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七月,黔州。


    天將破曉,破舊三進院子的西跨院裏一聲嘹亮的啼哭,讓所有的人心放了下來。


    “恭喜老爺,是位小少爺!”蔣婆子一臉笑容的進到正房。


    “哦彌陀佛,祖先保佑!”夫人合十而拜,手裏的帕子一個晚上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你去阿澤那裏看著,現在人手不夠,別出了岔子。”


    蔣婆子應了聲,忙又下去了。


    “老爺,這也算是一路上到這裏後第一件喜事了。”


    長孫無忌點點頭,望著外麵的天色,卻是有些心不在焉。


    離京二十餘日即有人遞來消息,許敬宗在皇帝的授意下,又開始翻查自己的案子,已足有月許。但長安沒有後續的消息遞來,實不知事態發展如何了。


    本已蓋棺定論的事,又泛起波瀾,他心中惴惴不安。瞧不清是他那好外甥,還是那個狼子野心的女人布的局。


    七月的天氣,午後實是悶熱難耐。


    管家孫炳正在迴報日常事務。


    一大家子安頓下來才一周,大夥擠在這個三進院落,各種瑣事,雞飛狗跳,他是忙的腳不沾地。


    流放途中為著官差能行個方便,銀錢如流水,又置了宅子,現今頗有些捉襟見肘,可換季衣裳,月錢都拖不得了。


    孫炳也是一個頭兩個大,不時看向書房內一直沒說話的長孫澤,盼著十一爺能幫著說幾句。平日裏老爺最寵的就是這位十一爺。


    長孫無忌一直沒說話,書房裏就這麽靜悄悄的。


    孫炳覺得更熱了,腦門上的汗滴滴嗒嗒,他也不敢擦一下。老爺從出事開始時越發的脾氣難測,越發需要小心伺候著。


    門口的小廝趙五探頭探腦的,被長孫無忌看到,喝問,“何事?”


    趙五進屋,手上托著個錦囊,“門口送進來的。說是長安縣的潞老爺托人帶過來,帶信人放下信就走了。”


    長孫無忌接過打開,裏麵是大相國寺的一隻簽: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風,動身無所托,百事不亨通。


    “你們都下去吧。”長孫無忌頹然的坐在椅子裏,渾身的力氣仿佛都隨著出去的人泄了下去。


    一直枯坐到掌燈,長孫無忌才仿佛活了過來,從牆角的書箱中取出一個黃銅匣子,打開匣子,倒出匣中的玉佩,在盒底摸索一會兒,哢嚓,盒蓋裂開,裏麵有一枚青銅印,他取入手中,昏花老眼瞬間濕潤,“先帝。。。。。。”


    沉吟半晌,他出聲命小廝去喚孫炳。及至孫炳到書房,他又輕聲反複交代了幾次,孫炳出門,他複又把青銅印放入匣中。


    孫炳出了門,直奔城門附近的公告欄,附近無人,隻有縮在城門洞下打盹的幾個老兵。


    他在左下角按照老爺的交代劃上他看不懂的幾個符號,劃好又默默的檢查了一下,又看了下四周,見無人注意,才又悄悄地離開。


    是夜,長孫無忌一直在書房,沒有掌燈,月光灑落在書案前,他在黑暗中靜靜的想著事。二更剛過,一陣風從窗口拂過。


    “趙國公”,一道黑影隱沒在窗後,伸出一手。


    “颯露紫”,長孫無忌穩了穩心神,遞上了青銅印,“早已沒有什麽趙國公了。”


    黑影接過,扣入手中一物,摩挲幾息,走近。此時借著月光才看清此人一身黑衣,臉上覆一青銅麵具,森森可怖。


    “當日大家所允之事是否仍可?”


    “是,隻可保一人”


    “請帶走老夫的孫子,此子未上家譜。”


    “可。”黑影轉身。


    長孫無忌跌坐在椅子上,他能為老十一做的就這點了。十一的母親竇氏是他最寵愛的,十一也是他最喜歡的,不愛習文偏愛習武,也由著他,除了爵位不能給,總想著能蔭蔽他一世。


    未曾想才十幾年,長孫一族竟已到了這步天地,可恨今上還要斬盡殺絕。“雉奴呀,舅舅終是看錯了你!”


    翌日,院內一陣兵荒馬亂,才將將滿月的小少爺丟了。


    剛亂起來,外麵就來了大批鐵甲軍士,把院子團團圍住,一隊黑甲兵衝入院中,婦孺哭叫,更亂了。


    “長孫無忌呢?”一個黑胖官員和一個小黃門走進來。


    長孫無忌認識,中書舍人袁公瑜。嗬,許敬宗,你已經這麽迫不及待了麽。


    袁公瑜微頷首,“長孫先生,咱們屋裏談。”


    長孫無忌轉身引人進書房,未及落座,小黃門已經把托著的盤子放在了書案上,白綾。


    “豎子!”


    一陣靜默。


    “先生必不會令我等難做的。”


    “雉奴,你以為,以為先帝把所有的都交代給你了麽,嗬嗬,我等著你。。。。”


    長孫無忌拿起白綾,遠望長安方向,目光渾濁。


    這一世,他是迴不去了。但長孫氏一定能迴去。


    659年,長孫無忌卒,家產抄沒,主支旁係皆入奴籍,流放嶺南。


    顯赫一時的外戚,瞬間零落成泥。


    禦書房內李治聽到長孫無忌自縊身亡,抹了下眼睛,低沉道,“舅父竟這樣去了。”


    “長孫先生也是覺得愧對陛下,愧對先帝,以死謝天下。陛下還請節哀。”許敬宗忙道。


    “罷了,既已如此,此案就到此為止,朕也不想翻出更多的事,讓舅父在地下也不安生。”


    “是。”


    “退下吧。”


    許敬宗邊走一邊盤算,長孫無忌後,褚遂良一黨也是貶的貶,殺的殺,連有書信往來的都拘來長安辦了,該上的折子,他都上了,皇上也都準了,應該也沒漏網之魚了,至少大魚是沒有了。嗬,可真是到此為止了。這陣子他可是得意的很,秦府十八學士,也該他老許家風光一把了。


    跟隨袁公瑜去黔州的小黃門戰戰兢兢的立在書案前,自從他把長孫無忌死前的情況描述完,李治就盯著他看,一語不發。半晌,揮手讓他下去。


    又沉默了一炷香的時間,李治問,“玄一,今日初十,皇陵可有話帶來?”


    “無,陛下。”


    “玄三迴來了麽?”


    “還在路上,但已有飛鴿傳信來,未搜到東西。”


    李治望向昭陵的方向,父皇,你究竟留了什麽,是那件麽?那個人又是為何不可動?捏了捏眉心,他有些不確定這次是不是做的過於草率了。


    ……


    昭陵。


    陳邇看著眼前的茶,悠悠出神。從昨兒得到長孫無忌自縊的消息開始,他就時不時的發呆。


    在太極宮裏呆了十多年,到皇陵也已有九年。得了這麽個守陵的差事,每日周而複始。


    有時他覺得自己也分不清是活著還是已經去了,隻是每年長孫無忌派人來拿藥,他才覺得他和外麵的世界有所關聯,不是活死人。


    嗬,今年是沒人來為大明宮拿藥了。顫巍巍的站起來,他還是準備去給故人點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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