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將如瀉清輝斜斜灑向林間。


    忽而一陣秋風吹過,幾截枯枝沒能經受住寒風的摧殘,搖晃著落下枝頭,投進點燃的篝火。


    火焰受到驚擾搖曳不定,映在一旁顧長風的臉上,忽明忽暗。


    透過火光,可以看到此人英氣的一張臉,約莫二十歲左右的樣子,懷裏斜斜挎著一隻包裹,一柄被藍綢層層裹纏之物負於身後,又有一柄木製長劍橫置在雙膝之上,質地宛如血玉一般。


    方才的他正陷入沉思,直至火光跳動才稍稍迴過神。


    許是嫌棄火勢不夠旺盛,顧長風伸手抄過一旁的幹柴填進火堆,火苗再次竄動,林木在火光映照之下影影綽綽,仿佛隨時都能張牙舞爪地活過來。


    閑極無聊,借著火光顧長風又再次打量起四周。


    此處並不隻他一人,林中遠近遍布大大小小十餘處篝火,篝火旁皆圍坐著三三兩兩的人,在稍遠處坐著的皆是當今天下第一鏢局振威鏢局的鏢師。


    而坐在顧長風近前的則是一位中年儒士,一身白色錦袍沾滿泥漬顯得十分狼狽,全然不似鏢局中人,這會兒正靠著樹身休息。


    此地唯有他與顧長風二人並非鏢局之人,卻也並非鏢局的雇主,至於為何兩個不相幹的人會跟鏢局走在一起,還要從一行人下午的相遇說起。


    顧長風奉師命下山後緊趕慢趕走了兩天的路,直到今日午後方才行至此地,原本再有半日便能到達元江城完成師傅交代的差事,卻不想在半道撞上劫匪搶奪鏢局的鏢車,路見不平,袖手旁觀絕非俠義之舉,亦非顧長風所為,是以耽擱了行程。


    荒野道上遇見劫匪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群劫匪不似窮兇極惡的歹人,反倒更像是一時興起攔路搶劫的流民乞丐,否則看到當今天下第一鏢局的鏢旗之後怎會還敢打這些人的主意。


    路旁因馬兒受驚而稍顯散亂的鏢車之上,皆豎有一杆杆鏢旗,其上赫然便寫著“振威鏢局”四個燙金大字。


    振威鏢局內雖然絕頂高手不多,卻也在江湖上實打實地闖出一番威名,不為其它,隻因自三十年前起,凡是振威鏢局所押運的鏢車就再從未失手過,各地山匪隻要聽聞是振威鏢局走的鏢根本就升不起絲毫打劫的念頭。


    傳聞振威鏢局所用鏢箱乃是神機門所製,神機門猶善煉器之術,以玄精隕鐵製成的鏢箱堅固異常,刀劈不能留痕,火煉亦難熔分毫。


    鏢箱之上又嵌入一把製作機理極其精巧複雜的方乾鎖,天下間唯有一把特製的鑰匙能夠打開,而這把鑰匙隻掌握在鏢局手中。


    而那位打造出方乾鎖的神機門天才,三十年前便人間蒸發一般絕跡江湖,世上唯一有能力仿造出鑰匙的人也不複存在,是以振威鏢局的鏢箱再別無打開之法。


    且聞振威鏢局走鏢鏢箱和鑰匙向來是分開押運,鏢箱在明鑰匙在暗,想要打開振威鏢局的鏢箱當真難如登天。


    就算劫匪將其搶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下不了口,煞費苦心搶來個鐵疙瘩,打也打不開熔也熔不掉,費力又不討好,長此以往就再也沒有劫匪願意去打振威鏢局的主意了。


    顧長風路上遇到兩夥人時雙方正打成一片,一眼望去劫匪人數明顯多過鏢局鏢師,但一眾鏢師數量上雖不占優,身手卻強過這群劫匪太多,且各自配合默契攻守有序,對上數倍於己的敵人亦絲毫不顯慌亂。


    反觀劫匪,個個衣衫破爛骨瘦如柴,大多隻會些莊稼把式,更是連件像樣些的兵器也沒有,用的多是些鋤頭木棍,麵對鏢局的反擊這些人並無招架之力,若非仗著人多或許早就敗下陣來。


    隨著顧長風也加入戰局,劫匪隊伍很快被驅散,各自竄入林間,很快便消失無蹤,劫匪如此不濟事,就算沒有顧長風的出手落敗也隻是時間問題。


    眾人交手之際,馬兒再度受驚牽引著一駕駕鏢車胡亂衝撞在一起,雖然鏢箱跌落在地依舊完好無損,車架卻沒能逃過被衝散的下場。


    此地又實在荒蕪,修理車架的工具用材並不齊全,修理起來頗費了些工夫,將馬車修好之時已是入夜時分。


    夜路難行,又地處崇山茂林之間,難保賊人不會在前路設下埋伏,加上眾人本就走了一天路下午又跟劫匪交手,無論是精力還是體力都無法支撐繼續趕路,是以總鏢頭與鏢局眾人商議後決定原地休整一夜,以防不測。


    劫匪雖然敗走,總鏢頭卻不敢絲毫掉以輕心,仍是安排了鏢師在林中各處值守,入夜後,林中陸續生起一堆堆篝火,而那位中年儒士,便是鏢局中人入夜前四處撿拾柴火時尋到的。


    剛找到此人時,此人正被綁在一棵足有兩人合抱粗細的大樹之後,嘴被堵著,手腳也被縛住,若非撿柴遇上,絕難發現此人。


    單看其一身打扮便知非富即貴,聽其講述,劫匪也正是因此才將其認作了肥羊,半道之上將其綁了票。


    隻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夥劫匪與傳言中人雄馬壯的綠林好漢相比著實窮酸了些,且不說人怎樣便是連一匹劣馬也沒見著。


    自從午間綁了一票後,這群散兵遊勇許是嚐到了甜頭,索性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堵截在官道上,但這夥人本就沒有劫匪的樣子,就算來人遠遠看見,也萬萬想不到這夥人竟是來打劫的。


    而綁匪堵截的這條路是青州通往京師洛陽最近一的條官道,向西行盡便至元江城,此城連通四方的同時,也是控扼大祁一朝北部三州要道的一處重要隘口,大多商賈往來皆需行經此地。


    劫匪選擇在此地劫掠應當算是個好去處,隻是素聞元江城常年有重兵把守,此地距元江城已不到五十裏,這夥劫匪如此膽大行徑,仍是不知死活到了極點。


    果然劫匪們的苦等沒有白費,隻過得一個多時辰便等來一夥鏢局的人馬,這夥劫匪顯然有些不自量力,鏢局人馬裝備皆是精良,而他們連件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卻仍敢打起鏢局的主意,落敗當是必然。


    而那中年儒士自從被綁來到此地後,劫匪便將其藏匿在稍遠些的一棵巨樹之後,隻是後來劫匪落敗倉惶逃竄,也就顧不上將其一同帶走。


    辨明身份後,此人便與顧長風一同被安排在較為靠近守衛中心的位置,或是對兩人仍有所顧忌,兩人與鏢車之間仍隔著稍遠距離,好在其他鏢師皆需輪流值夜兩人卻並未被安排任務。


    顧長風與那中年儒士之前已有過短暫的交談,隻是此人擔驚受怕了一天,沒說完幾句話,精神才稍稍放鬆便靠在樹上沉沉睡去,此刻仍能聽到輕微的鼾聲。


    又是一陣秋風吹來,寒意更濃,中年儒士似被凍醒,醒來後咳了許久,俯身又往篝火裏添了許多柴火,等到火勢漸旺,又再次雙手籠袖,蜷縮著身子靠迴到樹上。


    顧長風本以為他會再次睡下,卻聽其突然開口:“小兄弟可曾休息好?”


    顧長風聞言望向中年儒士:“晚輩並無睡意,觀先生像是染了風寒,可有大礙?”


    中年儒士撫了撫須,笑道:“以前的老毛病了,時不時就會犯,不礙事的。”許是又想起一事,緊接著又道,“此前未與小兄弟交談幾句,元某便獨自睡著了,還望小兄弟不要見怪。”


    “先生擔驚受怕了一整天,想來肯定是累壞了,晚輩自然能理解,先生無需介懷。”顧長風笑著迴道。


    中年儒士正望著顧長風,但似乎對顧長風雙膝之上擱置的血紅長劍饒有興趣,好奇地打量著。


    顧長風亦是察覺,兩人相視微微一笑,中年儒士很快不動聲色地收迴視線,等再次望向顧長風時,卻道:“之前未及相詢,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唿?”


    “晚輩顧長風,青州人士,敢問先生大名?”顧長風再次抱拳示禮。


    “書生姓元,名溪,當不得大名。”中年儒士亦是抱拳迴應。


    “先生可是元江本地人士?”


    “元某乃荊州人士,先前曾去到青州,返程途中欲往京師太安城見一位故友,故繞道行經此地,不曾想竟遇上此事。不知顧小兄弟是否與元某同路,小兄弟想來身手了得你我二人若能結伴而行,元某便不懼再遇歹人了。”


    “晚輩此行欲往元江城,倒也能與先生同行半日路程,但行經元江之後便是京畿要地,想來治安會比此處好上不少,元先生倒也無需過於擔心。”


    顧長風此言本是讓元先生放下心來,不曾想卻聽其歎息一聲道:“小兄弟可還記得下午所遇賊人模樣?”


    顧長風未曾想到元先生會有此一問,知其還有後話,迴應道:“晚輩自然記得。”


    “那小兄弟可看出那賊人有何特別之處?”元先生再次發問。


    顧長風仔細迴憶了一下方才說道“這夥賊人不似劫匪,反倒與那乞丐無異,且任哪一夥劫匪在得知搶劫的對象是振威鏢局後,也定會收手,這夥人似乎對自己的打劫對象並不了解。”


    元先生不置可否,繼續問道:“小兄弟可還知曉如今豫州百姓正麵臨何種境況?”


    元先生此問,一語將顧長風點醒,豫州正遭遇百年難遇的大旱,自年初便一直持續至今,全年未下一場雨,莊稼顆粒無收,普通百姓的存糧也該耗盡。


    大旱、乞丐,準確地說應該是流民才對,將二者聯係起來,似乎不難理解元先生話中深意。


    “依先生之見,那賊人是否便是因旱災流離失所的難民?”


    元先生點點頭,神情嚴肅道:“元某正有此猜測,元江雖處京畿之地,旱災之後朝廷也曾發放賑災糧餉,但被一群貪官汙吏層層盤剝貪墨,落到百姓手中已是十去其九,更有甚者,大旱之年賦稅仍舊照收不誤,百姓如何得活?”


    顧長風此前亦有耳聞,如今再聽元先生一席話,此時更覺憤懣。


    正思考如何迴話,便覺腳步聲傳來,聞聲抬頭見是鏢局的總鏢頭向著此地走來,手裏提著柴草和水囊,元先生似也察覺,平複下情緒後循著聲音抬眼望去。


    總鏢頭很快走到兩人近前,將柴草擱置在地上,又將水囊遞給二人,笑著說道:“二位好興致,如此深夜兩位在聊些什麽趣事,這來迴巡查甚是無聊,不如跟陳某也說道說道。”


    顧長風正欲相告,元先生卻搶先一步道:“聊得盡是些瑣事,不入總鏢頭之耳。”隨後話鋒一轉,又道,“要說我等二人能有興致在此閑聊,全仗總鏢頭以及鏢局諸位弟兄在外守衛的功勞,權代我二人謝過總鏢頭及諸位兄弟。”說完向便總鏢頭抱拳致謝。


    顧長風聞言亦是同樣抱拳,心中卻是微微詫異元先生為何不將實情道出,但很快又想通,禍從口出且忌交淺言深,如此再正常不過。


    總鏢頭先是對著兩人擺了擺手,隨後又抱拳迴禮道:“元先生與我鏢局一同遭此劫難,也算是緣分,且今日又得顧少俠相助,要說感謝的當是在下才對,二位無需客氣。”


    總鏢頭仍站在原地,元先生見狀道:“總鏢頭可是忙完了手頭事務,不如坐下歇歇。”


    總鏢頭先是望了望四周,有些不放心道:“此次隨陳某走這趟鏢的這些弟兄中,有不少還是頭迴走鏢,沒什麽經驗,就怕他們玩忽職守誤了大事,陳某還得接著巡視一番,怕是待不了太久。”


    元先生聞言寬慰道:“我與顧小兄弟先前還在猜測,今日觀那一眾劫匪更像是些流民,或是新近落草之寇,不成氣候,諒他們也沒膽再來,便是來了亦不會是諸位的對手,總鏢頭倒也無需擔心,不信你問顧小兄弟。”


    顧長風聞言呆了一呆方才應道:“元先生所言極是,總鏢頭當可安心。”


    總鏢頭抱拳笑著迴應:“多謝兩位開解,我與鏢局弟兄也曾作此想,隻是那賊人雖不成氣候,此處卻靠近官道,往來之人甚多,難保其他過路之人不會心生覬覦,在下身兼要職,實在不敢鬆懈絲毫,但二位確可安心休息,在下已層層布防,就算是真有情況,兩位也定能收到示警。”


    說完總鏢頭又朝著遠處望了望,接著又向兩人抱拳告辭:“已到輪值的時間,陳某就不多打擾了,先告辭。”


    二人抱拳相送,總鏢頭隨即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看著總鏢頭的身影漸漸遠去,隻聽正在添柴的元先生開口道:“天色已然不早,明日還要趕路,休息好才能有精神,小兄弟也同樣早些休息吧。”


    “晚輩這便睡了,先生也早些休息。”顧長風淡淡迴道。


    “如此甚好。”元先生說完便調整了下坐姿,又裹了裹前襟,背靠著樹身閉上眼睛。


    顧長風也往樹身上靠了靠,準備睡下。


    …………


    夜更深了,顧長風卻始終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微眯著眼,似乎隨時都能醒來也隨時都能睡著。


    遠處篝火發出的光亮漸漸暗淡下來,總鏢頭在巡視過幾遍後又換了另一人巡視,但隻見其巡視了兩個來迴便沒再見著,值夜的鏢師也各自漸漸放鬆了警惕,不斷有人開始打起盹來。


    料想不會出什麽大問題,顧長風並沒有生出叫醒這些人的想法,但多年獨自遊曆江湖養成的警覺性卻讓他隱隱感到不安,始終不敢真正沉沉睡下。


    好在他早已習慣了這種狀態,始終在睡與不睡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雖然休息的效率大打折扣,卻能確保一旦有風吹草動可以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如此謹小慎微的作風已不知將他從鬼門關拉迴來了多少次。


    元先生自睡下後中間又咳醒了幾次,如今唿吸漸漸綿長。


    忽而寒風又起,但與先前不同,唿嘯著不再停下,落葉簌簌作響不絕於耳。


    風助火勢,篝火很快燃盡,隻剩燙紅餘燼不時發出劈啪聲響,周圍很快被寒意侵襲,此刻更覺寒冷。


    元先生表情痛苦地再次醒來,抬頭望了一眼,伸手掩住口鼻努力止住咳意,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緩和下來,又拿起水囊往嘴裏猛灌幾口,末了又將所剩無幾的幹柴盡數填進篝火,篝火再次被點燃。


    顧長風以為元先生會再次睡下,不曾想又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隻見元先生站起身,向四周張望了片刻,隨後邁步向遠處走去。


    顧長風微眯著眼靜靜地看著,隻見元先生停在不遠處的一堆篝火旁,俯身蹲下撿柴添柴,一氣嗬成,原是見別處篝火將熄,幫忙添柴去了。


    若隻是少數幾個鏢師在偷懶,尚能令人心安,可自總鏢頭不再巡視後,幾乎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惕,大多人甚至連元先生走到跟前添柴的舉動都沒有察覺,這可不是什麽好的兆頭。


    顧長風心中隱隱感到不安,這下更是睡意全無,總鏢頭的擔心不無道理,警惕些總歸沒有壞處,便想借著元先生添柴的機會,順便提醒下值夜鏢師,招唿下眾人打起精神,接著便欲起身。


    可甫一起身,顧長風隻覺全身無力,竟是沒能站起,再次嚐試之下終於勉強站起身,卻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緊靠住身後大樹方才站穩,這時顧長風才覺察到有哪裏不對勁。


    入夜以來,雖然因著警惕的習慣,顧長風一直並未真正睡著,但這種程度的休息對他來說已是足夠,往常即使再累也從未出現過這般休息過後仍是站立不穩的情形,定然還有其它原因。


    可不等他細想,隻覺一股困意猛然襲來,原本就所剩無幾的清明意識瞬間被摧枯拉朽般擊潰,身子重重栽倒在地,再不見任何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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