司命,隻是我認識祂時,祂就已經被人們尊稱為司命大神了。


    她本是一隻……


    山鬼。”


    “在這座城市還未迎來長冬之時,


    祂還能在山野嬉戲。


    縹緲不定,非人非神非鬼。


    知道人們的貪婪,招來殘冬之念的降臨,那是老人們口中汙濁的神靈。


    是啊,不過是過往的愚昧罷了。


    可笑的是,他們竟然真的寄希望於荒蕪。


    我的老師空音打斷了那場淫祀,但卻無法改變祂存在的事實,汙濁的神靈隻是沉睡。


    於是,狂風與暴雪開始‘眷顧’這座城市。


    冬藏開始被稱為冬藏。


    無數的人死去,冰冷的屍體縱橫四野。


    山鬼為這份悲涼的命運感傷,在山之阿哭了三天三夜,毅然決然的背負起整座城市的氣運。


    祂走進神社,領受天命,失去了自由,去填補了空無的神話,哪怕隻能維持著這一絲虛假的希望。


    地域神是由人的心中所生的,祂做到的比祂所認為的更多,祂庇護了這座行至深淵的城市數十年。”


    洛雲圖低聲地說:“現在,該我來送她了。”


    “什麽。”


    洛雲圖偏頭說:“我有說過她救過我一次嗎?”


    浮生搖搖頭。


    “現在的祂是殘缺的,祂分了一部分神性用來救我,這段虛構的神話已經不可能再向前了,祂現在已經……越來越虛弱了,甚至差點就撐不到祭典,所以我昨天才會渡她下來,你所看到的就是祂山鬼的形態。”


    “她總是這樣,偏溺被自己眷顧的稚子,好像在她眼裏,所有人都是還沒長大的孩子。”


    從洛雲圖言語中,能感覺出他們不僅僅是神與信徒,更是無可奈何彼此的朋友。


    浮生能想象出那幅畫麵——少司命手持長劍,護佑著懷中的幼艾。


    好像有什麽來了。


    從洛雲圖身後隱隱能看見神明的輪廓,少年去撫摸那張近在咫尺的麵龐,額頭相觸,哪怕隻有短暫的相陪,但他們已經相伴不知幾個春秋了。


    浮生開口打斷了嗅著蘭香逐漸向後靠去的洛雲圖:”為什麽不告訴大家這些。”


    “告訴他們什麽?天上沒有眾神,隻有一隻在山之阿誕生的性靈,夏日不會到來、永冬不會退去,那太絕望了,行至末世,人們比起辦法更需要希望,哪怕微不足道。


    祂隻是一隻山鬼,但卻是最稱職的少司命。”


    司命化作少女,以山鬼姿態出現。


    洛雲圖迷朧著眼,隨後是唇齒交融。


    浮生移開視線,麵紅耳赤,直至司命逐漸離開。


    洛雲圖支起身子,說:“好了,辦法總是有的,現在先去找找你的另一個同伴吧,應該就剩神社沒找了。”


    ·


    洛雲圖領著浮生和萊特,走過人跡熙攘的台階。


    在那神像之下,挎著相機的少女雙手合十,虔誠禱告。


    仿佛封閉在自己的世界,如癡如醉。


    「神明啊,您能否給予我愛情。」


    如同舞台之上盛大的戲幕,少女轉身對著“觀眾”吟誦。


    「我不能,因為他就在你眼前。」


    少女的視線看著萊特,卻不自覺地向洛雲圖飄去。


    啪啪啪!


    沒有行人理會這莫名其妙的表演,唯有洛雲圖一人的掌聲響起。


    “精彩,經典劇目《彼此》,非常偏門的一場。”


    浮生一臉見了鬼似的看著洛雲圖。


    少女從那近乎忘我的狀態中脫出,笑吟吟的給予肯定並補充,“歌倫比婭時代流傳下的劇目,這是裏麵我最喜歡的一句台詞。”


    少女沒有拿出忘仙的“三顆星芒照耀燈塔”腰牌,反而遞來一張學生證。


    姓名:梅洛卡


    旁邊並沒有標識英文。


    “神啟學院,梅洛卡。當然,你也可以叫我車厘子,我喜歡那東西。”


    沉默。


    “怎麽了?”


    “我隻是在想……車厘子吃車厘子?”


    氣氛一度冰封,在冬藏但凡有點熱的就不叫冬藏了。


    “什麽嘛,怪血腥的,這就是冬藏特產冷笑話嗎。”梅洛卡一陣發笑。


    “既然人都找到了,那我就先迴屋了,我得馬上開始趕稿了。”萊特說完告退。


    洛雲圖狐疑地盯了眼萊特的背影,轉頭對梅洛卡說。


    “所以,你就是萬事靈介紹來的人,你這登場路線真是……出乎意料。”


    “沒錯,我是曆史專業考古係的‘專家’,後半句我就權當讚美收下了。”


    她轉頭說:“浮生還不知道吧,我還是神啟學院在讀生,兼任新聞社社長。”


    浮生迷迷糊糊地問:“神啟學院是?”


    “美其名曰是學院,但實質不過是一個異類的收容所罷了。”梅洛卡無奈的擺手,“瘋子的樂園,怪物的庇護所,像我這樣無害的小白在裏麵可不好過。”


    也不見得吧,裏頭的不是身體有啥大病就是腦子有啥大病,你能進去既然不是身體上的問題,那不就是……


    梅洛卡威脅地瞥了一眼洛雲圖。


    “說起來,剛從冬藏出去那會,神啟學院也給我寄過入學邀請。”


    梅洛卡不解地說:“所以你拒絕了,我看福利還挺優厚的啊?”


    “不,隻是我才剛收到人類展覽局的邀請,迴頭再看學院……寒磣!”


    梅洛卡一陣發笑,“校長要是聽了你這話絕對一掌掀了你。”


    “前輩為什麽要用假名呢?”浮生還是把憋著的問題說了出來。


    “因為辨別性太高,像這樣的名字,梅洛卡,雖然乍一看像是英文,但其實卻是由兩三個單獨的姓氏組成名的,是尺恆王庭的標識,雖然尺恆滅亡已經六十年了,但人們或多或少會保有一些偏見。畢竟,那是以暴君之名傳世的王庭啊。


    哦,尺恆遺民其實還是很多的,不過大多都是平民,接觸不到什麽書,名字都是非常——接地氣的狗蛋、翠花這類的,忘仙還不至於對平民趕盡殺絕。”


    尺恆王庭,凡世間最後的王庭。


    當那黑皇帝貪欲越過神與人的界線時,忘仙十二出手了,世間最古老最頂尖的勢力用全力埋葬了那個時代的輝煌。


    “既然話題都到這裏,那就直接說正事吧,洛雲圖,東西你帶來了嗎?”


    洛雲圖取出那張黑色磁卡,他沒想把那邊塵世詩集的拓本拿出來,哪怕知道拓本沒正體那般神奇,但也怕嚇著人家。


    “嗯……


    「願群星垂憐,哪怕元初的太陽已經不在軸心」


    是無星夜時代的古文呢,真是永遠都透露著絕望色彩的時代。”


    梅洛卡抬頭解釋:“話都說到這裏,那我就發揮下專長給你們簡單普及一下曆史知識吧,這可是尋常人得不到的知識。


    在前文明毀滅後,諾亞犧牲自己化作了世界軸心,支撐起了方舟的存在,而元初就作為第一個基點被創造出來。


    在那創世神和混沌天道都還存在的短短四百年間,被後世稱為無星夜時代。


    也就是十萬年前那場廣為人知的導致當世百位創世英桀皆隕的叛道之戰發生的時代。”


    洛雲圖點頭,“知道,元初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得以將「真理」的使徒混沌天道封印。”


    洛雲圖特意提到了「真理」和封印兩個詞加重,想看看梅洛卡的反應。


    隻能說他低估業餘戲劇愛好者的素養,梅洛卡置若罔聞地對著浮生繼續說。


    “無星夜時代結束後,忘仙便站了出來統領人類,把百廢俱興的文明從毀滅的陰影中拉了出來,借由那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建築的名字,那個時代便被人們稱作方尖碑時代。


    然後過了個兩三萬年忘仙就開始不管事了,隱居幕後,除了會在關乎世界的大事上出個麵,將文明的未來選擇權交由凡人自己。


    這造就了最為繁華的歌倫比婭時代,音樂、戲劇、繪畫、詩歌與小說,那是夢幻而盛大的時代,是無數創作者都為之憧憬的樂園。


    隨著人類技術的發展,可能連當時的忘仙都沒有料到脫離了神的世代人類能將科技推到那個地步,宛如野蠻生長的入侵物種,這種飛速發展的技術帶來了汙染。


    具舊機械時代前期還盛行的文學作品中描寫。


    「我們的天空一洗又洗,也改變不了它已經成為破帆布的本質,說不定明天上議院就會批準那個提議——為什麽不換個新的呢?」


    濃煙、汙水、霧霾。


    工業與蒸汽成為了舊機械時代的主流。


    最後因為有些原因,忘仙還是介入了,至少還不太晚,隻是文明的技術一再停滯,不知有多少遺失在裏曆史長河裏。


    但也是好事,至少我們不用考慮要不要換塊天空了。”


    梅洛卡開了個以前在學院曆史課上想到玩笑。


    “再後來為了讓世界逐步恢複,文明不得不進入了一段漫長的‘修養期’,來平複往日的傷口。


    這就是森之都時代。


    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信息在滿大陸傳,千萬裏間不過一個都市,彼此之間不相往來。


    就像迴歸了最原始的叢林,大地便恢複了生機。


    那是一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時代。


    最後就是你們能在高中曆史書上深入接觸到的黑王朝時代,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隨著黑王朝的最後一個朝代尺恆覆滅,宣告人的曆史進入了新的紀元——新約六十一年。由神盟治理天下,與忘仙和塗山分庭抗禮的新約紀元。”


    “絕望的無星夜,壓抑的方尖碑,夢幻的歌倫比婭,蒸汽的舊機械,自然的森之都,暴虐的黑王朝,這就是迄今為止十萬年的曆史,是不是比高中課上隻講到黑王朝打止要深入很多。


    不過很可惜的是雖然每個時代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些什麽,但更多的都泯滅在了歲月長河中,十萬年的時間足以讓太多東西都失去痕跡了。”


    “言歸正傳,洛雲圖。”


    梅洛卡把黑卡還給洛雲圖,“每個時代的文字都有所不同,比如當今神盟在繼承了黑王朝的漢字外,還根據歌倫比婭時代的文字創造了由26個表音字母組成的英文。


    原本我可能還需要花些時間去查閱典籍,但既然是最好處理的無星夜時代的文字,那我可以現在就給你答案了,蓋因那段曆史實在太過簡短。


    無星夜本是一個組織,據說忘仙最初的族長兼盟主就是無星夜的骨幹之一。


    這張卡就像現在三大組織的腰牌,是一個身份的證明。


    說實話,剛看到這張卡我也是不敢相信的,畢竟我以為無星夜的人除了忘仙最初的族長外都死在叛道之戰了。”


    ·


    浮生被梅洛卡用怎麽能讓萊特先生一個人待著呢,萬一又出了什麽意外怎麽辦的理由引開了。


    浮生想要拒絕,梅洛卡無奈地拜托:“接下來的事涉及個人隱私,可能不適合讓浮生你聽到。”


    見洛雲圖也點頭,浮生黯然離開。


    “好啦,洛雲圖,現在沒了外人,可以辦正事了。”


    房間裏,梅洛卡舉起相機給洛雲圖拍了張照,相片從相機中洗出。


    拿在手裏抖了抖,仔細端詳,自言自語道:“果然,有不協調的命軌。”


    洛雲圖歎了口氣,“萬事靈那家夥又多管閑事,好好做個中介不好嗎。”


    “中介就是要讓雙方都滿意,我可是在無量那家夥那蹲守了兩個月才碰著你這個單子,做記者的鼻子都靈的很,怎麽也得讓我迴本不是,能有我這麽美麗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少女來幫你,嚴格算下來還是你賺了。”


    “你們做生意的都奇奇怪怪的,依照協定、你必須遵守保密條例。”


    “那就重新介紹一下吧。”


    相機收縮延展,哢嚓哢嚓地變成了一個公文箱,隨著梅洛卡的話語應聲落在桌上。


    彈開,裏頭鋪陳著一套由齒輪與水晶球組成的精密儀器。


    “末代王族,滅國的親曆者,命運調律師梅洛卡。”


    少女微笑著說,“一個偶然路過無所不能的美麗少女?”


    洛雲圖莫名的來勁想要比劃一下,也掰著手指頭數起自己的頭銜。


    “洛雲圖,男,23歲,冬藏市出生,塗山的放逐者,神盟的三部通緝榜榜一,忘仙十二的心頭大患,人類展覽局的頭號收容目標,五十六個宗門勢力的黑名單常住戶,


    荒蕪的鍾愛者,第六因果的契約人,外加還在彼時書店欠了一筆借閱費……”


    “打住打住,請收起你過剩的攀比心。”


    說實話洛雲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麽疊了這麽多debuff的,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行吧,你剛才說什麽?”


    “你的命運出了點偏差,有很明顯的被人動過手腳的痕跡。”


    “說實話,沒感覺。”


    “記得我剛說的方尖碑嗎,那個東西還存在於世,它和其他幾個時代遺留可不同,它的作用是通過內部的一個龐大密儀修正整個世界的命軌,一言蓋之就是可以操控元初所有人命運的操偶師,可以扯弄世界舞台上的絲線的東西。而維持著方尖碑運轉的人這是低語者——一群活了十萬年老得隻剩骨頭的老怪物。”


    洛雲圖聽得一陣毛骨悚然,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籠罩在元初,遮天蔽日。


    “這種東西,可能存在嗎?”


    這種超規格的東西,根本不可能是元初應該擁有的,倒不如說這更像是某個王座賜下的權柄。


    “禁忌序列017,超越審判級、淩駕於滅世級之上,由禁忌天道所掌管的999個禁忌級道法之一,也不知道當初的忘仙究竟從哪解析來的。”


    “那就開始吧,調律師。”


    “如你所願。”


    公文箱內,矯正命運的密儀開始運轉。


    “世間萬事早已注定,但您以人之劣根將其否定。


    受困於囚籠,將全知親踐於行。


    「將萬象編寫成書,於彼世構建樂園」


    「永眠的側影」


    「您是萬千浮世之外故事的主人」!


    我以我血恭祝,


    請將您的神國降臨。”


    瓊漿從梅洛卡手中滲出,誘人貪食,那是血液。


    恍然間如同至上之神降世,有三重的聲音響起,梅洛卡複述:“如你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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