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風雪的村落裏,夜色雖涼,卻少了幾分蕭瑟,村中唯一燈火通明的大宅院裏,年輕的女人坐在床邊,同孩子講述著故事。


    “姑姑,聽村裏的老人說,他們這些日子見到了神女,說神女能保佑富貴平安,可是真事?”


    阿堅拿了幾塊床頭的花生酥,悠哉悠哉地吃了起來,今日被雲黎扭傷的手依舊使不上力氣,望著院落裏的鐵鍬有些出神。


    井女並不在意他這般不知禮數的行為,將井寧送來的花生酥都塞進阿堅懷裏,悠悠迴道:


    “自然,神女犧牲自己,用血液供養神樹,從而保佑村落下一個十年風調雨順、平安富足。”


    “可為什麽是神女?女人的血那麽髒,肯定會玷汙神樹的,而且這麽多年,除了我爹,也沒見誰富足起來,一定是出錯了,能保佑平安富足的不是神女,是神子吧?”


    孩童的迴答有些單純,單純的自我與愚蠢,井女並沒有反駁什麽,而是淡淡的笑了:“是啊,或許真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她低聲輕喃,深黑色的眼眸中不斷浮現鮮血與絕望彌漫的過往,癡癡地看著自己無法動彈的雙腿,心底的缺口開始發痛。


    為什麽是神女,而非神子?


    在這個村落裏,若成為神的使者真是神聖令人敬仰的事情,大家一定爭著搶著站上這個位置,哪還有她們的事兒?


    “阿堅,天晚了,你去給你奶奶房裏添些柴火,別凍著她老人家。”


    井女將床上的書本收了起來,一手拽起角落裏的被子,交代道。


    阿堅還沒有心思休息,不滿地瞥了她一眼,略顯敷衍地應了一聲,起身抱著花生酥離開。


    他並沒有去奶奶的房裏添柴,而是兜兜轉轉進了偏院,裏邊住著他的啞巴叔叔。


    阿堅的叔叔和父親關係很差,但父親富足後並未拋棄自己的兄弟,將還算寬闊的偏院給了叔叔住,離奶奶的房間不算遠,也方便母子相見,互相照拂。


    阿堅並不喜歡自己的奶奶,因為每次見到奶奶,她都非常驚恐,哪怕她年紀大了說話不流暢,他也能聽出對方是在罵他孽種。


    相比之下,叔叔就對他好多了,他總會聽他訴說煩惱,會安慰他並逗他玩兒,隻是對待阿堅的兄長沒那麽用心。


    許是因為兄長智力天缺,不招人喜歡。


    將花生酥分給叔叔幾枚,阿堅輕手輕腳地幫他鬆了鬆手腳上的鐵鏈,麵色蒼白的男人用粗糙圓厚的手指捏住酥軟的甜點,顫顫巍巍放入嘴中,緩慢咀嚼。


    阿堅坐到床邊,聽著鐵鏈碰撞的清脆聲響,黑暗的視線中,唯有對方的雙眸泛著淺淡的微光。


    他非常不解,父親說叔叔有瘋症,害怕他出去傷人,所以才會用鐵鏈鎖起來,每日的飯食都非常簡陋。


    但是姑姑明明也有病,她的雙腿不能走路,不像別人家的女子下地幹活,還嫁不出去,憑什麽能好好住在幹淨的院落裏,還能吃上父親帶迴來的花生酥?


    如果她能和別的女人一樣,受詛咒死掉就好了,奶奶也是。


    如果她們都死掉了,家裏就會輕鬆許多,父親或許也就不會再嗬斥他了,畢竟他可是這個家裏唯一健康有力的男丁。


    正想著,一隻粗糙的大掌忽然落到阿堅的腦袋上,帶著花生酥的碎渣和甜膩的香味,輕輕地揉著他的發頂。


    男人的目光閃爍,好似要透過他看到更多什麽,阿堅也不隱瞞,訴說自己被父親嗬斥和訓罵的苦楚。


    鐵鏈聲窸窸窣窣,破舊的窗子撒下月光,男人聽著孩子的講述,看著自己前些天風雪中被凍爛的腳趾,無力的手掌逐漸握緊,卻好似幹枯的稻草,脆弱無比。


    如往常一樣,他安慰似的拍拍孩子的後背,口腔中的半根舌頭無法發出完整的字詞,破碎的聲音像是黃牛的低鳴。


    良久,月光隱在烏雲之後,殘破雜亂的屋子浮起涼意,阿堅打了個哆嗦,跳下床沿,準備離去。


    步伐剛邁出,身後的男人抬起手,他迴頭,隻見對方撩開長而茂密的胡須,露出嘴唇,無聲地張口。


    阿堅知道,叔叔有話想講給他,他並不會打手勢,更不會寫字,便隻能以這種方式傳達。


    少年提起油燈,借著微弱的火光努力辨認,男人很有耐心,不斷重複自己想要表達的話。


    “長大……繼承家業……救我……”


    ————


    “我隻聽說帶陰氣的井水是為了讓藥草更加吸收靈氣,與神女又有何關係?”


    “魔尊大人,您可曾想過那陰氣從何而來?”


    黎簌染一怔,倘若神女真的是由人所推選,那必定是有所求,以井家村人的脾性,精神信仰有神樹就夠了,那麽神女……


    “莫非是利用神女維持井水的陰氣?”


    “殺掉神女嗎?”黎微墨恍然大悟,瞳仁變得圓圓的,尾巴毛立了起來。


    “不僅如此,每十年推選神女,受盡折磨丟進井裏,陰氣和怨氣才會更重,村子裏每口井中都有神女……”


    小熊貓沒有再說下去,黎簌染已經明白了,隻覺得背脊有些涼,更多的是憤懣,整個村落大大小小那麽多井,可想而知,要把神女分成多少份才能保證每口井都有陰氣。


    這般殘忍的死法,也難怪那陰氣能夠持續十年之久。


    “這麽說來,今年還要推選神女,隻是人們還未動手?”


    “那孩童失蹤一事,也許是井中怨氣深重的神女所為?”


    她用指尖點點桌麵,一邊思索一邊猜測。


    “魔尊大人,曆來神女的主魂被釘在神樹的根脈下,僅憑井中的怨氣是無法作亂的。”


    紅爺爺推翻了她的猜測,“這是這個村子裏的人不斷摸索出來的辦法,神樹是飛升的大能留下的枝丫,自然能鎮住鬼邪。”


    “老夫在這裏,看了一個又一個十年,也不是不想出手幫助神女,隻是我等小妖有心無力,現在秦家又被獨特的藥草吸引而來,小妖更是不敢惹火上身。”


    “難怪紅爺爺總不讓我們往村子裏跑……”小狐狸嘟囔道。


    “我理解,這個村子裏的人都是這副模樣,哪怕你們救了一個神女,也還會有更多少女受害,更何況其中牽扯複雜。”


    黎簌染淡笑:“我想我可能要多管閑事一次。”


    聯想當初在樹上所聽所見,難怪一村人身上都背負著人命,這樣殘忍的方式隻為讓藥草長勢更好,實在是卑劣至極。


    “魔尊大人,這並非我等小妖的請求,您不必如此在意,若是被正道追究起來……”


    紅爺爺有些意外,從未想過魔尊會主動插手這般複雜的事件,目的居然還是為了素不相識的少女,這完全不符合魔族在雲起大陸的形象。


    驚訝之餘,又有些豁然開朗,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妖王大人才會讓他們求助魔尊。


    “既然他們都把我認成神女了,我總不能等著他們來把我大卸八塊。”


    她站起身,烏發間淡雅的花簪撥動著纖薄的花瓣,素色的衣裙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飄動。


    俯身抱起正跟小狐狸玩鬧的小白貓,輕聲笑了笑,轉身望向井家村的方向。


    看著那棵直擊長空遮天蔽日的巨樹,眼神中透露出一種清冷而玩味的光芒,一絲狠厲稍縱即逝。


    “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先離開了。”


    話音剛落,小熊貓也站起身,帶著小狐狸跟在她身後想要送送客人,卻被迴絕了。


    “魔尊大人,還請萬事小心,若有困難,小妖定鼎力相助。”


    兩隻毛茸茸停下了腳步,看著黎簌染的背影誠懇道,她迴過身,迴以微笑,若非小熊貓是年長大妖,真想上手rua兩把。


    黎微墨窩在母親懷裏,看著下方不斷靠近的巨樹,黎簌染禦劍到樹下,跳下來踩了踩樹根的泥土。


    泥土厚實,巨樹主幹壯麗挺拔,似乎並沒有什麽異樣。


    “娘親,你聽到有人說話了嗎?”黎微墨豎起貓耳朵,隻覺得耳邊聲音雜亂,斷斷續續有人的說話聲,一直在重複幾個詞。


    “什麽?我沒聽到,是你們小貓聽覺太好了嗎?”黎簌染努力靜下心去聽,除了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並沒有別的收獲。


    “好像在說……”黎微墨繼續豎起耳朵,努力辨別模糊的字詞。


    晚風吹拂,樹上的紅綢不斷搖擺、飄零,有清脆的鈴聲衝入耳膜,低沉模糊的聲音恍若藏匿於老鍾之中。


    “騙局……”


    耳邊恍然出現清晰的呐喊,黎簌染一驚,猛然迴過神,黎微墨擺擺爪子,雀躍道:“我聽清了!”


    “騙局……”


    黎簌染望著空蕩蕩的四周,迴味著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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