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皇宮漆黑如墨,謹身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朱祁鎮的禦案上,擺滿了大明律原本和戶部登記造冊的魚鱗冊。


    戶部尚書王佐垂手靜靜候在一旁,目不斜視。


    他不知道陛下深夜召他入宮所為何事,但見朱祁鎮麵露慍色,也不敢開口詢問。


    整個殿內,隻有朱祁鎮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鎮終於合上了眼前的魚鱗冊,略帶沙啞的開口詢問:


    “王愛卿,你可知當今我大明有多少人口?”


    王佐聽到朱祁鎮言語之中的寒意,嗓子頓時有些發幹,恭敬迴應道:


    “迴陛下,戶部登記造冊共有1032萬4268人戶,丁口6041萬1741人。”


    登記造冊?朱祁鎮聞聲沒有動作,隻是不斷的迴想起在坊市聽到的那句話。


    “婢女也能算人嗎?”


    婢女為什麽不算人!


    王佐所言,他早已知曉,但這是並不是真實的數字。


    曾經他也以為大明朝有子民六千萬,但今晚的調查徹底改變了他的看法!


    六千萬,隻是官府統計,這也就罷了,但是即便如此統計的也是有戶籍的丁口。


    據錦衣衛所查,王公貴族,富賈鄉紳,少則圈養奴婢丁口數十人,多則竟達數千人!


    這些奴婢家丁,是沒有戶籍的,也就是說,他們在法律意義上不算人!


    沒有人權,隻是一件有生命,有靈魂的物品而已。


    他們自出生起便已經決定了其一生的命運,主子可以隨手把他們贈與好友,沒錢時換做銀兩。


    明碼標價,一般十兩左右,便可買一人迴家,幾乎已成社會共識。


    看似繁華的帝國,居然有如此藏汙納垢,蠅營狗苟之事的存在!


    朱祁鎮隻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給了一個大嘴巴子,幾小時前他還在想逐步廢除軍戶,匠人的賤籍。


    但居然就在他眼皮底下,還有大明的子民受到如此深的壓迫!


    為何會如此?直到朱祁鎮翻到大明稅賦製度,他才明白其中原委。


    明朝及其前朝所用稅製都為人頭稅,按家裏丁口多寡納稅,有幾口人納幾口人的稅。


    這法子粗略一想沒啥問題,可富賈鄉紳地連阡陌,憑自己家這幾口人肯定是顧不過來的。


    就算有佃戶麥客,也不能盡如人意,於是丫鬟家丁買賣由此而生。


    富賈鄉紳為逃稅法,便把這些下人藏於府中,不造戶籍,借此少繳稅款。


    所以這些丫鬟家丁雖出生在大明,卻又沒有大明的戶籍,是如同黑戶一般的存在,官府為圖省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戶部尚書王佐迴答完後久久沒有聽到迴應,他不知陛下究竟何意,心中忐忑不已,就在這時朱祁鎮開口道:


    “朕問的是,生活在我大明土地上的所有人。”


    王佐聽到朱祁鎮的話瞬間傻了眼,這官府沒有統計啊,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陛下,這,臣實在不知。”


    朱祁鎮見狀沒有訓斥,刷刷在聖旨上筆走龍蛇,淡漠開口道:


    “不知就去查!”


    “今年年末,朕要知道全國所有的丁口,一個奴婢,一個家丁都不許漏掉!”


    王佐聞聲連忙跪倒在地:


    “臣遵旨!”


    言罷,王佐躬身一拜,退出了大殿。


    這時聖旨也已經擬好,朱祁鎮把印璽重重的一蓋。


    不多時,兩道旨意從謹身殿發出,一是諭令各州府配合戶部清丈全國人口,土地。


    二是一道安撫聖旨,朱祁鎮下令永不加賦!


    這也是無奈之舉,世家這種東西,古往今來不知傳承多少輩了,手段層出不窮。


    人言道,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


    要是不下這道聖旨,恐怕清查十年都查不清楚全國到底有多少人。


    更有甚者則會引起國家動蕩,現在朱祁鎮雖然手中牢牢把持著軍權,不擔心成了隋煬帝。


    但任何國家動蕩都是在給蓬勃發展的大明使絆子,這是朱祁鎮不願看到的。


    永不加賦,意味著藏起來的丁口,田地就算被清查出來也不會影響交的稅,富賈鄉紳藏匿的心思就沒有那麽強烈。


    金英看到朱祁鎮神色稍緩,開口寬慰道:


    “皇爺莫要動氣,如今四海升平,天下百姓無不歌頌皇爺的功德。”


    朱祁鎮聞言吐出一口濁氣,四海升平?這才是最恐怖的。


    一個國家,怕的不是有外敵,而是從內部開始腐爛,這才會要命。


    朱祁鎮開口反問道:


    “金英,你可知國家的根基為何物?”


    金英跟隨朱祁鎮已經有些年頭,對於朱祁鎮的心思還是了解一二,脫口而出道。


    “迴皇爺的話,是百姓!”


    朱祁鎮聞言點了點頭,繼續道:


    “不錯,是百姓。”


    “一個國家的繁榮,不取決於其上層統治者的奢靡,而取決於其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況。”


    “如果個人的苦難與國家無關,那集體的榮辱與個人又有什麽關係?”


    “曆朝曆代,但凡滅亡,其中必有農民起義的身影。就說太祖他老人家,起於微末,要是當初家中尚有果腹之糧,我大明也不會因此建立。底層百姓,才是我大明的柱石,隻要他們心向大明,那我大明豈有不強盛之理?”


    朱祁鎮隨即歎了口氣,他一直在想方設法改善百姓的生活也是如此考量。


    他是大明的皇帝,是這個幅員遼闊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名義上擁有天下。


    但他真正所能依仗的,隻有百姓,也隻有他能改變百姓的生活。


    要是那些世家大族,士大夫靠得住,忠心不二如何能傳承千年不滅?不過是一群牆頭草罷了。


    不加以改變這種情況,便是在掘國家的根基。屆時百姓嘯聚山林,便又到山河變色之時,萬事休矣。


    隻是這個道理,隻有起於微末的開國之君方能領會,故而曆代始興終衰。


    後世帝王,一出生便站在塔尖,但是沒有從塔下往上爬的過程。


    站的高了,看的遠了,可也看不清這塔底的芸芸眾生的麵孔了。


    金英聽到朱祁鎮的解釋,跪伏在地開口:


    “皇爺,奴婢明白了。”


    朱祁鎮揮了揮手,目光深邃開口道:


    “起來吧,朕和大明要走的路,還有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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