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崇義走的堅決而果斷,這就是沙場戰將和江湖草莽的區別。沙場戰將當斷則斷,江湖草莽優柔寡斷。


    戚大姐說他老氣橫秋,一點兒也沒錯。


    在常人眼裏,他才十六歲。


    可是十六歲的張崇義成長曆程非同一般,他五歲開始學文習武,七歲進入薊州大營隨軍操練。


    十三歲剛當斥候就敢單騎越過雁愁峽,闖入青奴境內偵察軍情,把三軍將領嚇得半死,急的父兄率三萬大軍深入草原尋找。


    十三歲首次上陣殺敵,單槍匹馬滅掉青奴斥候伍,十五歲將祖傳的風雷槍法練到順風雷之勢的境界。


    風雷槍法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是借風雷之力,此境界使槍,如用木瓢潑水,力道散亂而傷敵較輕。


    第二層是挾風雷之力,此境界使槍,如同以櫓劃水,櫓向後而舟向前,力道重而傷敵重。第三層是順風雷之勢,此境界使槍,如置身高崖瀑布之顛,順激流之水而衝下,勢不可擋,到此境界時,方可稱得上是一流高手,可與天下英雄爭先。


    張家百年將門,誕生過無數陷陣猛將,可是十五歲臻至順風雷之勢寥寥無幾。


    父親張道衝,當年人稱武學奇才,十八歲才修煉至順風雷之勢的境界。


    他的兩個哥哥,大哥張崇忠,今年三十一歲,進入順風雷之勢不過兩年。


    二哥張崇孝,號稱文武雙全的儒將,也要二十五歲才到順風雷之勢。


    三姐張崇仁,今年十八歲,對家傳槍法沒有興趣,拜了一位無名劍客為師,學了一手漂亮的劍術。


    這樣的少年,即便是十六歲,誰敢小覷?


    離開小樓春後,他有些悵然若失,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無精打采地將馬車送迴聚八仙客棧,換迴自己的大黑馬,給老板補了一兩銀子,那胖老板還算慷慨大方,贈送他一壺上等的桂花酒。


    十六歲的少年喝酒嗎?呸,咱張家公子,六歲就在軍營裏混酒喝了,正所謂“少年痛飲,憶向吳江醒。”


    他收拾好行李馬匹,一人一騎往南城的蘇家而去,這是他冒險來永安城的主要目的。


    十年前,父親張道衝大將軍來京城參加皇帝李鴻鵠的登基大典,鬼使神差地,竟然跟時任兵部侍郎的蘇振定了一門娃娃親,讓他以後娶蘇家的千金蘇清人。


    蘇振說是大名鼎鼎,其實是臭名遠揚。


    與金淳中這些在戰場上斬將成名的兵部官員截然不同,蘇振乃文人出身,舉孝廉入仕,當官靠的是熟讀兵法韜略,成名靠的是舌燦蓮花。


    沒人敢說他不懂兵事,論起兵書,不管是孫武兵法,還是尉繚子,他可以滔滔不絕說上三天三夜,打遍朝野無敵手。


    可是沒人敢讓他帶兵打仗,雖說他入仕之時,大旗一統四海,天下沒有大規模的戰爭,但零零散散的剿匪戰、征南蠻、逐青奴、打涼州,時斷時續。


    當年太祖皇帝李正氣對他青睞有加,好心送給他一個賺取軍功的機會,讓他帶著裝備齊整的五百輕騎去圍剿黑狐山的土匪。


    山上的土匪不過三百人,隻有三十匹羸弱不堪的戰馬,缺刀少箭,裝備極差,就是這樣一場強弱懸殊的剿匪戰,被兵部大佬戲稱為拿大象打蚊子的對決,結果三百馬匪毫發無損地逃出生天,蘇振的五百輕騎損失慘重,丟失戰馬三百多匹、戰死五十多人,鬼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指揮的。


    參與那次戰役的全體將士更是諱莫如深,絕口不提戰爭細節,氣得兵部大佬指天大罵。


    此役過後,“紙上冠軍侯”的名頭不脛而走,成為本朝最大的笑柄,黑狐山戰役從此以最大的反麵教材著於青史。


    饒是如此,卻沒有影響兩代君王對他的信賴,無他,有才也,那讓人羨慕又讓人恨得牙癢的舌辯才華。


    想起以後會有這樣一個紙上談兵的老丈人,張崇義感到牙疼,蛋疼,渾身都疼,這是他極其憎惡這樁娃娃親的重要原因。


    二十多年的太平讓永安城得以休養生息,繁華的商貿給這座城市注入了勃勃生機,南來北往的行商帶著源源不斷的貨物財物集中於此,建設亭台樓閣,大宴賓客佳人,文恬武嬉,好不熱鬧。


    路上行人穿金戴銀者不少,錦衣綢緞者不少,衣衫襤褸者更多。


    與尋常的百姓相比,張崇義那身蜀錦衣衫本不算寒酸,但與首善之區窮奢極欲的達官貴人相比,他這身衣衫著實上不了台麵,簡直就是小縣城的土財主。


    到了南城的朱雀大街,向路人打探蘇府的位置,貌似距此不遠,再拐一條街都可以看到蘇府的大門。


    此處與東城西城的格局截然不同,街道兩側的商鋪和路邊的攤販,販賣的貨物起碼高出幾個檔次,不是珍貴的書畫陶瓷,就是價值不菲的綾羅綢緞,或是別處看不到的山珍海味,隨隨便便一件貨物都要售出幾十兩銀子,銅錢在此處沒有用武之地。


    路邊隨處可見衣衫華美的俊男美女,雖然不敢肯定,但張崇義猜測那些身段婀娜、穿金戴銀的美女大多是青樓名妓,一般官宦人家的子女不會如此輕浮。


    將近蘇府時,他有些忐忑,遠遠眺望著蘇府的門楣,當真氣象森嚴,彌漫著翁潤之氣。


    尷尬來了,來到蘇府門口,怎麽才能見到未婚妻蘇清人呢?


    總不能沒皮沒臉走過去對門房說,你好,我是張崇義,想要見見未婚妻蘇清人,看她配不配得上我。


    然而千辛萬苦來到京城,總不能半途而廢,過門而不入吧?


    門就在那裏,半敞開著,一個懨懨欲睡的黑衣小廝靠在門口。


    他怔怔地站了許久,不時有人騎馬擦身而過,瞧了一眼他的服飾,投之以鄙夷。


    不知過了多久,那小廝總算從睡夢中醒來,慢慢伸了個懶腰,一抬頭,忽地見到數十步外站著個牽著魁梧大馬的英俊少年,一看就知是將門虎子。


    那小廝激動地站起來,臉上掛著真誠笑容,小跑過去道:“這位公子,可是來找我家老爺論兵?”


    啊?張崇義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有種還沒列好陣型就被敵軍衝陣的荒唐感覺,暗自腹誹這老丈人估計是閑得蛋疼吧,隨便在路邊逮住一個人就要跟人家論兵?


    不等他開口說話,那小廝極有禮貌地請他進府,說什麽老爺今天在家休沐,沒去兵部值班,恰好今天沒有訪客,有大把時間與公子論兵談武。


    那個殷勤備至,那個禮數周到,那個牽馬帶路,害得張崇義拒絕都來不及,就被一路領進了蘇府。


    得,船到橋頭自然直,隨他去吧。


    進了大門,迎麵是個小巧的花園,裏麵種滿菊花,有矮腳黃、寶蓮燈、碧玉台、荷花紅等等,此時恰是菊花盛開的季節,各色花朵爭奇鬥豔。


    小廝將大黑馬送到馬廄,接著有個斯斯文文的綢衫中年人過來引路,笑道:“公子,你來的正是時候呀,老爺此時有空!”


    “嗯!”


    “公子貴姓?”


    “姓張!”


    “弓長張,好姓氏,公子麵容俊雅,儀表不凡,一看就是侯門子弟,不知公子家在何處?”


    張崇義正在琢磨著要不要瞎編個身份搪塞過去,誰知人家壓根就沒有刨根究底的意思,那個小廝又屁顛屁顛跑過來,喊道:“公子,老爺正在沁芳亭等候,請公子移步。”


    中年人施了一禮,告了一聲罪,轉身走進一間格局窄小的院子。


    下麵依舊由黑衣小廝為張崇義帶路,一路七彎八拐地走到了沁芳亭。


    沁芳亭周邊種著鬆柏,頗為雅靜,亭子倒是平平無奇,亭中央擺著茶幾,左右樹立著兩根圓潤厚實的木墩。


    一個四十來歲的儒雅書生斜坐在亭中看書,看上去真是麵如冠玉,好不瀟灑,頜下稀稀疏疏幾根短須,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他出塵的氣質,一襲華麗的袍子,係著明珠腰帶,佩著斑斕古玉。


    張崇義心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吧,難怪兩代帝王都對他恩寵有加。這人要是不帶兵,隻是坐而論道,倒也於國無損。”


    小廝引著張崇義走進亭子,彎著腰,小聲道:“老爺,張公子到了。”


    蘇振大袖一揮,將古籍擱在石凳上,瀟灑地轉身,待看到張崇義稚氣未脫的臉蛋,不由一怔,大笑道:“想不到張公子如此年輕,請坐。”


    未來老丈人近在眼前,張崇義以晚輩之禮鞠躬:“晚輩張生,見過侍郎大人。”


    豪邁的蘇振長袖飄飄,親切道:“叫什麽侍郎大人,多俗套,讀書人切磋學問,以先生稱唿即可。張公子請上坐。來人,上茶。”


    戰戰兢兢的張崇義,被熱情洋溢的蘇振強行拉到木墩旁坐下,蘇振坐在對麵。


    那小廝斟完茶,張崇義低頭一看,茶壺也還罷了,是官宦人家常見的紫砂壺,茶杯卻是不可多得的和田玉,玉質俱是上品,單獨一隻茶杯少說也值得百兩紋銀。


    這個風流瀟灑的老丈人,不愧是兩代帝王的寵臣,隨便拎出來的茶具都是寶貝。


    張家貴為鎮北侯,官居正二品的鎮北大將軍,比正三品的兵部侍郎高出一品,但論奢侈程度或許有所不及。


    張家要花錢養兵,五萬大軍每年要耗費無數錢糧,張家與大旗朝廷貌合神離,關係十分疏遠,朝廷從來不會撥付錢糧給幽州,因此所有兵馬的錢糧全部自籌,張家便是有錢也不敢亂花,向來崇尚節儉。


    滿麵春風的蘇振請張崇義飲茶,自己優雅地啜了一口,緩緩道:“不知張公子是哪裏人士?從小治何經典,今日蒞臨寒舍,意欲切磋哪本典籍?”


    麵對單刀直入的老丈人,張崇義隻得硬著頭皮對付:“晚輩是青州人士,近來雖然讀了幾篇孫武兵法,可惜學問淺薄,不敢在侍郎大人府上班門弄斧,論兵一事恐怕貽笑大方。”


    蘇振連連擺手道:“不妨,不妨,公子既然是讀過孫武的,我們就聊聊孫武吧。孫武十三篇,古今春秋兵法集大成者,博大精深,韻味無窮,可謂兵家之冠冕,公子從孫武入手研習兵法,極當,極當!”


    從小聽慣蘇振清談的臭名,張崇義對他有種根植於骨子裏的嫌棄,剛見麵時,因為他的儒雅風采,本來生出了幾分好感,但聊著聊著,那種厭惡又浮現心頭。


    所謂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實在是不適合拿來扯淡的。


    拿兵法扯淡,既是對兵法的褻瀆,也是對沙場將士的侮辱。


    更何況這個所謂的兵部侍郎,竟然無聊到從門口拉陌生人進府論兵,更是扯淡中的扯淡。


    哼,老爹是這種不著調的人,女兒恐怕好不到哪去。


    接下來的所謂論兵,完全淪為蘇振的個人秀,也是張崇義精神的煎熬。


    口若懸河的蘇振,滔滔不絕地講解兵法,有些是張崇義學過的內容,但更多的是他未曾研習的領域,但不管是他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他都緘默不語,靜靜地聆聽這位有史以來最臭名昭著“紙上冠軍侯”的洗禮。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總之似乎該吃晚飯了,一個穿著大紅衣衫的強壯女俠飄然而來,甕聲甕氣道:“父親,晚飯時間到了,請客人去膳房用餐吧。”


    父親?張崇義的心抖了一下,瞪圓眼睛盯著那個雄壯威武的女俠,隻見她腰圓膀闊,穿著鮮豔的大紅衣,背著銀光閃閃的虎頭刀,行走時虎虎生風,落腳時踢踏有聲,長相不算太醜,但與美人風馬牛不相及。


    是那種走在街上沒人搭理的路人乙,過目即忘的存在。


    蘇振隻有一個寶貝女兒,這個稱蘇振為父親的強壯女俠毫無疑問就是蘇清人。


    完了!


    這就是他兩年後要娶進門的老婆?


    張崇義心裏生出一股悲涼,傻乎乎地看著她,內心波瀾起伏,痛斥狗日的娃娃親害人不淺。


    後來蘇振說了什麽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渾渾噩噩地離開了蘇府,貌似那個強壯女俠對他目中無人頗為憤慨,差點抽刀剁死他,好在被另一個衝出來的藍衣女孩給拉住了。


    可惜張崇義沒看到藍衣女孩,但凡他多看一眼,也絕不至於傷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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