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轎仆人發出一聲驚叫,連忙停住腳步。


    來了!


    夏原吉微微歎息。


    泰然自若掀開轎簾,俯首鑽了出來,站在轎邊,等候死期的到來。


    新君的睚眥必報,夏原吉怎會不知。


    楊榮楊士奇先後死去,夏原吉已料自己必無幸理。


    隻是辜負了黃淮的一番好意。


    也不知......


    夏原吉心念剛轉,倏然收迴。


    再也不敢多去揣測,唯恐漏了一點點蛛絲馬跡。


    道旁樹林之中人影幢幢。


    很快冒出二三十位年紀在五六十歲不等的老年人,拿刀叉木棍釘耙的都有,服裝各異,宛如一群忙完農活歸來的老農。


    夏原吉額頭冒出黑線。


    居然不是錦衣衛或者東廠番子?


    新君的手段,自己自詡沉浮宦海數十年,依然看不透徹。


    可歎自己居然連死在錦衣衛或者東廠番子手裏的資格都沒有。


    這些老農,新君是從哪找來的?


    抑或不是新君派來的?


    可自己又是什麽時候得罪了這些人?


    夏原吉一向心機深沉,對外寬厚仁慈,就連無故被路人辱罵,都能一笑置之,不做追究以博取名聲。


    自信自己從未與人結下生死仇怨,夏原吉心思又活泛起來。


    螻蟻尚且偷生,若是可以不死,夏原吉自然不想把命丟在這裏。


    “請問諸位在官道上攔下老朽,可有要事?”


    這些攔路老農,對視之間,推出個領頭模樣之人。


    領頭之人戟指夏原吉,激動到手指顫抖不止。


    兩人原本一文一武,建文帝時同殿為臣,都是新銳官員,躊躇滿誌。


    對未來充滿了期盼。


    可後續的人生道路卻是如此巨大不同。


    夏原吉迅速投入朱棣的永樂新朝,成為文臣之首,把持戶部二十多年。


    自己則難以放下為主複仇的執念,躲避朝廷追捕,顛沛流離二十多年。


    一個是朝堂一等一的高官,一個是藏身鄉間耕作惶惶度日的糟老頭。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總算老天有眼。


    新君上位,如此奸邪小人被逐出朝堂,廢為庶民。


    而自己這些建文餘孽,也被朝廷赦免,從此不再是通緝犯人。


    今日某就為建文帝清理門戶!


    領頭之人聲音尖銳,怒聲直斥:


    “忘恩背主的無恥小人,今日這結局,就是你的報應。”


    “吾乃崔永安,昔日先建文帝殿前金吾衛百戶,爾還記得?”


    “吾這就收了你一家老小之命,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夏原吉衰老身軀大震。


    向後踉蹌兩步,靠在軟轎上支撐住身形。


    這才沒有無力跌倒地上。


    原來,來殺自己的,竟是建文遺臣!


    對建文帝,夏原吉就算心腸再硬,那絲愧疚之意依然難去。


    夏原吉倒沒有楊榮那般毫無底限,無甚羞恥之心。


    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攔住朱棣的馬獻諂進言投靠,博取進身之階。


    也沒有楊士奇那般渴望改變命運的決絕。


    為了擺脫貧困,出人頭地,重振楊氏之名,什麽都可以付出。


    心中還有最後一絲良知和羞恥尚未泯滅之人,活著總是痛苦無比。


    手上沾染的汙穢總會不時提醒他,自己的齷齪不堪。


    令人不敢迴首檢視內心。


    夏原吉向來以自己是洪武年間出仕自誇,刻意忽視曾被建文帝慧眼識珠超拔的經曆。


    卻沒想到,這層辛辛苦苦裱糊的紙,就這樣被一觸即潰。


    夏原吉斑白須發顫抖,亢聲辯解道:


    “崔百戶,何至於此!”


    “夏某入仕於洪武朝,夏某何曾忘恩背主?”


    “先建文帝與先永樂帝,孰是孰非,與夏某何幹?總之都是朱姓帝王,夏某為誰不是賣命?”


    “照你如此說法,蹇義、黃淮、金幼孜,無不曆經建文朝,你們為何不殺他們?”


    “一群欺軟怕惡之徒,無非是見老夫失勢,可以隨意拿捏罷了。”


    崔永安冷聲嗤笑:


    “蹇義蹇大夫?受先洪武帝賜名義字,此是先洪武帝留給後世帝王的賢良之臣。”


    “金幼孜?建文朝進士,當初官不過七品戶科給事中而已。”


    “黃淮?洪武朝中書舍人,建文朝並無升遷。”


    “而夏老賊你呢?你無甚功勞,先建文帝將你從六品戶部主事超拔擢升到正三品戶部侍郎,可你是如何報答的先建文帝?”


    “與這些人相提並論,夏老賊,你配嗎?”


    “你隻配與為永樂馬前執轡的楊榮楊士奇這等無恥之徒,狼狽為奸罷了!”


    “閑話少說,吾這就送你去地下與楊榮楊士奇聚首,請罪於先建文帝靈前!”


    崔永安一擺手,二三十名垂垂老人合圍而上,將夏原吉一家子困在中間。


    崔永安則挺起手中長矛,就要往夏原吉胸口紮去。


    “慢!慢著!崔百戶!老夫還有話說!”


    夏原吉大唿:


    “老夫引頸受戮,有死而已。”


    “隻是老夫這兩個兒子,是我夏家最後的一點血脈,能否留他們一條命?”


    身後牛車麻布掀開,三個婦人攜著孩子下來,各自將孩子緊緊摟在懷裏,麵露驚惶,無聲哽咽悲泣。


    就算遲鈍如幼兒,也察覺到臨頭大禍。


    崔永安冷笑:


    “這兩個野種,是不是夏老賊你的種,還是兩說。”


    “想給夏家留一點血脈?你下去問問先建文帝再說!”


    手中長矛不再遲疑,一把紮入夏原吉的腹部。


    夏原吉艱難轉頭打量身後家人,目光最後落在小兒子夏瑾身上,眼中浮現一絲意味難明的解脫之色。


    正要安心咽氣,突兀馬蹄聲由遠迅速接近。


    “哈哈哈,夏老賊,想要李代桃僵,問問你孫爺爺答不答應!”


    疾馳而來的馬背上,坐著正是孫愚。


    孫愚肋下夾著個小孩,來到近前,將手中一顆頭顱扔到夏原吉麵前,躍身下馬。


    夏原吉艱難轉頭看去,目眥欲裂!


    這顆頭顱,正是自己心腹仆人的項上人頭。


    而被孫愚夾在肋下的小孩,正是真正的夏瑾。


    夏原吉安排心腹仆人帶著小兒子悄悄潛逃,沒想到竟被孫愚截到。


    夏原吉一口鮮血再也忍不出,狂噴而出。


    生命力迅速逸散,不過片刻,就斷了氣息,屍體掛在長矛上。


    眼珠怒瞪,死不瞑目。


    野外官道上,響起婦孺悲慘哭泣。


    可也不過片刻,就嘎然而止。


    一地死屍旁邊,樹幹上釘了一張白紙紅字,鮮血淋漓。


    上麵以建文遺臣口吻,曆數夏原吉之罪。


    死有餘辜,遺禍人間。


    “諸位,就此別過。”


    “如今新朝新氣象,至此之後,再無建文遺臣之稱。”


    “我等與尋常大明子民無異,士農工商,各憑本事。”


    孫愚調轉馬頭,對崔永安等人團團抱拳。


    “珍重!”


    “珍重!!!”


    一群垂垂老矣的老頭,作鳥獸散。


    而皇宮裏頭,朱瞻墡目光已瞄準上張太後。


    如今,自己一言九鼎,唯一阻礙僅剩下自己的生母。


    張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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