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語吵著要和平睡,但沒有多餘的枕頭,平隻能將衣服對折成枕頭,隨意墊在頭下。沒一會兒,小詩也抱著枕頭從她外婆家過來找平。


    “小詩,你怎麽過來了?”


    平側躺在床沿玩著手機。


    “姐,我想和你睡。”


    “來嘛,但床有點小,你隻能一個人睡一頭哦。”


    “嗯。”


    小詩性格有些孤僻,平日裏總躲在她外婆家不願出門,隻有平迴老家時她才會到奶奶家來。


    家裏人總說小詩是個沒教養的,不愛喊人就算了,別人喊她也愛搭不理,而且從小就愛發脾氣,沒少被她外婆和奶奶打。但在平眼裏,小詩隻是個缺愛的孩子,她不懂表達,也不願表達,因為沒人願意傾聽,也沒人真正關心,她隻有她自己,所以她喜歡獨處。


    起初,平聽見奶奶抱怨二嬸教唆小詩別再來奶奶家時,還很不理解二嬸和小詩的做法。明明外婆家和奶奶家就一牆之隔,為什麽非得讓小詩小語一人住一頭呢?可當平得知二叔二嬸已確定離婚,小詩小語姐妹倆被分開判給了二叔二嬸時,平才意識到兩個妹妹遭受了什麽。


    小詩被判給了二嬸,所以理所當然要住在她外婆家,但奶奶從未認下這份離婚判決,還時常責怪二叔不會管教媳婦。


    也許二叔也實在受不了奶奶的碎碎念,才狠心丟下小語出門的吧。


    但錯的是父母,為什麽受傷害的永遠是孩子呢。


    小語倒是過過一段無憂無慮、備受寵愛的日子,但小詩自三歲開始便失去了父愛母愛,導致她無法開口喊一聲爸媽。


    老家那群愛嚼舌根的人卻到處傳小詩沒有教養,這麽大了連爸媽都不會喊,甚至連二叔二嬸都有些反感小詩。


    平倒想問問這些人,一個孩子從記事起就沒見過自己父母,突然有一天,父母出現在她眼前,所有人都逼著她“爸媽”,是個正常人都沒法喊出來的吧,可為什麽這些人能諒解二叔二嬸把孩子丟在家裏不管,卻諒解不了一個孩子喊不出爸媽呢?


    “小詩,你真的沒喊過爸媽嗎?”


    平放下手機,爬起轉身麵向小詩,又用手枕著下巴躺了下去。


    “我喊不出來。”


    “沒事,等慢慢的就習慣了。”


    “嗯……”


    平看了眼小語,發現她早就睡著了。平突然很想抱抱她,便伸手將小語攬到懷裏輕輕拍拍背。小時候,爸媽出去打麻將徹夜未歸,平也是這樣抱著訊吼他睡覺的。


    “讓她自己睡吧。”


    小詩也側過身,用手枕在下巴上,看了一眼平又看了一眼小語。


    平將小語抱到身旁,摸了摸她的小臉後又躺迴了原位。


    “姐你有男朋友了?”小詩嘴角往上揚了揚。


    “你怎麽知道?”平有些吃驚的看著小詩。


    “今天我看到你迴微信了。”小詩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這小丫頭~”平用手指點了點小詩的頭。


    “他叫什麽名字?有照片嗎?”小詩突然八卦的湊過來,想讓平從手機上找秋的照片給她看。


    “叫彭子秋,照片我翻翻~”平點開相冊瘋狂往上翻,終於找到秋穿著球服那張照片。


    “還可以!”小詩用袖子捂著嘴笑。


    “哈哈,你這小丫頭~”平摸了摸小詩的頭。


    “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初中同學介紹的,他是我們教官的班長。”


    “那他是軍人嗎?”


    “嗯”平自信的點了點頭。


    “哇~”小詩似乎對軍人很有好感,不然也不會發出這樣的驚歎。


    正和小詩聊得火熱時,秋打來了視頻,小詩一看來電顯示,又用袖子捂住了嘴巴偷笑起來。


    “你都睡啦?”


    視頻一接通,平就看到秋光著膀子在整理床鋪,健碩的胸肌和若隱若現的腹肌讓平看得有些入迷。


    “平兒?”


    秋見平沒答話,以為信號不好,趕緊拿起手機檢查。


    “我在我在是的,我們已經躺下啦,奶奶家這邊睡得很早的。”


    “今天路上還順利不?”秋將手機放迴了原處,又繼續整理起床鋪。


    “順利的,沒誤車。”平又盯起了秋的腹肌。


    其實並不是秋故意想秀肌肉,而是8月的zj市天實在是太熱了,再加上剛訓練結束,上衣都被汗水浸濕了,所以秋才不得不光著個膀子。


    不知為什麽,平和秋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有時是說各自遇到的事,有時是聊未來的種種打算,更多的是在家長裏短裏表達相思之情。


    掛斷電話後,平看到小詩小語都睡熟了,便輕輕給姐妹倆蓋好被子,隨後才關了燈。


    不知過了多久,平突然被小語的哭聲吵醒。


    “怎麽啦?小語?怎麽哭啦?”


    平伸出手在漆黑的房間裏四處摸索燈泡開關,但始終沒找到,平又伸手到床頭找來手機照亮,這才看見小語坐在床上哭。


    “怎麽啦?是不是想媽媽了?”平將小語抱到腿上耐心安撫。


    “吵死了!又哭又哭!天天哭!哭兮包!”


    小詩起身罵了一陣,又倒下睡著了過去,小語哭得更厲害了。


    “別哭了,小語乖,姐姐在這,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平輕輕拍著小語的背。


    “姐姐我怕,我身體不舒服。”小語雙手不停撓著後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平掀起她的衣服,看見小小的背上已經被抓出了很多道指甲印。平這才想起小詩小語都患有家族遺傳病,皮膚會不斷蛻皮脫落,身上又痛又癢,這般難受,豈是一個六歲小孩能受得了的。


    小詩小語是二叔二嬸婚姻的犧牲品,被爸媽丟在老家不管不顧就算了,還要忍受近親結婚帶來的終生傷害。


    “幫她撓一撓就好了……”小詩半夢半醒的迴了平一句。


    平騰出一隻手輕輕在小語背上打圈抓撓,沒一會兒,小語果然睡著了。


    平擔心小語還會再醒,於是關了燈後繼續給她撓癢,直到自己也睡著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平醒來發現小詩小語早都起床了,小詩迴她外婆家吃早餐了,小語則在院壩裏和那群小孩玩。


    洗漱完畢,平對著二叔二嬸房間牆上那塊破裂的鏡子紮好頭發,穿著拖鞋就走出房間。


    爺爺仍坐在門口發呆,奶奶則坐在電視機前大口喝著碗裏的湯。


    “鍋還在火上,自己煮麵條,麵要現煮,不然泡發了就不好吃了。”


    奶奶起身指了指爐子上翻滾的煮麵水,慢悠悠的將碗筷丟進了桌上用來洗碗的鍋裏。


    “他們吃了沒?還有沒有要吃麵條的?”


    “那幾個都吃了,你煮你自己的就行。我去割點紅薯葉喂豬,一會兒你煮一下飯,米我泡好了。”


    “好。”平邊往鍋裏放入麵條,邊用筷子快速翻攪,抬頭看見奶奶已經背著背簍出門了。


    麵煮好後,平撈進碗中,乘上兩勺奶奶做的湯,端著到奶奶剛剛坐的位置開吃起來。


    聽到外麵小孩發出的陣陣歡笑,平也不自覺跟著笑出了聲,於是果斷端著碗到外麵圍觀。


    一群孩子中,小語顯得格外突出。她那張白白淨淨的小臉不同於其他孩子那般紅潤有勁,這種白並不是天生自然的白,而是一種病態的蒼白。


    所有人都在說小語有心髒病,但所有人又都沒有因為小語有心髒病而格外關照她,所以平始終覺得,小語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小孩。


    吃完早餐,平從裏到外打掃了房間,又四處搜羅髒衣服丟進洗衣機。


    一忙起來,才知道時間不夠用,在後院洗衣服的平聽見奶奶放背簍的聲音,趕緊暫停手上活計,跑到廚房起鍋燒油,將提前分類切好的菜倒入油鍋翻炒,又快速出鍋端上了飯桌。


    聽見洗衣機停止的聲音手,平又趕緊跑去將甩幹的衣服拿出晾曬。


    原本打算等奶奶洗好手後再一起盛飯,沒想到等平迴到廚房時候,爺爺已經端著最後一碗飯搖搖晃晃走去客廳了。


    “我不吃!”小語嘟著嘴巴,光拿著筷子,怎麽都不肯接過爺爺手中的碗。


    “你為什麽不吃?”平以為小語鬧脾氣,走上前詢問原因。


    “我不要髒碗。”小語可憐兮兮的仰頭看著平。


    “這哪裏是髒碗,是你早上吃的麵條碗,快吃!”爺爺將碗放在小語麵前,搖搖晃晃走向了他經常坐的位置。


    “我不吃……”小語的淚水慢慢從眼眶流下來。


    “不吃就不要吃了!”爺爺揚起筷子作出要打小語的姿勢,小語趕緊抬起手護在腦門,看得平一陣心疼。


    其他孩子都在吃飯,隻有小語不肯動筷。平此刻認定小語就是任性不聽話,所以與爺爺統一戰線,想治一治她。


    “不吃你今天就別吃飯了。”平瞪了小語一眼,看到她淚水奪眶而出那一瞬間,心軟了,但又提醒自己要堅定立場。


    直到平將飯菜收了下去,小語都沒動筷,平也不慣著她,仍由她在那難過傷心。等平洗完碗,發現小語沒坐在原位了,第一時間跑去房間找。


    被柴房擋去了一半窗戶的房間有些昏暗,床上堆放著未來得及晾曬的衣服。床頭位置,小語鞋也沒脫的跪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低聲啜泣,看到這一幕,平心都要碎了。


    她隻是個孩子,為什麽自己會這麽狠心懲罰她。


    “小語……小語……”


    平從背後掀開被子,將小語抱起,小語哭聲越發委屈起來,眼睛不住的擠出眼淚,兩個小臉蛋通紅通紅的。


    “別哭了,走,姐姐給你盛飯,用幹淨的碗盛。”


    聽到平的安慰,小語終於哭出了聲,平將小語抱在懷裏,輕輕拍著背。


    這一刻,平真的好後悔,後悔自己沒能馬上給她小語拿個幹淨的碗盛飯,後悔不分是非就懲罰小語,後悔與別人一樣覺得小語欠收拾,這應該是平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了。


    可明明是平做錯了,卻自始至終沒對小語說聲對不起。老家那些長輩骨子裏刻畫的理所當然,平一迴來就被同化了。


    ……


    老家的生活節奏很慢,平每天不是研究怎麽做包子,就是帶著小語和幾個弟弟妹妹上山挖苦蒜、下街買零食。有時也會陪著奶奶到地裏幹會兒活,在近距離的相處中,平恍然發現,原來奶奶是愛著自己的,隻是老人不屑於去表達愛,也不認為愛需要表達出來。


    或許,奶奶的愛,是為迎接平而燉的那鍋雞湯,是教數次做包子失敗的平成功蒸出一籠包子,是奶孫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是平想吃餅幹時偷偷上街稱來兩斤,是為上吐下瀉的平摸黑買來的藥……


    所以,爸爸從未對平姐弟四人說過愛,也沒有表達過愛。但這並不意味著平爸的愛是含蓄委婉的,而是他本身就沒有愛。


    平實在想不出來,平爸到底有沒有愛,有沒有為家人付出過愛,如果有,為什麽對妻子拳打腳踢?為什麽明知家有四個孩子離不開父親的陪伴,依然隻身犯險沾染上毒品?為什麽對平姐弟四人的身體情況與學習成績不管不問?如果沒有,為什麽頂著計劃生育的壓力寧願交高額罰款,也要將鵬和訊保下來?又為什麽在平淋著大雨迴家時騎著摩托接迴了平呢?


    平一直沒想通,同樣都是孩子,為什麽別人家的孩子被父母當做掌上明珠一般疼著愛著,而自己和弟弟妹妹卻隻能成為別人嘴裏的撿垃圾的孩子。


    愛到底是什麽?父愛又是怎樣的?平一直不想去想象,也不敢去奢望,她隻求弟弟妹妹健康平安,媽媽開心幸福,至於這扭曲的父愛,能滾多遠就滾多遠吧,平不稀罕,也不羨慕。


    即便在這樣的原生家庭下長大,平姐弟四人依然保持著一顆純真的心,沒有被苦難折服,也沒有向窮困潦倒低頭,也不會因為自己身在陰溝裏就不敢抬頭仰望星空。但媽媽的愛,平又覺得沒有那麽冷了,媽媽的愛有時嚴厲,有時溫暖,讓平又恨又愛,卻不敢依賴,亦不會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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