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如晦,滿天銀絲交織成群,於蒼穹之頂散落人間,水汽彌漫開來,空氣中氤氳著潮濕的味道。


    朱雀街上,一道身影縱馬前行,馬蹄陣陣,濺起朵朵雨花,最終停在街巷深處一戶朱門之前。


    占地極廣的府院拔地而起,門口兩對石獅子威嚴肅穆,懸掛著的描金榆木匾額沉澱了百年光陰。


    鍾鳴鼎食之族,百歲簪纓之家——鎮國公府的門楣,放眼整個玉京,再沒有比之更氣派的。


    “世子爺!”門房看清馬上人的麵容,不可思議瞪大眼,失聲喚道。


    謝玄翻身下馬,眼風狠狠掃過門房,厲喝:“開門!”


    門房嚇得哆嗦,隻開了一道門縫,身側的人便徑直推門而入,似是一刻也等不及。


    恰在此時,天空劈下一道驚雷,亮白色雷電形如樹枝,碎裂蜿蜒開來,幾乎割裂天幕。


    響亮的雷聲沒能使謝玄停下步子,他分神看向陰沉的黑夜,心中不安愈演愈烈,蒼白的唇角繃得更緊。


    跨過前院,謝玄身後已跟了十幾個小廝、婢女,眾人手中拿著披風、手爐等禦寒之物,有膽大的出言相勸:“世子爺,雨勢太猛,您大病初愈,萬不可再受了風寒。”


    謝玄置若罔聞,步子邁得更快。


    “啊——”


    淒厲的女子叫喊聲穿透雨幕,鑽入謝玄耳中,徹骨的寒冷彌漫全身,迫使他停下步子。


    “啊——”


    又是一聲痛苦的叫喊狠狠砸進心窩,僵硬著身子的男人終於反應過來,如離弦之箭,跑向前方閣樓。


    都言鎮國公世子守禮持重,最規矩不過,誰又見過他這般失態失禮、腳步踉蹌的模樣。


    迴到熟悉的地方,心中的不安不僅沒有削減,反而越發濃厚,謝玄如一道鬼影,飄向東側廂房。


    那處房門洞開,不時傳來令人揪心的女子哭喊聲。


    “阿魚。”謝玄喃喃喚了一聲,直往屋子裏衝,迎麵撞上端著水盆往外走的婢女。


    銅盆滾落在地,發出刺耳的聲響,淡紅色血水傾落鋪灑,刺鼻的血腥味瞬間充斥在謝玄鼻端。


    婢女忙碌一天,精神一直緊繃,陡然被人撞掉水盆,正要發怒,入眼卻是謝玄憔悴的臉,驚得瞳孔微縮,撲通一聲跪倒,顫聲求饒:“奴婢有眼無珠,衝撞了世子爺,求世子爺饒命。”


    謝玄沒心思理她,徑自從她身邊掠過。


    屋內仍斷斷續續傳來女子的痛唿,隻是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淹沒在雨聲之中,好似性命垂危的白雀發出最後的悲啼。


    謝玄的心狠狠下沉,垂在一側的手臂微微顫抖,步伐凝滯僵立在屋外,一時竟不敢進去。


    得到消息後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疾馳,沉積在胸腔中透骨的相思和擔憂快要把他逼瘋,可他還是生生止了步子。


    他怕,怕費盡心思想要留住的人終究留不住。


    這種害怕甚至超過了失憶時對姓名身世一無所知的迷惘,超過了記憶尚未完全恢複時因前路黯淡無光而生出的無限惆悵。


    那時的他,哪怕沒有名姓、沒有記憶、沒有一個人立存於世應具備的一切,可隻要看到阿魚的笑靨,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的無限活力,他便能生出對抗一切的孤勇。


    憑借著這點勇氣,他才安然度過那段顛倒錯亂的時光。


    或許在外人看來,一向高高在上的鎮國公世子對於曾經流落於海州小小漁村的經曆,該是避之不及、諱莫如深的。


    可隻有謝玄自己清楚,他有多麽感念那段時光,因為在那裏,上天把阿魚送到了他的身邊。


    礙於身份和時局,謝玄不敢將自己對阿魚的情愫外泄分毫,唯恐躲在暗地裏的小人傷了阿魚。


    因著素日裏鐵麵無私、郎心似鐵的名聲,加之謝玄一直小心掩飾心意,國公府沒有人知曉在謝玄端正守禮的表皮之下,掩藏著對阿魚至深的執念和愛慕。


    唯一能窺得一點玄機的,恐怕隻有他的生身母親,安樂長公主。


    那個他近十年未曾謀麵,至親至疏的母親。


    此時,長公主的身影已經出現在謝玄麵前。


    她梳著高高的發髻,斜插在發間的赤金鳳簪振翅欲飛,這根由聖人親賜的鳳簪代表著安樂長公主所受皇恩之深,一向為她所喜。


    鳳簪本應與長公主姿容相襯,此時因主人眉心褶皺,高昂仰頭的鳳凰似乎也失去了往日光彩,顯出幾分寥落與黯淡。


    謝玄一向體察入微,從長公主微沉的麵色推斷出阿魚情況怕是不好。


    想也知道,從接到消息,再到他迴來,阿魚幾乎痛了一天兩夜,卻還是沒能把腹中孩子生出來,更不要提孩子早產了近三個月。


    早產,又逢難產,想要保住阿魚和孩子,怕是難了。


    謝玄的身子晃了晃,若非及時扶住房門,早以頭搶地。


    “玄兒。”長公主驚唿,向來沉寂的麵容透出一絲急切,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攙扶謝玄。


    謝玄輕抬手臂,很快穩住身形,“孩兒無事。”


    長公主手臂懸在半空,沉默一瞬,緩緩收迴。


    她看向明顯麵色慘白卻聲稱自己無事的兒子,深感無力和無奈。


    年輕時做了糊塗事,不僅弄得夫妻離心,還長久缺席了他的成長,如今想要彌補,竟無從下手。


    甚至連他臨走之前央她看顧好阿魚的請求,她也沒能做到。


    長公主無地自容,訥訥開口:“玄兒,阿魚她......”


    未盡的話,滿含的是遺憾,也是不忍。


    遺憾阿魚一條鮮活的性命就此折損,遺憾好好的孫兒無法降生,不忍兒子同時失去愛人和孩子。


    然縱使有再多的不忍和遺憾,長公主也不得不硬起心腸繼續道:“她受了很多苦,你進去見見她吧。”


    見她最後一麵。


    謝玄聽出她話裏的意思,忽然很想逃離。


    燭光明亮的屋子在這一刻化作猙獰的怪物,叫囂著啃噬他的摯愛。


    少時便扛起整個國公府的未來,謝玄本以為自己足夠穩重,能承擔得起一切風雲變化。


    卻原來,所謂的穩重可靠、年少有為,不過虛妄空話,一旦碰到阿魚的事,他也會生出常人都有的怯懦、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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