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死了?”


    這人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甚至不知是凍死的還是餓死的。


    但這不重要,往後——將迎來寒冬,寒冬之後——大饑荒。


    沒餓死的將會凍死,沒凍死的將會餓死。


    但這也不重要,往後——戰爭,戰爭後……


    反正總是會死掉的,扛過了今年,還有明年,扛過了這次,還有下一次。


    生時哭著來,死後默默無聞,靜悄悄地死去,也不會有人哀悼。


    老包忽然拉著包國維的手帶他急匆匆往家走,還指出了這人的死因:害病。


    說若非是害病死的,身上的破衣服又怎會還好好穿著?早就教人脫了。


    總之還要教包國維遠離這些人,以免染上了“風寒病”之類的東西。


    ……


    包國維已將秦家給自己的錢也都一並給了老包,要他明天全去兌成糧食,想來不久後這糧價就要大漲了,多囤些總沒壞處。


    當然也不用擔心什麽“鄰居囤糧我囤槍,鄰居就是我糧倉”之類的破事。


    好歹姑蘇也是全國有名的大城市,城南雖說治安差點,但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況且再過幾日,興許就能置換個宅子,搬到城西邊去——錢由楚少爺出,等到大蒜素製出來後,按照楚少爺的性格,必然不會做什麽卸磨殺驢的事,反而會給個十分合理的報酬。


    關於大蒜素,這玩意要麽不拿出來,當它不存在,一旦拿出來,包國維一個人是絕對守不住的。


    一種能規模生產、相對成本較低的抗風寒、消炎藥製作方法,代表著數之不盡的財富,這足以令任何資本感到瘋狂,不是個人能吃得下的。


    和小楚相比,郭純、龔德明之類的段位低了不知道多少級,這玩意包國維是絕對不可能分享給這幾人的。


    況且沒有小楚,包國維覺得自己把八成還在跟著張四五一塊在碼頭搬磚掙錢,這迴有好東西若是不想著他,那確實有些沒良心了。


    忽得有陣敲門聲響起。


    大概是老包拉開了門,能聽到是張四五的聲音,他們寒暄了一番。


    一如既往:張四五來找包國維來識文學字,不同以往:他今天看上去十分輕鬆。


    一進門張四五便說了句讓包國維有些錯愕的話:


    “這事兒我爹知道了。”


    “他咋說?”


    “沒咋說。”


    於是包國維開始給他補習課文,二人的關係已經不需要再進行見麵問好這種事了。


    不得不說,張四五的腦子很好使,這才一個月下來就將幾本國文課本上的繁體字認了九成九。


    待到張四五要走時,包國維叫住了他:


    “明天我爹去囤些糧食,你找個人跟著,我有些不放心。”


    根據老包說的話,糧食現金是一天一個價,很不穩定,這事兒還是要趁早去辦。


    “包叔可以不用去,這事兒我來辦。”


    “也好,這帖子你拿去,到城西楚府,支二百塊錢,全兌糧食,老包買啥你跟著買。”


    支錢的事兒是小楚此前答應過的,不過包國維一直沒去拿。


    包國維也不怕張四五攜款跑路,現如今他腰上那把與自己同款的槍牌擼子都價值四五十塊,能為了這點錢跑路隻能說是自己看錯了人。


    況且等到大蒜素出來了,兩百塊錢實在不能算什麽。


    “好。”


    ……


    夜晚,鄰居家的狗在叫,有嗚嗚的聲音傳來,後來有唧唧的小狗叫聲,想來是生了崽:


    一隻狗往往一胎能生六七個,乃至於十幾個,最終多數都要送到狗肉館裏。


    包國維還有些睡不著,點了支蠟燭,坐在書桌旁,思考著未來的路。


    總覺得有些危機四伏,始終沒有安全感。


    想了半天——果然是一潤解千愁,待籌集到足夠的財產,跑到袋鼠國或是老鷹國之類的地方後,往後這兒的一切苦難都將與他無關,甚至連未來的戰爭都無法影響到他。


    曲線救國或許是最優解,若是有機會在國外掙到錢,在中西部投資些工廠也是好的,說不準還能混個實業家的名號。


    況且北伐結束後,便是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天下,這四大家族幾乎控製了整個國家的命脈,真正做到了比寡頭還寡頭,比財閥還財閥。


    要知道,許多時候,饑荒時糧價飆升的原因並非僅僅是天災……


    況且,等到1937年東洋鬼子打進來,殺瘋了之後,江南的大城市就沒幾個不挨殺的,最慘的寧城直接搞起了四十多天的殺殺殺,姑蘇能落下?難道往西跑顛沛流離?


    不過談這事兒為時還有些早了,如今才是1927年,待過了年包國維才15歲,起碼要把新學的四年讀完再說,在這時代,年齡太低的人說話都沒什麽分量。


    何況包國維總是覺得……


    “當我見到那個死人時,預備將手中的殘羹予他……”


    憑借著燭光,鉛筆唰唰的在黃紙上舞動。


    這是包國維記錄所見所聞的本子,也可以說是他的日記。


    在扉頁早已起了個標題:《在人間》,已記錄了數篇故事。


    “這是我頭一次看到死人的眼神——如果這不算此前那條“黑魚”的話。可倏然間我發現,城南街上的人似乎與這死人的眼神並無二致……”


    “……但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故而這世上的主流隻有一種聲音——好好活著。但現如今活著的人到底是否還算活著,這應該是值得討論的一件事。”


    “我有預感,今晚又會做個夢。”


    ……


    這迴果然又做了個夢:


    “這就叫苦了?你往城外頭走走!看看什麽叫真正的苦!”


    當技藝師傅的手中的鞭子抽打學徒孩童身上的時候,伴隨著淤青或淤血出現的同時,往往還要喊著這句話,嘴裏的唾沫星子都要飛出來。


    “好不容易到城裏,就是待在這當個包身工,我也不要再迴去!”


    當碼頭粗糙的袋子摩挲著背部,把皮上給磨開,腫起來,磨破了水泡,溢出其中的鮮血時,偶爾會聽到年輕力壯、皮膚黝黑的小夥,吃飽了一碗飯,指著天這樣說。


    “你就是一個戲子!下九流的玩意還跟著裝清倌人!不好好幹到時候給你賣到山裏去!”


    當仍有尊嚴的戲子在下台之後被侮辱時,稍有不順便會遭到這般辱罵。


    這裏頭的景象確實都包國維曾見過且有些印象深刻的。


    城裏的生活大概是好的,以至於人們總是用城外的生活來恐嚇他人,不過包國維想象不到外頭的生活會差到什麽地步。


    親臨這個時代,即便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觀測,仍能感受到窮人們的絕望無力感——就像是關在一隻燒紅的銅牛裏,慢慢地被煎熟……


    在夢裏又看到那街上屍首無神的眼睛,看到城南行人麻木的眼睛,才能察覺到,置身於這裏,似乎已來到死人的世界——令人毛骨悚然。


    好在這一覺睡得還算香,一直睡到了天蒙蒙亮,看看鍾,早上,六時過半。


    老包已做好了早飯,應包國維的要求:這迴多做幾個煮雞蛋,用來補充蛋白質。


    昨日答應了陳金華,他來抄寫昨夜,包國維要給他帶個雞蛋吃,自然不會食言。


    包國維打了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


    餐桌上,肉蛋奶,一樣不落,完全不像是城南人該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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