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義微微苦笑。


    聖上,這不都是您要老臣說的嗎?


    反正得罪人的事也不差這一件,老臣已風燭殘年,沒幾年可活。


    也罷,壞人就由老臣來當吧。


    能讓大明重續洪武永樂盛景,把老臣這身老骨頭扔進去,就算被碾為粉末塵土,與歲月同朽,也無甚要緊。


    終是不愧對洪武帝賜名的這個“義”字!


    蹇義顫巍巍再次出列。


    聲音中多了幾分低沉和躑躅:


    “聖上,泛海走私一案,根源在於楊榮與百餘朝堂地方官吏結黨,沆瀣一氣,朋比為奸。”


    “臣蹇義,所奏第二件事,乃是禁絕官員、文人結黨!”


    蹇義此話一出,朝堂頓時如炸了鍋一般。


    誰都想不到,蹇義本身就是文臣魁首之一,竟把刀鋒,對準了自己!


    而且這種得罪朝堂所有官員,乃至得罪全天下讀書人的事,本該由胡濙這樣的孤臣提出來可能性更高一些。


    隻是胡濙在朝野的聲望,卻是遠遠不如蹇義。


    由胡濙提出,隻怕瞬間就淹沒在洶洶群情之中。


    朱瞻墡嘴角溢出輕笑,讚許點頭,示意蹇義繼續往下說去。


    蹇義絲毫不理朝堂間鼎沸的議論聲,低沉聲音雖然不大,卻是穩穩壓過一眾喧囂:


    “曆朝曆代,官員文人結黨為禍最烈!”


    “晉國六卿結黨,致三家分晉。”


    “後漢梁冀結黨,致四百年漢祚傾頹。”


    “北宋蔡京結黨,招來金兵覆亡之禍,致徽欽二宗、朝臣後宮盡數淪為俘虜。”


    “文人結黨,互相包庇,謗議朝政,官員結黨,輕則如楊榮一般營私舞弊,重則攬權獨尊,排除異己,危及社稷。”


    “因此,臣諫議,自此而往,嚴厲禁絕官員、文人結黨。”


    “凡文人結社謗議朝政者,其人與子孫三代,終生不得入仕,並追究違逆之罪!”


    “官員知法犯法,結黨營私者,殺無赦!”


    “官員公務之外凡組織飲宴,組織者需將與會之人、飲宴細節記下,送入北鎮撫司和東廠存檔。”


    “蓄意隱匿之人,以結黨營私論處!”


    蹇義的話語,猶如在朝堂間扔下一顆炸彈。


    滿朝堂官員反對聲四起。


    這何止是禁絕結黨,連日常應酬飲宴都要受到監視。


    不啻於在他們腦袋上套了一圈緊箍咒。


    此後,隻能戰戰兢兢當官,連同僚友人間的酬和聚會,都要小心翼翼,唯恐說錯話。


    他們都沒想通,本該是文臣領袖的蹇義,這個濃眉大眼的家夥,居然背叛了文臣集體。


    將屠刀對準了自己人。


    然而,楊士奇楊榮已死,夏原吉默不作聲,沒了這些領頭者挑動,反對聲雖多,卻是形成不了合力。


    很快,胡濙、郭璡、黃淮、楊溥、於謙、陳循、王直、王英紛紛下場,旗幟鮮明支持蹇義之議。


    甚至,原本幾乎不參與朝堂政議的柳升、黎澄等人,也跟著出列附和。


    緊接著,這些朝臣的同鄉舊好,門生故吏,也跟著下場附和。


    以泛海走私一案涉及官員極廣為切入點,據理反駁,寸步不讓。


    朝議的輿論風向,漸漸被扳了迴來。


    這下,滿朝堂官員總算略略冷靜下來。


    這才赫然發現,蹇義的禁絕結黨政議,明明就是由當今聖上一力主導推動。


    借楊榮泛海走私一案推出,背後不知為此策劃了多久。


    畢其功於一役。


    將聖上掌握的所有朝臣資源,統統砸了進來。


    當今聖上登基之後,提拔的文武臣屬已盡數下場,顯然是勢在必得。


    再聯想到原本和當今聖上對著幹的文臣集團鐵三角。


    楊榮身敗名裂慘死,楊士奇自縊,僅剩的夏原吉戰兢失語,指不定還能不能堅持到年後。


    功勳武將這邊張輔也已邊緣化,丟失了話語權。


    當今聖上登基半年,不顯山露水,騰挪之間,已是將權力盡數收迴手中。


    不甘心的朝臣將最後的希冀目光看向珠簾後的張太後。


    如今,能領頭與當今聖上相抗的,唯有太後一人!


    張太後老臉浮上一絲尷尬之色。


    端坐在繡凳上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隻覺得臀下這個座位,已如一盆火炭,讓人坐立不安。


    從納妃朝議之後,張太後就已敏銳察覺到,朱瞻墡已經將權力收攏得差不多了。


    凡是他立意要推動的朝政,朝堂間已幾乎不可阻擋。


    自那之後各項廷議,張太後從不吱聲。


    免得自找沒趣。


    可隻當個擺設,屁股下的繡凳,已經是越來越難安坐了。


    每日上朝,對張太後來說都是折磨。


    又戀棧垂簾聽政大權在握的爽感,又難堪於漸漸失去話語權的失落。


    猶如後世之中,被擺上領導職位,可自身水平又不能與職位相匹配的公司高層領導一般。


    對每次公司高層會議,都是又想又怕。


    張太後早就想著不再參與朝會,安心當個頤養天年的太後。


    可無緣無故驟然缺席,卻是丟不起這個人。


    自己退迴慈寧宮中,還需要個契機。


    張太後從未如現在一般,渴望有一場大病突然找上自己。


    好順勢解開自己的尷尬處境。


    心有不甘的群臣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沒了領頭之人,終是敗下陣來。


    隻得憤憤接受現實。


    從此之後,必須戰戰兢兢,萬勿放蕩形骸,給聖上遞刀子。


    楊榮,就是前車之鑒!


    見籌劃許久的議案終於落地,朱瞻墡心頭大快。


    禁絕官員、文人結黨,未必就能一勞永逸解決明朝後期坐大的文官集團問題。


    但至少給後續皇帝立了一項成例。


    讓他們可以隨時以結黨理由,將屠刀對準朝堂間坐大的權力集團。


    有這柄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文臣之間內鬥隻會更劇,如一盤散沙,難以聯合形成製約帝王的合力。


    如明末遺禍無窮的東林黨,將不會再有產生的土壤。


    而不能聯合架空帝王的內閣,正是朱瞻墡將來要改革政製的重中之重。


    嚐試著建立一套迥異於以往封建王朝的頂層權力機構,希望能解決王朝三百年一輪迴的既定宿命。


    至於能不能成功,反正自己也看不到。


    不過至少自己為此做出過探索,總不會是一事無成。


    或許是幫後人趟雷,也未可知。


    朱瞻墡威嚴目光從一眾朝臣臉上一一掃過,淡然開口:


    “如今內閣首輔楊士奇亡故,次輔楊榮罪大惡極,需要遞補兩位內閣輔政大臣......”


    一眾朝臣心頭頓時狂跳。


    對啊!


    剛剛大家都在糾結禁絕官員文人結黨一事,竟是忘了,內閣卻是少了兩位重量級人物。


    會是哪個幸運兒遞補進內閣呢?


    朝臣們目光逡巡之間,最後紛紛落在蹇義和郭璡身上。


    聖上核心重臣之中,唯有蹇義和郭璡沒有入閣。


    蹇義為吏部尚書,郭璡為戶部左侍郎,六部一向以吏部戶部為首。


    他們若是再進內閣,就將位極人臣,風頭一時無兩。


    內閣首輔,想必是蹇義無疑。


    郭璡此時心跳如擂鼓,整個人猶如在夢中。


    沒想到當初兩個殘次品玻璃器皿之緣,竟給自己帶來如此飛黃騰達機會。


    蹇義倒是眼觀鼻鼻觀心,心頭暗哂,不為所動。


    可隨即,朱瞻墡的任命,出乎大家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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