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為什麽要說出來?有什麽立場質問自己脫衣服算什麽勞動?他一次次幫自己又是為什麽,為打她的臉嗎?為彰顯自己的博愛嗎?還是說,自己在他眼裏始終不過一隻可憐蟲,這種憐憫與施捨,能極大滿足他富人俯瞰眾生的心理?


    周天覺得受到深深的羞辱和背叛。


    潛意識裏不願承認,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和自作多情,和他牽扯,把媽媽也搭了進去,這是她背不起的十字架。


    她不會快樂了。


    她知道馮天賜很好,張孝晨也很好,老尹很好,室友們也很好。但周天陷入一種不想和任何人有關聯的情緒中,然而,她不能不懂事,哪怕現在媽媽不在了,她還是不可以不懂事。


    她把錄音筆放在校服的兜裏,走迴教室,同學們陸陸續續迴來,大家都一頭的汗,有人在吃雪糕。


    梁嘉樹在給班裏某位男生看題。


    周天直接走到他的座位前,他抬頭,有點訝然地看看她,氣氛僵僵的,門口那班裏的小靈通突然叫起來:「喜報,喜報!梁嘉樹、陳凡、張天一你們三個都是省一,梁嘉樹陳凡你倆進省隊啦!」


    教室裏轟的一聲炸開。


    梁嘉樹沒有什麽太喜悅的表情,嚴格說,他臉上根本沒有喜悅的表情,湧過來的幾個男生迫使周天往邊上站了站。


    「班長,有事嗎?」梁嘉樹卻隻徵詢地望著她。


    男生在起鬧讓梁嘉樹幾個請吃飯。


    嘈雜的人聲、喧譁的氣氛,如此壓迫,周天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竟是個溫潤的樣子,如此虛偽。


    她唿吸漸漸急促,她從沒在教室裏主動離他這麽近過,可又如此遙遠。


    忽然,她撥開兩邊男生,把梁嘉樹桌上的書一把抱起,再狠狠往地上一摔,教室瞬間安靜了。


    她甚至推開他,把他抽屜的東西全部掏出來,男生的抽屜整潔,有幾本課外書。周天統統給他摔到了地上,並毫不留情踩起來,非常任性,非常不講道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按到了水裏,掙紮不動,滿滿的窒息感。


    大家完全愣住了。


    周天就那麽絕望而執拗地看著梁嘉樹,整顆心,被拉扯到變形:「你讓我噁心,梁嘉樹,我希望這輩子都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她毫無理智隻任憑情緒發泄地說道。


    男生緩緩站起,臉上閃過一絲羞憤,可更多的,是一種鋪天蓋地的錯愕和動容。


    周天跑了出去,留下不知內情的同學們,隻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梁嘉樹。他站了許久,隨後,彎腰一樣一樣把自己的東西撿起,一個字都沒說。


    兩人的關係,好像最終在這一刻徹底走向盡頭。


    梁嘉樹進省隊的消息,很快證實,他是教練最有把握的學生。他留下一筆錢,讓一個男生替自己請大家吃飯,這之後,火箭班的同學再沒有見他來上課。


    他的座位上收拾得一幹二淨,一張紙片都沒留。


    老尹找了周天,問她跟梁嘉樹是怎麽迴事,周天麻木而疲憊地搖頭:「尹老師,對不起,我不想說,我真的很累很累。」她太孤獨也太倔強,可這一刻,又是如此孱弱,弱到她無法接受自己所犯下的錯,所以,大腦開啟另一種機製:


    李佳音和梁嘉樹是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而她,要想活下去,就得這麽想,否則,活不下去。


    教室裏,真的不再有梁嘉樹的身影,他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眼前。


    周天看到那個空蕩蕩的座位,心一下就被撕裂了,汩汩流血。


    她失魂落魄迴到東巷,沒告訴張孝晨,一個人,在打開門的剎那,喊一聲「媽媽」,就跪爬著挪到了擺放遺像的桌前。


    「媽媽,對不起……」她跪在桌前,哭著把遺像抱下來,緊緊摟在懷裏,一遍又一遍低頭親吻媽媽的遺像,「對不起,媽媽,是我不好,你會原諒我嗎?不要原諒我,不要原諒我……」


    她哭到嘔吐,還在說個不停。


    「別離開我,我什麽都答應你,我會比以前更聽話的,我什麽都聽你的,別不要我,媽媽,別不要我,行不行?行不行?」她咳嗽起來,眼淚鼻涕落在遺像上,看不清媽媽的臉了,周天慌忙使勁用胳膊擦拭遺像,越擦,視線越模糊,媽媽的臉越看不清,她崩潰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周天發了瘋一樣對著遺像磕頭,一直磕,磕到滿頭鮮血,磕到她漸漸失去意識,抱著遺像,在地上昏睡過去。


    鄰居聽到動靜,撞開門,把她送去社區醫院,張孝晨守了她一夜。


    這是周天第一次發瘋,也是最後一次,她呆呆望窗外,知道這一生就這麽一次了,她活一半,死一半,某一部分徹底和媽媽一起埋葬了。


    媽媽沒了,梁嘉樹不會再出現,時間像被冰封,封在了高二這年的秋天。


    第38章 時間的快與慢,永遠是相……


    時間的快與慢,永遠是相對的。


    周天在剩下的高中歲月裏,零星地聽到過關於梁嘉樹的消息,比如,他進了國家集訓隊,他提前去了北京。


    那個說自己喜歡學校的少年,也許後來出現在過校園,隻是,她不知道而已。她見過他的溫柔、沉默、以及最後一次鮮活的表情,終究,這一切都消磨在少年彼此的自尊和幽深的心思裏。


    她從未開口說出去的話,他不知道,他隻是短暫地點綴了一下她的青春,最終,不過連姓名都變得模糊而遙遠。而傷口,在青春低迷的大霧裏依然有癒合的能力,周天在高考結束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北京,說不上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和他錯開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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