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蒼老的身軀使勁瑟縮了一下,猶如隆冬凜冽之中,還戀棧枝頭的那寥寥枯黃樹葉一般。


    自己的末日也要來了!


    楊榮剛剛受盡屈辱而死。


    若自己也是如此死法,還不如先懸梁自盡罷了。


    至少,能為自己保留最後一點顏麵。


    這位新君,好狠毒的心腸。


    不動則矣,一動,竟是要殺人誅心。


    楊士奇不由為當初的選擇後悔。


    當時,自己太過輕視這位日日沉湎青樓妓寨的皇子了。


    如今想來,那必是當今韜光養晦的舉措,沒想到竟是把自己也給蒙騙過去。


    不管是篡改遺詔,還是捧朱瞻埈出來打擂台,說起來楊士奇都隻是從犯。


    可這位新君,報複起來,手段竟如此酷烈。


    楊士奇惶惶不可終日。


    夏原吉卻是伸手拍了拍楊士奇手背,緩緩搖頭示意:


    “勿需擔憂,陛下想必是有政事諮詢首輔,陛下問什麽,首輔答什麽就是。”


    楊士奇幡然醒悟。


    是啊。


    自己倒是關心則亂了。


    參與楊榮泛海走私一事,自己沒留下任何證據。


    如今楊榮已死,知情之人盡數被封口。


    陛下憑猜疑殺人,未必能服眾。


    自己拚死抵賴,就算不能幸免於難,也不至於像楊榮這般身敗名裂。


    待後來新的君王繼位,有文人大臣進言,未必就不能為自己平反,博得身後之名。


    楊士奇帶著從容就義心態,昂首跟著錦衣衛奔赴詔獄,竟奇異般有些期待和放鬆。


    跟著錦衣衛一路往監牢深處走去,楊士奇心中不斷謀劃。


    見到陛下的第一句話,自己當主動請罪。


    自己身為內閣首輔,未能及時察覺同僚楊榮私下勾結如此多朝堂地方官吏走私牟利,自己確實有罪責。


    罷了。


    當引咎致仕,迴鄉頤養天年。


    楊士奇打著如意算盤,一路來到監牢深處。


    終於見到朱瞻墡,帶著興安海壽徐恭等人,緩步而行,來到一處監牢外頭。


    顯然,陛下一行人也是剛到。


    楊士奇精神一振,疾走幾步趕上,口中大禮參拜:


    “臣楊士奇,參見吾皇陛下......”


    蒼老身軀正要跪拜下去!


    “父親!”


    “父親,您快救救我!”


    旁邊監牢之中傳出一道熟悉的疾唿。


    一個頭發蓬亂、身形憔悴的青年猛地衝到牢門邊,使勁搖晃牢門,痛哭流涕。


    宛如一道晴天霹靂,敲在楊士奇的天靈蓋。


    楊士奇隻覺得雙眼金星直冒,再控製不住手腳,撲通摔倒。


    在地上艱難轉頭看去。


    細細辨認之下,隻見監牢之中的,不正是自己的大兒子,楊稷嘛!


    楊士奇自小失怙,他的母親,甚至攜著他改嫁給了德安同知羅性。


    羅性雖待他如同己出,可自幼聰慧的楊士奇,依然能體會出其中微妙區別。


    人總是童年越缺什麽,長大後越要彌補什麽。


    因此,楊士奇極為寵溺自己的兒子。


    從小就任由著兒子胡來。


    及至楊稷長大成人,日日隻知走狗鬥雞,文不成武不就,楊士奇也不以為意。


    反正自己位極人臣,每年除了俸祿賞賜,參股楊榮走私一事,猶有數不盡的進項。


    就當養著個一事無成的兒子,也敗不光家業。


    到後來京師北遷,楊稷嫌棄北京過於寒冷,在楊士奇身邊拘束也多,就提出要返迴江西吉安老家生活。


    楊士奇也無不依之。


    父子倆如今已有四年未見。


    楊士奇驚駭之餘,總算意識到,當日海壽迴京,那行囚車人馬一掠而過,自己瞧著眼熟之人,竟正是自己的大兒子。


    “陛下!”


    “犬子何辜,不知為何被東廠拘捕,從江西千裏迢迢一路帶來京城?”


    楊士奇關心則亂之下,竟是不自覺帶上了詰問的語氣。


    楊稷見自己老爹語氣這麽硬,頓時跟著囂張起來:


    “對啊父親,這些東廠狗腿子真該死,父親您貴為內閣首輔,為大明立下無數功勞,他們竟對您如此不敬!”


    楊士奇臉色頓變。


    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當著聖上的麵,居功自傲,這是自尋死路!


    心頭咯噔大跳,趕緊磕頭,卻已經遲了。


    隻見朱瞻墡轉過身來,不以為忤,笑眯眯說道:


    “對啊,楊首輔為國鞠躬盡瘁,海壽,你好大的狗膽,居然把楊首輔的大公子拘捕進京!”


    楊士奇一顆心頓時如沉入冰水之中。


    這位新君如今在朝臣之中,已暗中有了笑臉虎的稱唿。


    越是笑容滿麵,之後的手段越是酷烈。


    海壽此時早已怒從膽邊生。


    聖上說自己好大的狗膽,這是讚譽之詞。


    可楊稷一個馬上要死的紈絝子弟,居然敢罵自己的東廠是狗腿子?


    在海壽心底,已經給楊稷判了死刑,而且是慘不堪言的死法。


    海壽出列,聲音恭謹之中帶著冷颼颼殺機:


    “聖上,老奴從建寧迴程之時,有百姓攔道喊冤。”


    “說是楊首輔家的大公子在吉安府泰和縣專橫跋扈,欺男霸女,為強買良田,活生生打死人。”


    “事主家人到泰和縣衙,吉安府衙報官,均被地方官趕出衙門,甚至威脅他們,若敢再多生事端,就將他們也抓進大牢。”


    “事主家人求告無門,偶然聽說老奴經過該地,這才冒死攔路申冤。”


    “老奴已詳細查過,此事千真萬確,老奴也將事主家人帶迴京城,求聖上定奪!”


    海壽的話剛說完。


    “什麽!竟有此事!”


    “什麽!竟有此事!”


    一個是朱瞻墡怒不可遏的聲音,一個是楊士奇震駭欲死的聲音。


    大明律曆來最為嚴苛,殺人者償命,楊稷已是救無可救。


    楊士奇心頭一片絕望。


    偏偏這時楊稷還不識趣,不在意嘟囔道:


    “父親您可是內閣首輔,咱們大明朝頂天的官,殺個把低賤的平頭百姓,有什麽了不起的。”


    朱瞻墡嘖嘖稱歎:


    “楊首輔教子有方啊。”


    “朕記得,朕的曾祖,太祖洪武帝,起事之前,也隻是個平頭百姓而已。”


    “楊首輔更是自小失怙,少年之時,為奉養母親一餐一食,四處奔波。”


    “沒想到隻是區區幾十年,桑田滄海。”


    “楊首輔,你忘本了!”


    楊士奇瞬間如同蒼老了幾十歲:


    “陛下,犬子罪不可赦,請陛下依國法處置。”


    “罪臣未能教導好孩子,縱子行兇,罪臣請求致仕歸鄉,反思己過。”


    朱瞻墡皮笑肉不笑拒絕:


    “那可不行,楊首輔可是朕的股肱,朕怎能讓楊首輔離京歸鄉呢?”


    “楊首輔舐犢情深,要不咱們也交由京城百姓評判,或許京城百姓念在楊首輔為國辛勞幾十年的份上,求朕赦免楊稷之罪呢?”


    “對了,楊首輔似乎還有個孩子,叫楊檤來著?應該不像楊稷這般無可救藥吧?”


    楊士奇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蒼老佝僂身軀晃了晃,趴迴地麵。


    有氣無力磕了三個響頭:


    “臣明白了,罪臣告退。”


    蕭瑟聲音中,已滿是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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