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都被淡淡的清香縈繞。


    清晨天蒙蒙亮,江玉燕去洗昨天換下來的外衣了,顧長生躺在床上,抽抽鼻子,那股清香氣味還有一點殘餘。


    這讓她想起來在江南的客棧時臭臭的江玉燕,那時二人落魄無比。


    顧長生從床上起來,搖頭笑笑,坐到桌前用木梳隨便梳理幾下頭發,再拿頭繩繞到腦後將頭發綁起來,對著鏡子看看,撥一下眉角。


    持劍出門,路過坐在台階上洗衣的江玉燕時手指輕輕彈了她光潔的腦門一下,江玉燕不滿的拿手背捂捂額頭,手指對著她背影彈一指頭水珠。


    早課劍法耍完,太陽才剛剛露頭,大藍二藍又開始去挖酒窖了,能隱隱聽到他們二人掄鋤頭的聲音。


    到了客棧,在夥計‘大掌櫃’的問候中坐在櫃台後麵,不多時早餐便端過來。


    海宴這個小小的地方,每日裏都有人來,也有人走,她們二人就這樣停留下來,等著顧長生說的寶藏,或許有,或許沒有。


    時間一直到了七月,太陽炙烈,蟬鳴不斷,叫得人心煩意亂。


    即使坐在客棧裏沒有接觸陽光,也依然有一股燥熱。


    不過對於修習內功心法的顧長生和江玉燕來說冷熱沒什麽難耐的,即使是這種天氣,夥計們稍微做點事都滿頭大汗,她們依舊清清爽爽,發呆的發呆,算賬的算賬。


    這個世界有‘不吃人頭’李大嘴,有‘血手’杜殺,若是有心,可以集一個贗版同福客棧出來……


    顧長生神遊天外發散著思緒,這個江湖沒有人內心所想比她更加活躍,也沒有人見識比她更為廣泛,很多時候心裏所思的一些奇怪的事若是說出來,恐怕都以為她失心瘋了。


    遠處一聲鷓鴣叫聲響起,江玉燕側頭望一眼方向,而後收迴目光,旁邊顧長生已長身而起,帶上佩劍,身形輕快地出了客棧門。


    海宴自然沒有鷓鴣。


    卻是驛站那邊傳來消息。


    自從兩人落定下來,每個月都會有那麽一兩個疑似的人,實在是僅靠描述符合的人太多了,偏偏顧長生每次都沒有失望的樣子,耐心多的可怕,江玉燕早已習慣,暗暗想著這次顧長生要多久迴來。


    顧長生剛走出門外,便感覺到溫度陡然升高,這幾天太熱了,不僅沒有下雨,連風都沒有刮過。


    街上沒有什麽人,都躲到陰涼裏避暑,或去客棧喝酒解乏,顯得有點冷清,她出了街道轉過一個轉角,不遠處便是那驛站。


    夥計見大掌櫃的來了,便放下心,拿著蒲扇繼續在角落陰涼裏扇著風,客棧夥計每人每隔幾天都會輪到這麽一次,倒是悠閑的活計。


    他們隻知道兩位掌櫃的是在尋人,卻不知道尋誰,也不知道名字,隻通過外貌特征描述留意著,甚至他們猜測,兩位掌櫃的就是為了尋人才在這裏落腳。


    不知道這是有多大仇了……幾個夥計都為那人感到默哀,閑時也會思量那人若被找到會遭受怎樣的折磨——光是想想就讓人感覺頭皮發麻。


    顧長生走過轉角遠遠望去,隻見一個瘦小精悍的老頭兒正站在驛站前挑選草料,身上粗布衣服破破爛爛,手臉之間也是髒兮兮的,山羊胡結成了一縷一縷。


    旁邊是一枯瘦如柴的中年漢子,身材很高,肩膀很寬,身上穿著一件短藍布袍子,空蕩蕩的,整個人瘦得撐不起衣服。他臉上皺紋雖不少,卻連一根胡子也沒有,也沒有眉毛。眼睛已瘦得凹了下去,所以就顯得特別大。


    一臉病容,麵黃肌瘦,本該是個風一吹就倒的病公子,可他那雙眼睛卻精光內斂,堅定有神,使得他不僅不虛弱,反而威風凜凜,令常人不敢逼視。


    顧長生心裏一歎,隻看這雙眼睛,便知道八成找對人了。


    在這出塞的最後一站,終究還是等到了。


    當下上前一步,拱手笑道:“閣下可是萬神醫?”


    那小老頭兒一怔,臉色大變,他不知怎麽會被人認出來,要知道入穀多年,理應沒有仇家了才對——當年在開封誤醫死九十七人,他才心灰意冷躲入惡人穀,潛心精研醫道。


    沒等他迴話,顧長生見他臉色便知道正是二人,轉頭拱手,對著那一臉病容的漢子道:“見過燕大俠!”


    萬春流真真的說不出話了,手上捏緊了藥粉,就準備這人有什麽不軌,便一把撒出去。


    要知道,他本就是個醫師,沒有鑽研過武學,而燕南天雖然當年近乎天下無敵,可在惡人穀十大惡人折磨下十四經脈毀去其八,以活死人的狀態生生躺了十幾年,才被他救醒恢複意識,此時莫要說江湖高手,就連惡人穀裏一些小角色都應付的吃力。


    燕南天卻沒有像他那麽容易驚慌,而是看了一眼這個麵容俏麗卻英姿不凡的女子,豪氣一笑,道:“沒想到消失十餘年,江湖上還有人認得出我!”


    顧長生也笑道:“燕大俠氣概無雙,哪裏敢不認得?”


    燕南天聞言咧開嘴,低頭看了一眼如今這病軀,卻是道:“哪裏還有什麽氣概,一個病人而已。”頓了頓,他目中精光四射,望著顧長生道:“姑娘此番何事?尋仇還是謝恩?”他入惡人穀遭毒手前縱橫江湖多年,殺過的人不少,救過的人也很多,等在這裏無論是尋仇,還是道謝,都不讓人意外。


    顧長生挑了挑眉,道:“都不是。”


    “噢?”燕南天奇道。


    顧長生看看四周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換個地方再聊如何?”


    萬春流神色一變道:“不可……”


    “無妨!”燕南天大手一揮,卻是道:“你許久不出穀,怎變得如此膽小?”


    萬春流苦笑一下,哪是許久不出穀變得膽小,他本就膽小……不過是相對燕南天來說。他也沒有再勸,隻因他知道勸阻無用,燕南天這等人物,若要他表露出害怕,那是絕無可能的,當年抱著嬰孩帶著棺木就敢獨闖惡人穀,如今雖大病初愈,隻是一個女子相邀,又如何能讓他不敢去看看?


    在烈日下說話也不是個事兒,兩人當下便跟著顧長生往前走了一段,見她腳步一轉,卻是進了一家客棧。


    “掌櫃的!”


    “大掌櫃!”


    聽見夥計招唿,燕南天和萬春流俱是有些意外,既意外這女子是這片塞外之地的客棧掌櫃,又意外她如何認出二人身份,難道惡人穀的人她都能認得出來?


    “備上好酒,好菜,快點。”顧長生手一揮,便將二人引入了角落包房。


    夥計自然有眼力,雖然二人俱是風塵仆仆,衣衫破舊,可卻是大掌櫃親自引進來的,當下不敢怠慢,讓廚房做出最拿手的菜,取出最好的酒送到了包房裏。


    江玉燕頗為好奇地打量著這進來的二人,心思轉動間,有點猜出其中一人的身份,又不敢信。


    枯瘦如柴,一臉病容,衣服掛在身上都空蕩蕩的,仿佛隨時就會被風吹倒一般,若說他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第一人,號稱江湖第一神劍的劍神燕南天,恐怕沒有任何人會相信。


    隻是燕南天進包房前側頭打量一眼,看向了江玉燕,這一眼讓江玉燕一驚,下意識想要提劍。


    那氣勢逼人的眼神,卻是可以讓任何人忽略他臘黃的臉色。


    包房裏。


    酒菜很快上桌,皆是色香味俱全。


    話說萬春流在惡人穀藏身多年,莫說吃如此好酒好菜,就是聞都沒聞過,當下不由吞咽了一口口水。


    燕南天倒沒有他那麽矯情,先是倒了一碗酒,端起來一口喝幹,豪爽笑道:“好酒!”接著也不談事,將筷子拿起來,便開始大吃。


    萬春流見他如此,便也提起筷子吃起來。


    沒有人說話。


    顧長生隻是含笑坐在一旁,不時幫燕南天倒上一碗酒,自己也拿個酒杯小口慢慢飲著。腦袋裏卻玩笑般想著,若是此刻和江玉燕聯手把最虛弱時的燕南天給殺了,那她們二人也算名揚江湖了,隻是算不得什麽好名聲。


    一頓飯吃飽喝足,燕南天倒是恢複了一些精神,此番活死人一般躺了十幾年蘇醒,剛恢複活動能力便與萬春流一起悄悄離開惡人穀,自是沒怎麽休息,吃住也都是隨便應付,更遑論酒。


    燕南天吃飽了,又倒上一大碗酒喝淨,擦擦嘴邊酒漬,道:“不知掌櫃的如何稱唿?”


    顧長生道:“姓顧,名長生。”


    燕南天品了一下,倒是一個頗為江湖氣的名字,當下大笑道:“現在可以說甚麽事了。”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更沒有無緣無故請人吃飯喝酒的事。


    顧長生道:“此次卻是有三件事。”


    燕南天一愣,頗有興趣道:“三件?”


    顧長生笑道:“一是久仰燕大俠為人,佩服之至,想要一睹江湖第一神劍燕大俠的風采。”


    燕南天哈哈大笑道:“卻是讓你失望了。”


    若說二十年前,提起江湖第一神劍燕南天,確實稱得上風采,如今這番模樣,怕是任何人都會失望。


    顧長生笑道:“算不上失望,燕大俠還是燕大俠,這份豪氣是任何人比不上的。”


    燕南天搖了搖頭,問道:“第二件事呢?”


    顧長生道:“二是想要見識一下天下第一神劍,領教一下神劍訣的奧妙。”


    燕南天沉默一下,目光湛湛,望著顧長生道:“見識一下?”


    顧長生道:“見識一下。”


    燕南天問:“劍法?”


    顧長生道:“劍法。”


    燕南天又道:“不用內力?”


    顧長生搖頭道:“不用內力。”


    燕南天沒再說話,望著顧長生的眼睛,顧長生也靜靜迴望著他,燕南天大笑一聲,道:“好!這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找我說想見識一下劍法!”


    萬春流在一旁淺淺小飲著酒杯裏的酒,聞聽此言幽幽道:“有十幾年你都是在我藥房躺著的。”


    燕南天氣息一滯,端起碗喝了一大碗酒。


    “那第三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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