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許久的梅文華見狀,或知曉顧長風是不想壞了眾人興致,適時解圍道:“李詩仙平生壯舉無數實在可敬可佩,被天下人奉作詩酒劍仙卻唯獨喜稱自己為酒中仙,更言天下間唯有飲者留其名,不如諸位與在下以茶代酒一同飲茶誦詩可好?”


    杜子滕不知自己這三弟又要整什麽幺蛾子,先坐不住道:“三弟你又想顯擺自己那點臭能耐了是不是,在坐的能有幾人會作詩,你平時作的那些蹩腳詩也好意思拿來獻醜不成,我杜子滕頭一個拒絕。”


    梅文華莫名其妙被數落了一通,呆愣了片刻方才明白原來是自己這個二哥會錯了意,於是連忙解釋道:“二哥,這你就錯怪三弟了不是,我說的誦詩是誦李詩仙的詩,並非是要大家自己賦詩。


    “李詩仙的詩名亦不遜色其劍仙之名,我等既無緣李劍仙江湖風采,卻可一窺李詩仙詩中風采,諸位各自挑選一或兩首自己喜愛的詩誦讀來便好,若能似顧少俠先前那般講講其中故事便再好不過了。”


    最後這話可說到杜子滕心坎裏了,隻見其不住地點頭笑了笑,也不賠禮道歉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坐下了。


    梅文華自然不與其計較,便又接著說道:“在下於先前便誦過其詩,不如這次便由顧少俠先來。”


    顧長風此刻正端起茶水慢飲,一通講完已是口幹舌燥,本以為終於能歇息一會兒沒想到又點到了自己,區區小事並無推辭的必要,是以點點頭,連忙將茶杯放下。


    要論哪個才是自己心頭好自然還是那首解語詩,但李笑白詩作數不勝數找幾首喜歡的並非難事:“諸位可曾聽聞李笑白一劍掛孤虹的事跡?李笑白曾作詩譏諷一位劍道前輩:


    雨過晴空後,朝日不辭彩。


    一劍掛孤虹,盡與西風歇。


    “傳聞一日大雨過後天空放晴,正值彩虹初現之際,李笑白與好友飲酒正酣之時,有人問劍而來,李笑白隨手禦起長劍謫仙,長劍瞬息之間衝天而起,又瞬息之間穿雲而下,劍尾掛上一抹巨大孤虹直斬來敵。


    “來人根本無力招架這一劍之威,所持配劍被斷作兩截,護體真氣更是被輕鬆斬破,仙劍謫仙停在來人頭顱之上兩寸,李笑白雖已留手未傷來人性命,但來人一招未過便已落敗,直令這位曾經的劍道前輩當場劍心碎裂,此後再也沒能生出提劍的勇氣。


    “這倒也無需怪李笑白殺人誅心,要怪就怪那位曾經的劍道前輩過於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其時的李笑白已是公認的天下劍道第一人,而此人在去尋李笑白比劍之前便已在江湖中叫囂數年之久,直言某些劍道後輩隻會賣弄唇舌鼓吹自己,練劍的本事比作詩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裏,如不將其斬於自己劍下,天下劍道恐將再次蒙塵。


    “李笑白沒有親自前去尋他性命已是給了他天大麵子,此戰之後李笑白將擊敗這位劍道前輩的隨意一式劍法稱作一劍掛孤虹,更是賦作前詩替這位劍道前輩再次天下揚名。”


    顧長風說完這一段,又繼續滔滔不絕地講道:“李笑白亦曾作過一首既是詩又是劍法心訣的詩作:


    春日閑消風飄絮,秋來霜降殺百草。


    夏竟苦雨漉著身,冬雪彌生未盡寒。


    “李笑白將此自創劍法稱之為四時劍笈,但所謂心訣便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除李笑白本人外天下間至今仍未有人真正完全領會,倒是相傳有人已自行習得七分神似,出手之間已能令風雲色變。


    “而有聖人境強者曾言,習此劍笈或可初窺道息玄境,而那道息玄境更是傳聞乃是踏天境之後的強者才會去追求的玄妙境悟,此境不在天人五境之列,並非確指一重境界,而是入道胎息與天地同命的玄妙境悟,道玄經上論及此境時曾言:天地之壽,以數何極?不昧生死,入道胎息。


    “此境悟本質亦同為向天地本法借勢,修行一途不止修力,亦有人妄圖以此證得長生,而以此境悟向天地本法借勢便能增進壽元,諸如鶴發童顏返老還童的那般得道高人便已然窺見此道,此境悟更是傳說中證得飛升境的關鍵所在,且更有傳言講若能憑借此境悟做到與天地同命者,便已是自在天人,根本無需再去曆劫飛升。”


    顧長風連同其中故事講完了兩首詩,示意其他人繼續。


    梅文華則誇讚道:“顧少俠果然見多識廣,便是那許精研此道賴以謀生的說書人也要自愧不如。”


    杜子滕亦是拍著大腿激動道:“三弟所言極是,顧少俠從何處知曉這許多見聞,我等竟也隻是從說書人口中聽得過隻言片語,全然不似顧少俠這般通曉其中細節,說來仿佛曾親眼見證一般。”


    顧長風被誇獎地有些不知如何自處,隻能尷尬地笑了笑:“兩位過譽了,在下幼時亦愛聽這些江湖故事,便經常纏著師傅為在下講述,在下方才所言大多皆自師傅口中聽來,隻有少數是親曆江湖之時四處聽得的傳聞。”


    杜子滕聞言眼中精光外露,驚喜地說道:“顧少俠年紀輕輕便已是如此高手,顧少俠的師傅相必更是位得道高人,不知是否可為我等引薦?”


    言罷杜子滕又似乎想起哪裏容易誤會,又急忙補充道,“不過顧少俠無需誤會,在下也隻是想瞻仰一下仙師風采,已無拜師之心。”


    顧長風長舒了一口氣道:“師傅他老人家早年間的確喜愛遊曆江湖,是以見聞極廣,但若論修為境界,或許要讓諸位失望了,在下從小到大從未見師傅出手過一次,以在下粗淺眼力師傅他老人家當是尚未踏入修行的第一道門檻。”


    “啊?”杜子騰驚唿一聲,似乎意識到不妥緊接著又道:“仙師自身既無修為卻教出了顧少俠這般高手,顯然更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多謝杜兄誇讚。”顧長風抱了抱拳道。


    一旁的梅文華則繼續組織道:“顧少俠已誦講完,下一位不如就請顧少俠的好友馮安馮大俠來講好了。”


    梅文華言罷望向一旁正環抱著雙手聽得津津有味的馮安。


    馮安身為江湖中人對李笑白亦不陌生,見受到邀請便起身說道:“說起李劍仙最令我輩士仰慕之處,當是其禦劍九霄蹈踏淩虛之能,在下曾聞其詩:


    萬裏扶搖上九霄,天河無際任逍遙。


    仗劍踏歌縱天杳,巽風滿袖獵獵招。


    “在下雖非習劍之人,卻也仰慕李劍仙禦劍飛行,淩虛九霄之上的瀟灑快意,可惜這禦風禦劍之術須得衝霄境才能使得,於在下而言仍是遙遙無期。”


    馮安並未過多講述,言罷迴望向梅文華。


    梅文華會意後又望向了那位虯髯客阮大春,極為小心謹慎地說道:“不知前輩可有雅興一同參與?”


    那虯髯客放下手中揉撚了許久的茶杯,起身道:“這有何不可,我便接著顧少俠之前未曾講完的那段往事繼續講下去好了。


    “顧少俠此前講到十數年前無定河大改道之事,步雲宗下宗雖被洪水盡數毀去,但下宗弟子盡數活了下來,上宗雖未遭受水患卻因傳送大陣被毀再無一人迴到現世,而你們可知那李笑白為何會於那時來到步雲宗下宗,甚至不惜拚卻半條性命也要阻擋那無定河水勢一十三息?”


    除顧長風和馮安二人外,兄弟三人皆是一臉茫然,他們當然不知。


    那阮大春似乎也沒有真的想要這幾人給出答案,自顧自繼續說道:“因為李笑白心愛之人乃是步雲宗宗主的女兒,也便是其時被稱作縹緲仙子的顧清,兩人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天不遂人願,偏偏就因為那一場洪水,李笑白心愛之人便隨著那處洞天一同消失在了人世間。


    “此後李笑白整日酗酒借以麻痹自己,也是自那時起李笑白才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世間濫飲者多被稱作酒鬼,而他則喜稱自己為酒中仙,世人也便遂了他的意,而當今天下能被世人稱作酒中仙的也隻有他一個而已。


    “李笑白雖濫飲卻從無濫情,其心愛之人困於洞天消失在世間十數年生死不知,其愛慕者追隨者難以計數,其中不乏人間絕色的女俠仙子,為能讓李笑白多看上一眼便不惜自毀前程者亦大有人在。


    “但李笑白眼中仍是隻有那個他苦苦找尋的心愛之人,十數年來李笑白從未有一時一刻放棄找尋那進入洞天的線索,為此更是曆遍了世間所有已知洞天福地,不知捱過多少艱難險阻,隻是有些付出未必能有收獲,有些世事的存在本該讓你絕望卻又偏偏無法讓你真正絕望,隻會讓你感到無盡的孤苦和無助,這便是世事殘忍之處。


    “李笑白數年後再迴到十方雲海洞天之下的蒸雲峽時曾作一詩:


    碧波上青氣,渺渺霧雲深。


    峽幹夢裏路,如醒晚迴真。


    “步雲宗下宗所在距蒸雲峽不遠,傳說十方雲海洞天內的雲海便是來自蒸雲峽蒸騰而上的霧氣,十方雲海與下宗所在的十裏桃花塢同為天下勝景,隻是如今隻剩下了十裏桃花塢一景,而那十裏桃花塢的桃樹亦隻是洪水過後又再次栽種的,人事已非,李笑白亦曾感懷於此而作過一首不律詞:


    三秋盡處,寒發十裏清極,辭路道遠,行苦無依,何年望歸裏,從別離恨人蕭索,亂木荒草萋萋。


    經年春時,來歸故人無覓,不盡思量,有處何寄,四下滿垂紅,落盡飛花殘舊裏,斜陽暮色依依。


    “李笑白與心愛之人分別已覺極苦滋味,不曾想再迴到兩人分別之地時,兩人連再次相聚的機會也已然失去,不盡相思再無寄處,是為更苦滋味,李笑白卻曾言此苦較之痛失所愛,知苦已不覺苦。至少他還能心中有所牽掛,或許仍有與心愛之人再次相會的機會。”


    原本興致勃勃的三人頓時戚容滿麵,這時的他們方才得知,原來一向瀟灑得意的詩酒劍仙也並非無所不能,原來盡數人間風流的詩酒劍仙也並非那真正的忘憂天人。


    三兄弟中要數杜子滕最為痛心,畢竟他也是三人中最為仰慕李笑白之人,隻聽其不禁扼腕歎息道:“原來堂堂李大劍仙竟還有如此境遇,著實是太苦了些,尤其找尋到愛人的機會渺茫十數年來卻依然癡心不改,實令我等感佩,亦令我等汗顏。”


    那阮大春聞言冷笑道:“在坐諸位之中的確有人應該感到汗顏,竟有人寧棄自己賢良淑德的發妻於不顧,而數行納妾之舉,負心之人自不會被已心所負累,卻是不知聲色新豔與一片真心孰更珍貴?”


    杜子滕沒想到阮大春竟出此言,冷不防地呆了一呆,轉頭瞥了一眼姐夫樊仁卻也就此沉默下來。


    樊仁當然能明白阮大春含沙射影的一番話說的人正是自己,也終於明白了此人自始自終都不待見自己兄弟三人的原因,樊仁微微歎息一聲後也隻是低下了頭,並未去辯解什麽。


    梅文華則小心地看了看樊仁和杜子滕兩人,見兩人都沉默又望向其餘眾人,始覺氣氛有些尷尬,開始替樊仁解釋道:“此事說來有些複雜,大哥其實與嫂嫂向來恩愛無比,隻是……”


    梅文華望了一眼樊仁,見其沒有阻止之意,遂又繼續講道:“隻是嫂嫂未能為樊家延續下香火,樊家積攢下這許多家業,總是要有人來繼承的,樊家後代可以不學無術,可以坐吃山空,卻唯獨不可在百年後將偌大家業拱手讓於外人,聖人亦曾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大哥若有違父母之意便是不孝,又如何能在這世上立足。”


    眾人皆是沉默無言,那阮大春雖不再咄咄逼人卻仍舊麵色不快,梅文華搬出聖人之言,他又如何能夠反駁,見梅文華對視過來,亦隻是撇過頭望向亭外。


    見氣氛已再次緩和,梅文華又繼續提議道:“不如接下來便請大哥繼續誦詩好了。”


    正說著,梅文華便走到樊仁身邊將其攙起,樊仁本欲拒絕,卻沒能拗得過梅文華,隻能不情不願地起身,斟酌了一會兒才道:“談起李詩仙,其與元江亦曾有過一段不解之緣,傳聞李笑白在進京趕考之時便曾駕扁舟乘遊元江,更於其時題詩一首:


    暮色四圍斜陽落,憑江潮闊海連波。


    水寒煙籠人閑臥,浩然風清遂江河。


    “或許那時的李詩仙仍是無憂無慮未惹閑愁,方才能有如此閑暇心境吧。”


    樊仁廖廖數語便再無心情繼續講述,隻默默坐下。


    梅文華又望向了杜子滕,這會兒的杜子滕似乎心情也不怎麽暢快,但其較之常人心態更為樂天,很多憂愁轉瞬即忘,說其沒心沒肺亦無不可。


    所以趕在梅文華點名自己前便搶先說道:“該輪到我了對吧,可在下不學無術自小便對詩書不通,雖仰慕李劍仙已久,卻也隻在私塾中背過其所作的兩首詩,諸位莫要嘲笑在下。


    其中一首為:


    崎嶇此經丘,逐水繞生煙。


    三兩點雨落,著綠瘦花前。


    另一首則是:


    徐徐夜風清,皎皎孤月明。


    離離寒山道,歲苦獨人經。”


    背完兩首詩後,杜子滕撓了撓頭道:“在下隻會背詩,可實在說不出其外的東西來,諸位還請見諒。”


    梅文華卻哈哈大笑道:“二哥,你能把詩背得一字不錯已是難能可貴,若能再長篇大論一番說出幾分道理,那可真是要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杜子滕狠狠地瞪了一眼梅文華,又笑嗬嗬地望向眾人掩飾著被拆台的尷尬。


    “是啊,不知不覺已經過了晌午了呢。”阮大春沒來由地說了這麽一句,便獨自走下橋去,至於去向何處卻是不知,但見其選擇的岔路卻像是去到院外的方向。


    梅文華慌忙問道:“大哥二哥,這位前輩該不會是生氣一走了之了吧,難道是三弟失言了?”


    樊仁和杜子滕亦是一頭霧水,那管事福全卻站出來說道:“此前前輩曾告知我等,他最近愛吃那樓外樓的香酥燒餅,前輩自己每日下午要去一趟樓外樓買些來晚間食用。”


    樊仁有些生氣道:“此等小事交由下人來辦便是,何需前輩親自前去,你是如何辦事的?”


    那管事福全則有些委屈道:“是前輩非要自己去的,說是每日都要活動活動筋骨,對對,小的還想起來,前輩夜間還講過最近幾天要抓緊時間習練輕功,以防到時追不上那采花賊,買那些燒餅來便是習練輕功時用來充饑的。”


    樊仁聽聞後點了點頭,可總感覺哪裏怪怪的,但在他看來前輩高人既有過人之處,便該有些怪異之處才對。


    念及此,樊仁又望向了顧長風這位新入府的高手,見到顧長風一臉怪異的表情,於是更加印證了自己的想法,高人果然都會經常有些怪異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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