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一樂最近覺得江煜很不對勁,他用兩個人過命的交情做擔保,江煜好像談戀愛了。


    說真的,葉一樂認識江煜這麽多年以來,沒見過他像個開屏的孔雀一樣捯飭著自己頭上那兩根毛。


    他看著眼前的兄弟,狠狠的歎了口氣。


    江煜的人生說真的,像是一部倒人胃口的電影票房一樣慘淡。


    孤兒,被遺棄的那種。他不明白一個家庭到底是遇見什麽坎坷,才能讓他們狠心將一個小豆丁似的孩子扔在垃圾桶邊上。


    聽著像棄嬰的套路,四歲的孩子多多少少也知道離開父母太遠了要哭要鬧,至少能引起路人的注意,這件事就不太好辦成。


    可是呢,聽話寶寶小江被媽媽告知,要站在這裏乖乖的等媽媽迴來。他就真的沒哭也沒鬧,拿著新買的奧特曼玩具站在垃圾桶邊上,一站就是一天。


    直到撿破爛的江爺爺在撿到這個垃圾桶的時候,看著一個奶娃娃獨自站在這裏實在可疑。想問問啥情況啊,結果吹了一天冷風的小江兩眼一閉,直接暈倒了。


    這可把老頭子嚇壞了,趕緊給孩子抱迴家,讓老伴燒水衝藥。


    這折騰一宿,好不容易是退燒了。睡醒後的小江裹著厚厚的毯子、吸溜著大鼻涕和江爺爺說,媽媽丟下自己跑了。


    由此可見,小江是個早熟的孩子。


    江煜有一次喝醉了和葉一樂聊起來這事的時候,聽的葉一樂賊不是滋味。


    少年啞著嗓子,手裏攥了個易拉罐搖搖晃晃的,語氣隨意,“那時候也不知道咋想的,反正就有預感,她不要我了。你說我那麽大點的,心思還挺多。”


    江爺爺這一聽可了不得,打電話聯係警察同誌,查來查去又折騰小幾個月。


    這可算是在過年之前打聽到了他媽媽的下落,但是卻沒啥好結果,幾乎是在遺棄小江的同一天,她被發現自縊於旅館鍾點房裏。


    小江的爸爸也不知道是誰,媽媽未婚先孕,甚至都沒到法定結婚年齡。


    江爺爺在派出所聽完這事,愣是沒緩過神,坐在馬路牙子上吧噠吧噠的抽著老伴給自己卷的茶煙,臨小學放學的點,咬咬牙心一橫決定收養小江。


    江爺爺是退休工人,老伴則是退休小學教師,兩個人退休工資不算高,但至少養個孩子還是沒啥大問題的。


    他們沒有自己的孩子,或者說曾經有過,但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夭折了。


    晚上江煜穿著李奶奶——也就是江爺爺老伴給他買的新的小棉襖,坐在馬紮上,懵懵懂懂的決定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小江原本也不叫小江,他沒名字。說來好笑,小江不僅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被他叫做媽媽的人每天都在哭,帶著他出門也要被指指點點;媽媽的爸爸看起來特別兇,隨時隨地都要罵他兩句。


    他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


    李奶奶當即帶上自己的老花鏡,翻出伴隨自己教書生涯四十餘年的新華字典,給小江取了江煜這個名字。


    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


    她希望小江未來的日子都是光明燦爛的日子,即便行走於黑夜,仍有月亮作陪。


    終於給小江上了戶口的那天晚上,江爺爺長出一口氣,在昏暗的燈光下用一根削的比小拇指還短的鉛筆盤算著花銷。


    讓江爺爺始料未及的是,江煜不是個讀書的料子。這點葉一樂最有發言權,他們從小學開始就認識了。葉一樂見過江煜給他們抄作業收錢算賬的精明樣子,也見過他斬釘截鐵的在卷子上寫出3.5個老頭的離譜答案。


    初中之後江煜就輟學了,本來他初二就有這個想法,但江爺爺堅持至少江煜要接受九年義務教育。


    高中的學費比初中貴了一倍不說,江煜那個慘不忍睹的成績也實在念不到高中。


    李奶奶這兩年身體情況實在是不容樂觀,類風濕關節炎讓她的指關節變形疼痛。每況愈下的免疫力,導致她時常發燒。


    江爺爺現在抽煙隻能一次抽半根,因為他自己卷的總覺得差點事,而老伴的雙手因為疾病的疼痛而顫抖沒辦法再給自己卷煙了。


    江煜勸奶奶去住院,這個平時溫和的奶奶板著一張臉說什麽都不肯去,硬說自己吃兩板藥就沒事了。她說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不願意浪費這個錢。


    直到她撐不住了要走了的那一天,她握著江煜的手,從自己枕頭底下掏出來一張存折交給江煜。初見時那個珠圓玉潤的老太太如今瘦骨嶙峋,掌心的繭子摩挲著江煜的手,刺的他的心髒發疼。


    在第二年的夏天,蟬鳴鬧人的夜晚,江爺爺抽完了最後一根李奶奶給他卷的茶煙時候,在躺椅上安然的離去。


    在江爺爺把江煜撿迴家的十五年後,他又一次的成為了垃圾桶邊的那個小孩。


    老兩口留下的錢不太多,安排完後事更是不剩多少。為了謀生,江煜什麽活都幹過,當然是建立在道德基礎和法律允許的前提下。


    最後他在一家修車行穩定下來,老板不幹了之後江煜用江爺爺最後一點錢,腆著臉欠著人情以低價把這個鋪麵買了下來。


    江煜很懂滿足,從小時候的玩具開始就是這樣,到現在他感覺自己沒有負債真的是太了不起了。


    雖然偶爾中二。


    遇見陸知阮那天便是如此,熱血少年管了點閑事就被人追著揍。揍得鼻青臉腫的,迴來的時候葉一樂差點以為是哪個實驗室跑出來的科學怪人。


    葉一樂坐在江煜後邊,敲了個二郎腿磕著瓜子有些含糊的說:“你要去找那個警察啊?”


    江煜整理領子的手一頓,被猜中心事的少年別開葉一樂從鏡子裏看著自己的視線,不自在的咳嗽兩聲。


    不是有句話說,人生有三件東西無法隱藏:貧窮、咳嗽和愛。


    “嘖。”葉一樂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你,和她,沒可能吧。”


    “怎麽就沒可能了……”江煜嘟嘟囔囔的說,顯然他也沒什麽自信就是了。


    江城的夜色總是撩人,即便是隆冬也不例外。


    江煜叼著一截煙,靠在陰影裏吞雲吐霧。如果不是明滅的煙頭,很難會注意到這裏還隱藏著一個身型瘦高的少年。


    他極少抽煙,或者說這是他第二次抽煙。事實證明他不喜歡這個味道,但是尼古丁確實能讓人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葉一樂從藥店裏出來,手上拎著一堆跌打損傷的藥。他蹲在江煜旁邊,一言不發的擰開一管藥給自己的嘴角上塗了一些,伸手遞給了江煜。


    十分鍾之前他倆剛打過一架,和酒吧裏喝醉了鬧事的混混。有一陣沒見過鬧事了的,葉一樂腦子一抽就跟對麵打起來了,江煜無奈也隻能幫著兄弟。


    “怎麽了江大爺,還等著小的親自給您上藥嗎?”見江煜半天不接,葉一樂嗆聲道:“我可不像你的警察小姐,下手可沒個輕重。”


    結果江煜還是沒理他,葉一樂皺著眉看過去,隻見江煜眼睛緊緊的盯著前方。


    打起來的時候有人報了警了,這會馬路對麵的酒吧門前正停著兩輛警車。警笛蜂鳴,紅藍燈光交錯間葉一樂看見一個短發女人的身影。


    “嗯?你家小警察不是刑警嗎?怎麽這種打架鬥毆的事還需要刑警了?”


    沒想到江煜還是沒出聲,他的目光鎖死在女人的身影上,直到手裏的煙已經燃到了盡頭燙到了指尖他才反應過來。


    踩滅了煙頭,江煜“嗯”了一聲後剛準備邁開步子,卻因為看見了另一個人而生生停下了動作。


    葉一樂雖然沒見過沈辰,但僅憑江煜的反應來說他覺得此刻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身材高挑的男人是江煜口中的那個沈教授。


    因為逆光的原因,葉一樂隻能看清沈辰和陸知阮兩人的剪影。


    “不過去了?”


    此時站在這裏猶豫躊躇的少年好像和剛剛在裏麵發了狠勁打人的混混不是一個人,雙手不自覺地攥著袖子,跟學校裏做了錯事被抓了現行的學生一模一樣。


    江煜突然感覺,自己和陸知阮明明就隻隔著一條馬路,可是她站在光裏,他感覺自己離她好遠好遠。


    遠的就像是天邊的月亮。


    葉一樂拍了拍江煜的肩膀,“走吧,怎麽說也得配合人家工作不是。”


    原來等到了下一次見麵,就不是江煜滿心歡喜的去見陸知阮了,而是一個打架的混混去配合警察工作。


    上車之前,幾片雪花翩翩落下。


    第一次江煜覺得自己明明什麽也沒做錯卻想逃開這裏,他不想讓陸知阮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不想就這樣站在她的麵前。


    明明她見過自己更狼狽的樣子,可是這次江煜不想就這樣出現在陸知阮和沈辰麵前。


    到底是十幾年的兄弟,葉一樂掏出個口罩遞給江煜。他也明白,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在自己喜歡的姑娘麵前是狼狽的樣子。


    驅車來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江煜戴著口罩和帽子走在最後麵,低著頭盡量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這邊的警察正在例行問話,可江煜的注意力全在旁邊和另一個女警聊天的陸知阮身上。


    “嗯,剛從醫院出來,恰好看見那邊有情況就過去看了看。”


    她笑的很漂亮,江煜還想著她為什麽去醫院的時候,問話的警察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不悅的敲了敲桌子。


    “問你話呢?聽見沒啊?”


    這邊的聲音吸引到了陸知阮的注意,江煜慌慌張張的收迴視線低下頭,卻無法忽視她走近的腳步聲。


    “你歇會去吧,我幫你問。”說罷,江煜的視線中就出現了陸知阮的鞋子,他知道自己已經騙不了她了。


    陸知阮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江煜麵前,又好氣又好笑的問他:“怎麽?這次又是被誰惦記了你這張帥氣的麵龐?”


    江煜撇過頭不出聲,良久之後聽見陸知阮長歎一口氣:“該說的你朋友都說了,你們兩邊也接受私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唇,一股濃濃的鐵鏽味充斥在口腔裏,引得江煜狠狠的蹙起了眉頭。


    “老子砍死你!”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醉醺醺的吼叫,江煜堪堪轉過身就看見一個幹瘦的男人舉著一把小刀就要朝自己紮過來。


    他剛準備用胳膊架開,卻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的擋在自己身前,奪下了男人的小刀。


    陸知阮嫌惡的看著眼前的醉漢,跟匆匆趕來的民警囑咐:“意圖持械傷人,讓他呆到酒醒了再放他走。”


    兩個民警架著醉漢搖搖晃晃的離開,留下江煜和陸知阮兩個人在外邊相顧無言。


    在審訊的這短短幾個小時裏,外邊的雪已經給江城覆蓋上一層銀白。鵝毛大雪,要是放在六月肯定是天大的冤情。


    “一會我送你迴去。”終究還是陸知阮打破了平靜,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揉捏活動著右小臂,好像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不用送我。”江煜啞著嗓子迴答道。


    “可是……”


    “我說不用!”


    第一次江煜用這樣硬冷的語氣和陸知阮說話,伴隨刮的人臉上生疼的冬風,連自己都愣了一會兒才軟下聲音辯解:“這麽冷的天,你趕緊迴去吧不用管我。”


    陸知阮還想說些什麽,恰好沈辰撐著傘從外邊迴來。他像個貴公子一般,手裏還拎著一袋東西,看起來像是零食什麽的。


    沈辰禮貌的對江煜點了點頭,旋即合上傘準備把手裏的東西遞給陸知阮。注意到她在活動手腕之後便停下了動作,“胳膊不舒服?”


    陸知阮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麽。沈辰也沒有再問下去,從袋子裏掏出了一瓶烏龍茶扭開遞給了陸知阮,“一下午在醫院也沒喝水,喝點吧。”


    陸知阮接了過來,一口氣就喝掉了半瓶,好像真的是渴壞了。


    “我走了。”


    江煜不想在這裏待下去,扣上帽子就準備衝進雪裏。


    “等一下。”沒想到叫住江煜的人不是陸知阮而是沈辰,他一臉平靜的把手裏的傘遞到了江煜麵前,“打著傘走吧。”


    江煜看著傘,又把視線移向了沈辰的眼睛。兩人對視,沈辰的麵容無比平靜,顯得江煜倒是一身戾氣。


    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鍾,終究是江煜撐著傘,身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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