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宋員外家…


    宋員外是個生意人,而且原本是個十分迷信鬼神之說的生意人。


    他早年一直無後,便找了位高僧為自己一家算命,卻被那高僧告知,他做生意時用了些有違天和的手段,遭了現世報,將會晚年不幸。


    在那位高僧的指點下,宋員外搬家到河陽縣,捐錢買了個員外,又是吃齋禮佛,又是請菩薩像祈福。


    沒過幾年,還真就誕下了一子…


    宋員外喜出望外,牢記高僧指點,準備虔心供養菩薩像三十年。


    一晃二十餘年,宋員外的兒子也到了成家的時候了,結果娶一個,死一個,連著數年,竟死了四個良家女子。


    外麵的人都傳宋員外的兒子乃是天煞孤星的命,娶的媳婦命不夠硬,都被他克死了。


    宋員外的兒子氣不過,與人動手,結果被打傷,落下了病根,臥病在床。


    去年,宋員外又找人算命,為兒子尋了門親事,準備衝衝喜。


    婚結了小半年兒媳婦也沒事,還沒等宋員外高興多久,他那兒子卻舊病複發,死了。


    白發人送黑發人,送的還是家中獨子,已經無後的宋員外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處理完兒子的喪事,宋員外心如死灰,再看祠堂中的菩薩像是怎麽看怎麽厭煩,索性就叫人把這菩薩像給砸了。


    但畢竟信鬼神之說多年,心裏有道坎,便花銀錢讓人把菩薩像抬出家門,借旁人之手砸了,以泄心頭之憤…


    月明星稀,亥時將至。


    宋家的祠堂中燭火搖曳,宋員外拄著拐杖坐在一旁,花白的頭發與渾濁的眼睛中透著濃重的暮氣。


    而在祠堂中央,一尊橫眉怒目,身上還刻著焰紋的六臂菩薩像坐於正中,在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伴隨一陣敲門聲,宋家的老管家走進祠堂,輕聲道:“老爺,少奶奶在門外求見。”


    “進來吧。”


    宋員外點點頭,想到兒子走了也沒為宋家留個後,那雙昏花的老眼似乎又暗淡了幾分。


    裴雪雁進祠堂後對著公公行禮,抿了抿唇角道:“爹,這都快亥時了,您也該休息了。”


    “無妨。”


    宋員外也知道兒媳這是在關心自己的身體,當下不以為意的擺擺手。


    那雙昏花的老眼直勾勾的看著祠堂正中的菩薩像,聲音無喜無悲的說道:“我再看它最後一眼。”


    裴雪雁入宋家的門雖還不到一年,也無甚感情可言,卻也知自己那位名義上的丈夫故去對這位公公的打擊有多大。


    她歎了口氣,再次勸誡道:“爹,您還是迴房休息吧,這兒的些許小事,我看著就行。”


    “嗯。”


    宋員外也沒多推辭,畢竟年紀大了,也確實熬不住了。


    他拄著拐杖起身後將目光轉向兒媳,神色莫名的輕歎一聲:“雪雁,苦了你了。”


    “這是什麽話?”


    裴雪雁抿了抿唇角,故作輕鬆之態的說道:“我既入了宋家的門,便是宋家的人,都是命。”


    “命?我信了一輩子的命。”


    宋員外似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便是眼淚都笑出來了,呢喃道:“到頭來都是命,都是命啊,嗬嗬嗬嗬……”


    笑完後,他拄著拐杖往祠堂外而去,待到門口時卻又似想到了什麽,突然駐足迴首。


    “雪雁呐,人這一輩子可太長了。”


    宋員外哀歎一句,意有所指的說道:“我這一生最大的憾事隻有兩件,一是兒女不全,沒個閨女;二是權兒走的早,宋家無後。”


    “你入我宋家時日雖短,但為人處事這一塊,我這老頭子都看在眼裏,沒得說。”


    他聲音頓了頓,交代道:“如今權兒走了,你既還願叫我一聲爹,那便是我宋家的閨女。趁著還年輕,好好尋個意中人吧,到時我給你添置嫁妝,省的老來如我這般,舉目無親,孤苦無依。”


    說罷,宋員外也沒多留,在管家的攙扶下迴房休息去了,隻留裴雪雁一人獨自哀歎。


    她原本是商賈之女,後來家道中落,算命的說是她命格太硬,生在尋常人家壓不住氣運所致。


    她是不信這些東西的,奈何她那老父親信以為真了,將她賣了抵賬,嫁進了彼時正缺命硬之人的宋家。


    婚是結了,可丈夫臥病在床,沒多久便走了,連一天少奶奶的日子都沒過上就成了未亡人,何其不幸?


    她知道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要麽守一輩子活寡,要麽改嫁。


    一輩子確實太長,她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守一輩子活寡;


    但她知道,自己漂漂亮亮、清清白白的一個黃花大姑娘要是改嫁成了二婚……那也太虧了。


    如今有了公公的這句承諾,起碼,也算有條退路可選。


    就在她失神之際,管家宋同山將宋員外扶迴房屋休息後再次折返了迴來,笑道:“少奶奶,老爺要尋的力工來了。”


    “帶進來吧…”


    …………………


    宋家門外…


    徐班頭見門童進去通傳了,轉身看向手下的八個腳夫,再次交代道:“宋家與我們赤水幫有生意上的往來,等會進去幹活記得少說話,多做事,知道嗎?”


    他隻是個赤水幫旗下產業的一個小頭目,下九流的人物,而宋員外卻是能和赤水幫幫主談笑風生的河陽縣豪紳,他自然得小心應對。


    “知道。”


    劉慎一眾腳夫顯然也知道這點,皆是拘謹的點頭應是。


    徐班頭剛準備再訓幾句,卻見宋家的大門已經打開了,緊忙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覥著臉迎過去,拱手道:“宋管家,徐某帶人應約而來。”


    宋同山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在一眾腳夫身上掃視一圈,見他們各個扛著挑木,帶著麻繩,點點頭應道:“進來吧。”


    徐班頭揮揮手,示意手下的八個腳夫跟上,自己則是跟在宋管家身旁攀談著關係。


    “嘖嘖嘖~”


    胡大海咋舌兩聲,湊在劉慎身邊戲謔的嘀咕道:“慎哥兒,你瞅瞅這世道,徐班頭對我們時恨不得扒我們一層皮,現在覥著臉的模樣,恨不得貼人家管家的屁股上。”


    劉慎隻是笑了笑,並未多做評論。


    因為他知道,世道從來都是如此,明明大家都是人,這世道卻又在無形之中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譬如,他的賣身契還在漕幫…


    放下了兩世為人的心裏包袱,但不代表他就認命了,相反,見識過這世界的殘酷後,他很想往上爬。


    很想!


    徐班頭在成日底層廝混,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也練就了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一番馬屁管家宋同山拍的甚是舒坦。


    伸手不打笑臉人,宋同山自然也不好拂他麵子,到祠堂後為裴雪雁介紹道:“少奶奶,這位是赤水幫的徐班頭,這次就是他找的人。”


    說罷又為徐班頭介紹:“這是我宋家的少奶奶,老爺休息了,這事由少奶奶負責。”


    “啊…”


    徐班頭看著那位宋家少奶奶,喉結上下滾動,迴過神後緊忙拱手行禮:“見過少奶奶。”


    他本就是貪財好色之徒,如今見到美貌身段俱佳,身上還有股新婦氣質的宋家大少奶奶,險些魂都被勾飛了去。


    而裴雪雁並未應話,隻是秀眉微蹙的瞥了他一眼,轉而將目光轉向了他身後跟進來的一眾腳夫身上。


    待看到一眾堪稱歪瓜裂棗的腳夫中竟還有位體型壯碩、模樣還算周正的少年郎時,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過也並未多在意。


    徐班頭見宋家少奶奶看向自己帶來的一眾手下,轉過身訓斥道:“一群飯桶,沒見著少奶奶看你們嗎?我教你們的禮儀呢?”


    “……”


    一眾腳夫麵麵相覷,暗想徐班頭什麽時候教過咱們禮儀了?而且方才不是還說進門後要少說話,多做事的嗎?


    劉慎也知道徐班頭是想表現一下自己,於是手肘抵了一下身旁的胡大海,給他打了個眼色後問候道:“見過大少奶奶。”


    一眾腳夫似乎也反應了過來,皆是有模有樣的學著問候:“見過大少奶奶。”


    “不必多禮。”


    裴雪雁的目光在那心思活絡的少年郎身上一掃而過,看向徐班頭說道:“徐班頭,活計的規矩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


    徐班頭緊忙笑道:“宋管家早就和我說過了,石像蓋著布,由八人抬出城,離開祠堂後,石像不能沾地,得一路抬出城才行。”


    “知道就行。”


    裴雪雁點點頭,說道:“這尊菩薩像挺沉的,聽老爺子說,當初是由一位三境武夫搬進祠堂的,你找的這八人,確定能抬得動?”


    時人尚武,而武夫共有九境,每境又細分為五重,寓意九五之尊。


    一為始,九為極,這裏的九五之尊指的不是帝王的尊位,而是指武夫的修為境界。


    以基數最大的武夫為例。


    一、二、三境外練筋皮骨,注重養精蓄力,此三境隻要有修行之法,肯努力修行,普通人也能窺測,故而被稱之為後天三境;


    四、五、六境內練血髒腑,注重養氣凝神,此三境已經不是光靠努力就能窺測的,還得需要天賦與運氣,一句話概括便是‘非運不能自通’,故而也被稱之為先天三境;


    七、八、九境幾如仙神,世上流傳甚少,已非常人所能窺測。


    徐班頭混跡江湖幫會,也知道普通人與武夫之間差距頗大,見祠堂中的那尊菩薩像盤膝而坐都有人高,心裏也有些犯怵…


    當初宋管家說石像約莫三四千斤,他為了方便找下麵的人接活,故意說石像隻有一兩千斤,看似相差不大,實則差逾兩三倍!


    不過徐班頭也是老油子了,見宋家少奶奶發問,當即拍著胸脯保證道:“大少奶奶放心,我帶來的這幾人都是我們赤水幫的青壯,在碼頭扛那百多斤的麻袋,一次都能扛三包不帶喘的。”


    他聲音頓了頓,又道:“八個人,挑起這尊石像不在話下,雖說腳不沾地的出城有些費力,但也就多喘幾口的事兒。”


    “那就行。”


    裴雪雁點點頭,說道:“勞煩諸位了。”


    “客氣了,客氣了。”


    徐班頭也知道該幹活了,笑著提醒道:“少奶奶,我手下的這些個都是粗人,這八月天又燥熱的很,他們穿著麻衣不透氣,習慣了赤膊幹活,要不少奶奶您迴避一二,也省得他們汙您法眼。”


    “是啊,少奶奶…”


    管家宋同山是去過碼頭的,也知道這茬,於是附和道:“要不您迴避一二,我在這兒看著就行…”


    “無妨。”


    裴雪雁不以為意的擺擺手,說道:“我還沒那麽嬌貴,你們幹你們的活就行,不必在意我。”


    “這……”


    徐班頭與宋同山對視一眼,見其微微頷首也不在多說什麽,轉身對身後的一眾腳夫交代道:“拿好吃飯的家夥,幹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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