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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說她要出門辦事,送我去喻姨家住幾天。


    她說乖乖很可愛,可以陪我一起玩。


    我一向不愛跟別人玩,年紀小的、年紀大的,我都不喜歡。周圍人多一點,我就想找個小角落安靜地待著。


    來的時候陽光明媚。


    媽媽走時天空陰沉了下來,我站在窗邊,望著她的車影被遠處天際的陰雲吞沒。


    不知道為什麽,我好擔心。


    感覺媽媽走了就不會再迴來了。


    -


    在禦園這幾天,我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畫麵。


    原來:


    爸爸下班迴家,媽媽會去院子門口接他。


    爸爸會帶小禮物,會買媽媽喜歡吃的水果和小蛋糕。


    傍晚的時候,他們會一起散步。爸爸說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媽媽給他分析,排憂解難。


    夜裏,媽媽給孩子洗澡,爸爸就哄寶寶睡覺。然後他們倆一起離開嬰兒房,迴了主臥一起看電影。


    我站在樓下。


    意識到這是乖乖的爸爸媽媽。


    我貪婪地偷窺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樣子,很羨慕。但是我明白,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她把能給我的一切都給我了。


    -


    在禦園待的時間越長,我越忐忑。


    喻姨送我去上學,老師講課的時候我總失神。校長因此聯係了世叔,說我是不是自閉症的病還沒好,要不要迴家密切注意一下。


    我請假了。


    沒再去學校上課。


    為了讓我開心,喻姨的那條愛寵糕糕經常陪我玩。乖乖隻要醒著,也咧著嘴咿呀咿呀逗我笑。


    我卻沒什麽心情。


    那天早上下起了大暴雨,我被雷聲嚇醒了。我怕打雷和閃電,每次這個時候,媽媽都會推開房間的門抱住我,拍拍我的背,說:“樂寶不怕。”


    我抱著小枕頭下床。


    想去找喻姨。


    走到樓梯口,就聽見一樓客廳的對話聲。


    世叔告訴喻姨:“溫小姐在公海給阿禦擋了一槍,子彈擊穿了她的身體,昨天從國際醫院轉出,剛剛抵達榕城中心醫院,現在人躺在重症監護裏,性命垂危,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我不知道大人說這句話的感受是什麽。


    那一刻。


    我隻覺得世界坍塌了。


    -


    我到醫院是半小時後,世叔開車,喻姨陪著我一起來的。


    我太擔心了。


    沒有跟喻姨世叔道謝,拚了命地往icu跑。


    隔著厚重的玻璃,我看見媽媽躺在冰冷的床上,旁邊都是亮著光的儀器,她的手背插著針管,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扒著窗戶,定定地杵在那。


    身體好像不會動了。


    我想替媽媽受傷,如果躺在裏麵的是我就好了。


    原來,苦痛不會因為人能吃苦就消失,反而越吃苦,吃的苦就越多。從我有記憶開始,漂亮的媽媽就一直在吃苦。


    我已經七歲了。


    我也可以吃苦,如果天上真的有神明,我想乞求他把這些苦難都給我,我是男子漢我可以扛住。


    讓媽媽從這間冰冷的小房子出來。


    把媽媽還給我。


    -


    我穿著無菌服在icu守著媽媽。


    像平時她給我講故事那樣,給她講童話故事聽。


    我不愛說話。


    也不喜歡跟同齡人玩。


    但是我心裏什麽都知道。


    媽媽帶著我從芬蘭來到榕城,除了給我治病,還想給我上戶口。她把我上在爸爸的戶口上,帶我認識了喻姨世叔,林姨和西故叔。


    她在為我鋪路。


    雖然她這半生滿是荊棘,卻拚盡全力為我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我有了很多東西。


    有爸爸,有爸爸的朋友。在學校,所有小朋友都不敢大聲和我說話,老師以及校領導都得對我客氣禮貌。


    爸爸帶我出門參加宴會。


    那些長我十幾歲的公子哥們,都點頭哈腰地跟我套近乎。五六十歲的老總們,都親切地問候我一句:“小少爺。”


    如今我卻很想念,媽媽送我上下學的日子。


    不是很富裕。


    但媽媽會牽緊我的手過馬路,她會做最好吃的飯菜給我吃。


    -


    神明偏愛小孩子。


    我的心願成真了。


    床邊的心髒監測儀依然還有波紋,滴滴滴地響著。媽媽又動了一次手術,終於在一個月之後轉入了vip病房。


    醫生說:“要做好心理準備,植物人蘇醒的幾率很小。”


    沒有關係。


    媽媽隻要還在就好了。


    -


    我每天放學就來醫院。


    病房裏有書桌。


    我做完作業,就打溫水給媽媽擦手,捧著書給她講故事。


    有一天我去到醫院。


    走廊上有人打了起來,是我熟悉的人。一個是爸爸,另一個是我喊了多年的舅舅。他們毆打著對方,下了死手地狠打。


    從他們憤恨的話語中,我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槍是舅舅開的。


    為的是槍殺爸爸。


    當時媽媽就在爸爸身旁,她用自己的身體替爸爸擋了這枚子彈。


    舅舅怒斥爸爸:“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試探,就不會有這次公海的行動。暖暖不會去公海,也就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就為了從她嘴裏聽到一句愛你,賠上了她的一生,你就是這樣愛她的!傅承禦,你根本配不上她的感情——”


    最後舅舅被擊倒了。


    倒在地上起不來。


    是他開的槍,他握著手槍扣動扳機,射殺了自己的妹妹。


    “……”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麽處理的。


    醫護人員拉開他們倆的時候,白淨的瓷磚上到處都是血跡,兩人傷得都不輕。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再見過舅舅。


    有次聽喻姨提起:


    舅舅去自首了。


    法院那邊還在整理他自己提交的證據,準備給他量刑。但是,出庭那日判決發生了改變,因為他精神出現了問題。


    他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爸爸交代人嚴加看管,不準他踏出病院半步。


    我偶然間聽醫生說,舅舅得病是因為他被困在心理陰影裏走不出來,人就瘋了。他說他應該聽暖暖的話,迴去f國,老實本分地工作,賺取幹淨的錢——


    他說他親手槍殺了自己的親妹妹。


    這個他在世界上僅有的親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心悔過,兩年後去看他的時候,是隨爸爸一起去病院領取他的遺物。他死了,醫生說是自殺。


    理由不清楚。


    他的遺物並不多,就一本翻到頁麵破損的老相冊。


    裏麵都是媽媽的照片。


    還有他們兄妹倆的合照。


    從媽媽十四歲到她出事前的二十九歲,十五年的時間,厚厚一摞。


    -


    我愈發沉默寡言。


    學校裏的活動一概不參加,得空了就去醫院照顧媽媽。


    爸爸也是。


    他結束工作就去醫院。


    父子倆性格差不多,兩人都不怎麽說話。就待在病房裏,靜默坐著。護工說:“進到房間裏很是膽怯。”


    說是氣氛壓抑。


    -


    今年是媽媽沉睡的第三年,也是我和爸爸第三次去南山祈福。


    一步一叩首。


    三年來都是如此。


    到山頂寺廟已經是傍晚,我們求了兩個平安福。如往年一樣,拿迴去放媽媽床頭。


    迴榕城的路上。


    林叔叔開車,我和爸爸坐在後車座。


    車廂裏特別安靜。


    我喜歡這種靜,沒人打擾,不跟外界接觸。但是林叔叔不喜歡,他好幾次跟我吐槽,說我越來越像爸爸。


    他跟爸爸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壓力大。


    現在我和爸爸一起出門,對他來說就是雙重的煎熬。對此,我沒發表意見,隻問他,這份工作做得這麽不稱心如意為什麽不辭職。


    他說:“工資很高。”


    -


    三個月後。


    榕城明月街的海棠花盛開了。


    天空被渲染成了粉白色,十分美麗。


    爸爸參加完我的家長會跟我一同離開學校,上了車,往中心醫院方向去。


    車廂裏。


    依然是林叔叔在開車。


    爸爸遞了一個黑色的高定禮盒給我,說我成績優異,給的獎勵。


    我雙手接了並道了謝。


    為了表示尊重,我拆了禮盒。裏頭躺著一支古董鋼筆,是我前些天坐在病床床頭,翻閱雜誌時看到的那支,當時我多看了兩眼。


    這時。


    林叔叔接了一通電話,對方還沒說幾句話,他激動得車都不會開了。轉過頭就喊:“先生,太太醒了!醫院傳來消息,說太太醒過來了!”


    我驀地坐直身子。


    文字之所以會震撼人心,是因為它承載了人的思念和期許。


    我曾在夢裏幻想過媽媽醒來的樣子,從南山腳下一步一叩首拜到山頂,每走一步都會在心裏默念:“神明保佑我的媽媽早日醒過來。”


    我哭了。


    幾乎是聽到那句話的下一秒鍾,眼淚失控地落了下來。


    我剛過了十歲的生日。


    我自認為我已經很大了,不該流眼淚。


    會不會有點嬌氣?


    可是,在我轉過頭的時候,我細心地看見身旁的爸爸。他垂放在身側手,無名指上戴著那枚有點舊了的戒指,指尖正顫抖。


    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戴著眼鏡。


    鏡片背後。


    我看見他眼眸濕了。


    三年前,他和舅舅在醫院打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動手。他打贏了,舅舅也被警方帶走,但是——


    舅舅的話影響了他。


    我不止一次地看見爸爸夜裏抽煙,一根又一根。


    我想,他大概也很後悔。


    如果他沒有設計國際公海這個局,不利用這個局去試探媽媽的真心,那麽之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不存在公海的行動。


    媽媽也不會前往公海。


    她就不會遭受槍擊生命垂危,變成醒不過來的植物人。


    -


    媽媽與三年前沒有差別。


    還是一樣明豔動人。


    這是我進到病房,看見她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的第一感覺。


    沉睡的時間太久,她的肌肉萎縮,一時還不能動彈。開口的時候,聲音也很嘶啞,但她喊了我的名字,她說她一直都聽得見。


    聽見我給她講故事。


    聽見我在她耳旁偷偷地許願,希望她早點醒過來。


    爸爸神情冷靜地走了進來,他與醫生在交談,了解媽媽目前的情況。談完這些事,他才走到床邊,伸手撫了撫媽媽的臉龐。


    問她:“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全程麵色不改。


    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之後喻姨和林姨他們都過來了,喻姨身懷六甲,孕肚已經很大了,馬上要生了。她和林姨很感性,眼淚直掉。


    臨近傍晚。


    所有的事陸續辦妥,病房也安靜下來。


    我本來是隨著林叔叔一起出門,給媽媽買她喜歡吃的半熟芝士小蛋糕。到樓下時發現下雨了,我重新上來拿傘。


    屋內沒有護工。


    僅臥室方向傳來細微的聲音。


    我走近,透過虛掩的門縫,看見媽媽坐靠在床頭。爸爸緊握著她的手,他眼鏡摘了,隔得遠,我看見了他俊朗側臉上的淚痕。


    他在自己的女人麵前哭。


    說的話我沒太聽清,因為他聲不成調,說得斷斷續續,沒有一句完整的。依稀聽得最多的,就是他不斷喊著媽媽的名字:“小暖。”


    爸爸的形象在我心裏一直很高大。


    那一刻。


    我覺得他比我脆弱得多。


    仿佛輕輕一碰,就能支離破碎。


    我懂了,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脆弱不堪的一麵。爸爸的軟肋和弱點,就是媽媽。他害怕失去,在他確認被愛,最幸福的那一刻卻失去了愛人,痛感強烈。


    如今失而複得。


    性格再孤僻冷漠的人,心底的情緒也難以自抑。


    媽媽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是在安撫一隻受了傷的大狗狗,她笑了,說:“傅承禦,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哭,你別動,我拿手機錄下來……”


    沒等她抬手,男人起身吻住了她的唇。


    親密的接觸沒有半點空隙。


    -


    媽媽在醫院養了半年。


    身體康複。


    期間,我聽醫生說媽媽的記憶完全恢複了。三年沉睡時間,沒有進行過物理催眠,化學藥物膠囊也沒再服用,催眠效果完全褪去。


    至於記起了什麽,這些我都不知道。


    也不過問。


    我隻知道,媽媽現在越來越漂亮了,每天都很開心。曾經的壓抑感和灰暗,再也沒出現在她臉上。


    如釋重負。


    精神上沒有壓力了。


    我感覺她逐漸變成了喻姨的模樣,輕鬆自由,猶如陽光般耀眼的樣子。


    對了。


    媽媽住院期間,喻姨也住進了醫院。


    她生了一個特別美的小女孩兒。


    我去病房裏看望喻姨的時候,瞥見了嬰兒床裏的小娃娃。她睜開了眼睛,澄澈的眸子裏,倒映進我的模樣。


    這一幕,刻入了我的腦海。


    我想我此生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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